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嘻嘻嘻——”
“呜呜呜——”
“回家、回家——”
两仪之狱里，那常人完全无法忍受的痛苦，会渐渐消磨掉此中囚犯的意志、神智、记忆、野心和修为，最终将任何穷凶极恶的存在，都变成无知无觉、与人无害的白痴。
谢沧行凭借自己的执念，打破了两仪之狱的折磨和禁锢，但他能做到的事情，并不代表着顾非珊也能做到。所以，当她睁开眼睛后，眸子中那份风轻云淡，早已被无尽的茫然所取代，她失去了修为和理想，忘记了神农谷，忘记了谢沧行，忘记了此前曾经历过的一切。二十四岁正青春芳华的她，此时却已经变成了一具类似行尸走肉的存在，只会在不经意间，发出完全没来由的笑声和哭声。
谢沧行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四处求医问药，可所有的郎中都只教他耐心等待，言外之意，顾非珊很可能永远都无法恢复了。
“顾姐姐，你怎么那么傻啊？明知我谢沧行是个混蛋，把你的好心全都当成了驴肝肺，你还要对我这么好？顾姐姐，我真的后悔了，只有你能痊愈，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不让我去杀人，那我就不杀；你不让我去找笑今生那些人，那我就饶了他们的狗命；你要我退出武林，那我就——”谢沧行说着，便要丢下心爱的铁剑，可是手掌攥紧铁剑剑柄，他就迟疑了。
“回家、回家——”顾非珊的眼睛，愣愣地看着前方，突然，她好像听到了谢沧行的话，然后便轻轻地重复起这两个字，原本茫然的眼神也仿佛突然间涌现了欢喜的神采，“回家！回家！”
“顾姐姐，你醒了！”听到这话，谢沧行心中顿时涌出一阵狂喜，可他很快便发现，顾非珊可能只是想起了什么，但离恢复清醒的日子还远着呢。发现这一点后，谢沧行的心又冷却下来，刚刚的迟疑最终被彻底打消：“好，我隐退，我回家。”
谢沧行本来想着回神农谷，但是发现自己在一番寻医问药的过程中，竟然回到了距离家乡谢家村不远的地方，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家十年了。
离开谢家村时，他发誓等到回来时，定要成为武功盖世、誉满天下的大侠。可是现在的自己，空有一身武功，其余一事无成，有何颜面去面对家乡父老和自己曾经说过的豪言壮语呢？
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发过的誓，到最后却没有实现的例子，还少吗？
自己说过要做一个高尚正派的好人，最后却变成了吃喝玩乐的游侠；说过此生必杀岑雨奕，但最后这魔头也是被顾非珊杀死的；说过不会沦落为岑雨奕那样的邪魔外道，最后却成了走火入魔、杀人如麻、为所欲为的武林公敌；说过定要六大镖局的掌门跪下来向自己求饶，但最后夏侯彰三言两语就让自己放弃了这个打算；说过一年之内必要取四大杀手门派掌门的头颅，但到现在那四个家伙全都活得好好的；说过必杀笑今生、孙云雷和林天南，但是自己现在已经完全没有再出手杀他们的打算了——
既然如此，那么将成为大侠的誓言抛诸脑后，又有什么关系呢？
谢沧行又忽然想起了顾非珊曾经说过的话，此生此世，自己的梦想必将落空，自己的努力都会白费，自己所苦苦追求的目标，都将与自己渐行渐远。
当时自己还不信，所以还发下重誓要逆天而行。
可现在，自己也不得不承认：
“天命难违！”
来到镇子上的时候，谢沧行发现，熙熙攘攘的街道依然如十年前那般，只是熟悉的面孔早已消失不见。他带着顾非珊来到了孙家鱼铺前，却发现孙老板一家早就搬走了，鱼店也变成了布店。
于是谢沧行临时决定，到里面扯几匹上好的锦缎，带回去做送给昔日好友的礼物。
“客官，您这是带夫人来买布啊？”布店老板是个颇有福相的中年人，穿着一件上好的黑色锦袍，把发福的身子裹得紧紧的，像个不倒翁一样。为了避免被人认出来，所以谢沧行平时的时候，里面穿着满是补丁的破烂短褐，外面却罩着一件灰色的连帽风衣，把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所以布店老板竟把这个游侠当成了财不露白的贵人，热情地上来打招呼。
“夫人？”谢沧行笑着摇了摇头，“这是我姐。”
“您这是——”布店里面往往光线晦暗，这样才能在布匹中以次充好，遮掩布料上的各种瑕疵，增加让客人看走眼的机会。所以布店老板一开始没看清楚顾非珊的样子，这么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个仪表端庄秀美的年轻姑娘，神情呆滞，动作僵硬，意识到她应该是个病人。
“我想扯两匹布送亲戚。”谢沧行及时说出来由，免得布店老板在胡思乱想。
“好好好，您看看这匹布，昨天才织好运来的——”
在挑选布匹的时候，谢沧行假装不经意地问道：“对了，镇子上有个许姑娘，年纪大概二十五六，从小没有父母，后来爷爷也死了的那个，你知道她吗？”
“客官容我想想，哦，你说的是不是云芳小姐啊？”
谢沧行跟许姑娘只有一面之缘，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如今之所以提起她，是想打消他心中多年来的疑惑，那就是自己走后，她究竟怎么样了？谢沧行想过去问岑雨奕，但是又害怕他无所谓地说已经被自己杀了，所以就一直没问。听到老板说话的口气，确认许姑娘应该是没事，于是便安心地追问道：“云芳？原来她叫云芳。”
“哎，云芳小姐是她进了翠红楼以后的名字，原名就没人知道了。”布店老板摇摇头，似乎颇有深意地说道，“云方小姐现在是翠红楼的头牌，怎么，她难道是你的老相好？”
听到这样的回答，谢沧行不禁有些好笑，但更多的是黯然：“原来，许家姐姐最后还是进了火坑，呵呵，谢沧行，你浪荡十年，最后还真是一事无成啊。”
布店老板看着挺老实的人，但似乎并不老实，谈起翠红楼时红光满面的，谢沧行生怕他继续侃里面的姑娘，于是连忙转了话头说道：“对了，十年前我离开这儿的时候，这店还是孙老板开的，那孙老板是什么时候走的？”
“两年前就走了。”
“哦，怎么走了？”
“生意不好，店开不下去，自然就搬走了。哦，对了，小伙子，你以前也是这镇上的？”
“对，我是谢家村的，就在那边，翻过两座山就是了。今年终于要回去了，所以来给以前的弟弟妹妹扯几匹布做新衣裳。”谢沧行颇有几分期待的说道，突然，他发现老板听了自己的话后，脸上露出了惊异不安的神色，于是连忙问道，“怎么了，谢家村出什么事了吗？”
“小伙子，你走了这么多年，就从来没跟家里通过信啊？”老板连忙问道。
“是啊，太忙。”谢沧行撒谎道，他行走江湖时，得罪了那么多人，生怕连累到谢家村，所以就一直没回去过。
“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算了，小伙子，听老李一言，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谢家村，就别回了。”李老板说着，也不再跟谢沧行介绍生意了，看样子已经做好送人走的准备。
“哈哈，你说闹海妖的事情吧？我不怕，离家十年就是学本事杀妖、保护乡亲们的。”谢沧行笑笑说道。
李老板沉重地摇摇头：“哎，可是，就算你学会了本事，哪还有什么谢家村让你回啊？”
“什么？没有谢家村让我回？”谢沧行顿时心生一股不祥的预感，但他不敢往那方面想，这时，童年的伙伴谢燕曾说过的话又浮现在耳边，于是连忙问道，“谢家村是不是出了大人物，然后把村民们都迁走了？”
“要是那样就好了，小伙子，我说了你可要挺住啊，谢家村，没了，全给妖怪吃了！”
“啊！”
谢沧行顿时惊叫一声，如同晴天一个炸雷，震得布店都在轰隆轰隆响。不仅李老板是一哆嗦，就连旁边的顾非珊都吓得大哭起来。谢沧行被这哭声唤醒，连忙搀扶住她的肩膀，哄着顾非珊说道：“姐姐别哭，别哭，没事没事，我就喊了一下。”
接着，谢沧行又转过头，双眼铜铃般地等着李老板，压低了嗓音问道：“你胡说，谢家村的海妖闹了几十年了，要是灭村早就灭了！”
“真的不骗你！”李老板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凶狠的眼神，竟吓得浑身哆嗦起来，不禁带着哭腔说道，“就是三年前的事情。要不是谢家村没人给老孙送鱼了，那老孙的生意也不至于做不下去啊。”
“三年前？三年前！”谢沧行咬紧了牙关，鲜血几乎要从齿缝中渗出，三年前，正是他挑战武林群雄，结下无数冤仇，又被关入两仪之狱的日子。他不相信海妖能灭村，所以只能有一个解释，自己被抓后，有人为了报复，就屠灭了谢家村！
“武林，武林！我本来要退出的，我本来要退出的——你们都去死吧，你们都去死吧！”谢沧行心中，那已经被压抑了许久的狂热，此时又如火山爆发般喷涌而出。
这时，他的杀意，似乎刺痛了顾非珊的身心，以至于怀中的女子又大哭起来：“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回家？哪里还有家可回啊，姐姐！”谢沧行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抱着顾非珊的小腿，连续叩了三下，“我又要食言了，我对不起你，我这次要杀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