第二天,所有宾客如期而至,人数上远远超过了在凌虚的第一次会议。
道宗虽号称江湖第一门派,但论门徒与声誉,相比儒宗还得差上一节。
裴求世第二日早上即达,无年却没有随行,而是换了一位叫做“法慧”的中年尼姑代表空海寺出席。
无年修的是静禅,不阻止战争,也不提倡战争,他又是个有原则的人,该出手时绝不含糊,不该出手时用刀砍他都不会挪步。
昨日所见,那身穿一青,一黄道袍的两位道士,来头也是不小,一位是茅山仙师绝明子,一位是龙虎山张怀虚;
茅山与龙虎山向来对外开放,香火鼎盛,香油钱自然也多,二位道长的穿着,每一件都价值不菲,再看崂山道教的裴求世,一身寒酸。
“那又如何?论法宝,论修为,论辈分,我哪一样都不比他们低。”裴求世虽形象落魄,骨子里却从不自卑。
凌虚道宗这次来了不少人,十三峰主到了一半,好在没有王正阳,也不见李慕婉,掌门吴明子并不在其列,倒是一位身材矮小,白眉鹤发的老人很吸人眼球……老人的胡须修得像一颗桃子,长眉如垂髫耷拉在双颊上,瞧起来慈祥又诙谐。
“这人是谁?”
“道宗三圣之一,与衣百元,太行上人齐名的道祖,齐道子。算起来,我还要称他一声‘师叔’才对。”
“这么说你还有师傅了?”
“我师傅已经坐化了。”
“死了?”
“凡人生命凋零被称之为‘死’,死后魂魄飞往冥界。对于像我师傅那样的人,道陨之后肯定通往了其他世界,指不定生命的终点,便是鸿钧大道的开始呢?”
“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公子庸俗了,凡人才会死,道士坐化,禅师圆寂,一定会通往另一个世界的……但这种事很难解释通透,毕竟你我都没死过,也不知道死了会去哪儿,更不可能因为一个不确定的观念去死一回,对吧?”
祈翎点了点头,他一直都在找寻无名道长仙逝的意义,今日听裴求世一席话,才彻底肯定,道长并没有死,只是去了一个凡人所不能到达的地方,那里是生命的彼岸,亦是大道的起点。
“唉,这倔老道,跟我回家当祖宗享清福有什么不好,非要依宿命而去……”
……
晚上,九清贤庄张灯结彩,用最高的礼仪宴请诸位宾客。
一张桌子,筷子要头部朝内,放在左边,酒壶的壶口不能对准人,要朝外与酒杯一起放在右边。所有儒宗弟子必须穿同意的儒袍,捆同样的腰带,扎同样的发饰……
毕竟儒宗所秉承的“君子六艺”,“礼仪”排在了首位,自然是最讲究的一门学问。
祈翎的席位分配在殿堂末端,此次宴会不仅有江湖门派,还有从太学府走出来的几名官员。能在京城做官的,十之八九与长孙厚颜有些关系,倘若自报家门,指不定会招来什么麻烦。低调些,准儿没错。
庆余庚独坐高堂,不动声色却也威风凛凛,他举杯与众人道:“今日,不谈国事,只谈趣闻,大家尽性即可,切莫贪杯。”
学习音律的弟子,坐于幕后抚琴弄音,声声悦耳,娓娓动听。
桌上的菜肴可能不是最名贵的,却一定是最漂亮,最精致的。一根萝卜便能雕成凤凰的模样,让人根本就舍不得下口。
阿满与阿吉常年居住在寨子里,哪儿吃过这么精美可口的菜肴?阿满倒还拘束些,用筷子夹着吃,阿吉则直接上手,抱起烧鸡大口啃食:“唔……阿哥,这鸡可真好吃!”
祈翎就坐在这两兄弟旁边,笑着把自己的菜肴也推了过去,“好吃就多吃点儿,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呵呵……”
坐上的宾客,除了这两兄弟之外,其他的要么是一派之尊,要么是宗门长老,修养与谈吐自然高尚,你敬我来我敬你,之乎者也,满是客套。
“今日诸位能赴宴九清贤庄,庆某倍感荣幸,来,我再敬诸位一杯——”
“等一等。”
庆余庚刚把酒杯举起,一个女人的声音便从殿外传来。
庆余庚眉头一紧,酒杯又差点儿从手中滑落。
一展红色霓裳,广袖高髻,美人挽着披帛,戴着轻纱面罩,高傲地仰着头,一步一步走进殿堂。身后跟着一位神色冷漠的黑衣女剑客,像是她的保镖。
又时,一个披头散发的儒宗弟子捂着脸冲了进来,跪倒在堂下诉说委屈:“庆庄主,这……这女魔头擅闯大门,还打伤了我们好几位同学!”
那黑衣女剑客,冷声呵道:“哼……荒淫之辈!我家庄主盛装赴宴,你凭何阻拦?还出言辱骂,留你一条性命便已是大发慈悲!你还敢跑来告状?”
儒宗弟子咬牙辩解道:“明明是你们不请自来,还敢恶人先告状!”
“我杀了你!”
黑衣女剑客握住剑柄就要出鞘,那红衣女人却出手拦下,冷笑道:“算了,此乃九清贤庄圣贤之大堂,动刀动枪成何体统?你退下,在外候着。”
黑衣女剑客很听话,点点头,退出大殿。
“寻路,你也退下,将受伤的弟子附回去休息,将大门紧闭,勿要再让任何人进庄,若再有擅闯之人,直接乱棍打出。”刘私沉着脸色,开口发话。
“弟子明白。”儒宗弟子颔首退下。
“呵呵呵……”红衣女子笑着走上前,眼中只有庆余庚,轻轻欠了欠身子,道:“庆庄主,慕容云珠来晚了。”
“慕容云珠”这四个字一出,满堂宾客窃窃私语,她在江湖中的名气,怕是比那席上坐着的庆余庚也不小。她很美,美得不可方物,也很怀,坏到了骨子里。她又是魔教中人,换而言之,她与在座的众宾都是敌人。
祈翎托着腮,心里暗道:今晚可有好戏看咯,英雄与美人儿,到底谁更胜一筹?
庆余庚缓缓放下酒杯,神色自若,一句话也不说。一旁的刘私,沉着脸色却语气恭敬:“慕容庄主,九清贤庄向来不招待‘不请自来’的客人,你请回吧。”
慕容云珠风情一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可是你们儒宗经典名言?我从凉州黑雪谷来,长途跋涉数十万里,来此殿堂讨杯酒水喝,刘先生却对我下逐客令,合乎常理么?”
刘私起身怒指:“慕容云珠你——”
“我不走,不走,不走。”慕容云珠眨了眨眼睛,翘头望着房梁,摆出一副能奈我何的模样。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刘私气得满脸通红,他总不能叫人将慕容云珠赶出去,哪个读圣贤书的君子会对窈窕淑女动粗?
“啪!”
一个赤眉大汉拍桌子站起,他乃神州门,金刀堂堂主胡北风。神州门隶属禅宗一派,练的都是大杀四方的硬功夫,性子普遍易怒。胡北风指着慕容云珠问责:“妖女!你杀我大哥张金雷,此仇该如何报!?”
慕容云珠从容道:“江湖本就是打打杀杀,快意恩仇,你大哥张金雷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死在温柔乡中,还不便宜她了?”
“呸!这里可是正派宗门的殿堂,你一个肮脏的婊子也配站进来——”
“为保国家安宁,长孙厚颜与薛王爷都能达成共识,江湖中正派与魔教怎就不能联合?我是为了国家,凭什么没有资格站在这儿?”
慕容云珠高声质问满堂宾客。
其实,像齐道子,裴求世,法慧师太等品德高尚之人,并不会多在意慕容云珠的到来,反之在她刚刚说出“正派与魔教应联合”这句话时,一些人还点头觉得可取,并表示欣慰。
倒是那些整日打打杀杀的江湖门派,对慕容云珠的出现显得极为反感。当然了,这个女人的确做过不少肮脏的坏事,但在国家的生死存亡之下,江湖恩怨又算得了什么?
“庆余庚,你留不留我?”慕容云珠看向坐在上席神色不变,一言不发的庆余庚。
庆余庚眯了眯眼睛,说道:“慕容庄主不远万里前来赴宴,庆某倍感欣慰,不过——”
“那我就不客气了。”不等庆余庚把话说完,慕容云珠大袖一挥,傲然面向众宾,笑道:“不好意思诸位,我来晚了,为表达歉意,我亲自为大家跳一支舞,如何?”
“好好好!早该请位美人儿来跳舞了!秦某有一曲‘墨殇’,必然符合慕容庄主的容貌气质,来来来,我亲自为你抚琴!”
秦北游也不顾众人的脸色,拍手叫好,一番夸赞后转入幕后,要与美人儿合作一曲“墨殇”之舞!
刘私怒不可遏:“我儒宗圣殿,宴请天下贵宾,岂是青倌之流,烟花之地?简直岂有此理……”
庆余庚却说:“让她跳吧,正好为大家助兴。”
“连你也……”刘私紧目看向庆余庚,许久才长出一口气,坐回位置不动声色。
慕容云珠摘下了面纱,露出一张绝美的容颜。她的年纪定格在三十岁出头,用褐色眼线画一双美丽的丹凤眼,眼影是淡金色的,柔唇是浅浅的粉红,肌肤如脂膏般光滑透亮,她丰腴但绝不是因为胖,她漂亮也绝不是因为容貌。她有一双充满魅惑的褐瞳,一颦一笑勾人心魄。
毫无疑问,这样一个女人,不论是春心萌动的少年,还是力不重心的老头,都会为之所倾倒。
有些女人美得让人生不出邪念,有些女人美得让人胡思乱想。慕容云珠绝对是属于后者。满堂宾客,那些恨她的,欣赏她的,男人,女人,老人,全都睁大眼睛,期待她的表演。
刚一起势,便已俘虏众心,若再一舞,岂非倾人倾国?
庆余庚还是那副淡然模样,但手中的酒是一杯接着一杯。
“哇,阿哥,这个女人比嫂嫂还要漂亮耶……”
“莫放屁!你嫂嫂是最漂亮的,这个女人……在我心目中只能排第二。”
慕容云珠在祈翎的心中只能排第三,第一是自己娘,第二是银怜……一个才见一面的女人就能挤进男人的内心,可见她是怎样的一个绝色尤物?
一阵琴音响起,广袖飘飘,披帛摇曳,一曲《墨殇》开始了,一舞倾城也开始了:
墨殇是一种鸟,生在洛水之滨,墨殇百年一生。小墨殇一出生就要与自己的父母分离,然后它们就开始飞向人世。它们一旦起飞就不能停了,直到累的吐血才休息一会,继续往前飞。
它们的血遇水即生根,遇土长芽,长在水中的名“黛”,长在陆地上的叫“圣”,合名为墨殇花……墨殇的花极美丽,可是却没有花粉,所以墨殇花一株花也只开一次。
墨殇花很稀少,经受了风雨和烈日的洗礼,却存活下来的机会很小。而一旦存活下来,它就会以惊人的速度结果和死去。只要墨殇花一结果,墨殇鸟无论在哪里,都会飞回来把种子吞进肚子里。
墨殇花种子有毒,所以墨殇鸟很快就会死去,它死后种子就在它的尸体上活下来,继而又开出一朵美丽的墨殇花。周而复始,无限循环。
殇死随风,墨若浮尘。其中夹杂着一种极为悲怜的含义,象征着死亡与不公。
秦北游的琴音很悲,听哭了很多心思玲珑之人;慕容云珠的舞蹈很美,打动了很多铁石心肠的人。
金刀堂的胡北风,暗自握着酒杯,眼中的恨意淡化了许多;
刘私皱着眉头,闭睛默默摇头。
尼姑双手合十,口中喃喃: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祈翎揉了揉发红的鼻子,这首曲子,这支舞,只要心是肉做的人,都会沉入悲境之中,他不由感叹:“师爷啊,你究竟在哪儿,凤凰山庄这个地方不能久待,否则你会变得和她一样,满身是伤……”
庆余庚的眼中没有一丝波澜。倒是慕容云珠,美眸已泛闪泪光,她从舞起的那一刻,目光便没从庆余庚身上离开过,可她的舞姿打动所有人,却也打不动台上的庆庄主!
舞跳完了,曲儿也停了,秦北游抹着眼泪走了出来,感叹道:“天作之合啊……可惜还差个唱歌儿的,若是能把歌词唱出来,某些人再铁石心肠,也该落泪了。”
言毕,他瞥了一眼庆余庚,摇头再叹一口气,走回自己的席位入坐。
“啪,啪,啪,……”
庆余庚带头鼓掌,这才将满堂宾客从沉醉中拉回现实,下一刻,殿堂掌声雷动,久久不能停歇。
“庆庄主,我的舞,跳的可好?”慕容云珠笑问庆余庚。
庆余庚却是一句:“可惜我身上没带银两,不然会赏你几两银子。”
这句话,当然是很伤人,很伤人的。只有妓,才会需要看客的赏赐。
慕容云珠暗自攥拳,身体紧绷颤抖,美丽的脸颊却是强颜欢笑。
庆余庚又吩咐道:“来人,在末席加一张桌子,引慕容庄主入坐。”
很快,一个儒宗弟子边搬来了一张小桌子,一只香草蒲团。
慕容云珠冷冷一哼,走至末席,一脚将桌子踢开,抱起香草蒲团便来到上席,挨着庆余庚坐下,同桌而食。
庆余庚斜了一眼身旁的慕容云珠,仍是一副平静如水的模样。
席上二人从容不迫,席下宾客却有些不自在,一个不入流的女人,有何资格与尊贵的儒宗庄主平起平坐?
慕容云珠看出了大伙儿的怨言,开口大声道:“我此来的目的是代表魔教与诸位一起探讨西伐之事。也算是魔教众山门的使者,庆庄主身为儒宗主人,正魔两道,一人一席,平起平坐也很正常嘛!”
她笑问身旁的庆余庚:“庆庄主,七星宗与凤凰山庄都在凉州,有我们这些本地人帮忙,战争一定会进行得很顺利。”
庆余庚点头道:“慕容庄主说的没错,你应该与我同坐的……来人,将末席的桌子撤了。”
“嘻嘻……”慕容云珠竟笑出了小女儿家的姿态,她又往庆余庚身旁凑了凑,取过庆余庚的酒杯,拿起庆余庚的筷子,大口喝酒,大口吃菜:“还是庄里的饭菜可口,饿死我了。”
庆余庚全都看在眼里,但又能如何呢?他一直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尽管宾客们已颇有微词。
席上的二位,更像是一对模棱两可的夫妻。这种场合,不惹人怀疑,也惹人嫉妒。
“还是梨花酿?我以为你戒酒了……猪肚要沾点生抽,应是你最爱的菜。”
慕容云珠一点儿也不在乎席下众人的目光,又是为庆余庚倒酒,又是为庆余庚夹菜,或许这本就是她坐在上席的目的。她满眼都是庆余庚,哪怕是庆余庚酒不喝,菜不吃,她也觉得很甜蜜……这样的一个女人,实在配不上“狠毒”二字。
庆余庚终于忍不住了,他按下慕容云珠的筷子,细声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慕容云珠却从容道:“你放心,这几天我来月事,你想要都不行。”
庆余庚终于脸红了。
这种事怎能当场说出来呢?何况语气如此淡然?
席下宾客炸开了锅:
“真他妈是个不知廉耻的骚.货,殿堂之上竟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
“庆庄主,快将这婊子赶出去,省得扰乱酒局。”
“此女刚进城便应了司马正梁的邀约,庆庄主千万别受了她的蛊惑……罢了,凤凰山庄的母狗,你可敢与我决一死战!”
……
尽管席下骂声一片,慕容云珠依旧淡然吃菜,似乎谩骂对于她而言,早就习以为常。
庆余庚脸上终于挂不住了,沉声对慕容云珠道:“今晚子时,在白云庭等我。”
慕容云珠道:“可是,我想去卧竹林。”
庆余庚点头:“好,就去卧竹林。”
“啪!”
慕容云珠放下筷子,起身整理了一番衣襟,在众目睽睽下,昂首挺胸走出大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