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但天空仍是阴霾一片,仿佛随时都会沉沉的压下来。我看着天色不早,而且可能再会下雨,就喊起梅子来:“回家吧,这天可又要变了。”
“恩,行,------要不你先走,我想再过几分钟。”她望了望头顶。
“这怎么行,你一个大姑娘家,我可不能把你撂在这荒山上了。”
“这敢情好。唉,你真的不肯走,就听我讲一个故事,关于我哥的,好不?”
“恩,行啊,我洗耳恭听。只是他,我还有不知道的东西?哈哈。梅子啊,你看天色确实晚了,要不我们边走边说?”我建议道。
“好,你等一下,就一会时间,马上就好。”她回答。
她对着孤坟,刚刚与我说话还随便的表情,一下子没有了。她缓缓的拿出一对杯来,从左到右,从上到下,用纸巾擦拭了一遍。然后,仿佛有个什么犹豫在心里梗了一下,她痴痴的站了一会。默默的,等了有几分钟,突然一下子决绝起来,把这杯子,给埋到了坟边的土层里。
“这是我在外面别人给我的,很名贵的一种,大概植几千块吧。‘他’拿这个杯子来讨好我,我本来不想要的,但突然想到了哥哥,就收下了。哥哥那么年轻就走了;他本来在生时就过得苦,在去了的时候,又有谁能来给他分担余悲呢?这杯子,也许能代替我,分担他生来就带去的痛楚的一部分,减少他在地底下的‘悲’情。”她作完了这些,对我说。
“想不到啊,梅子你还挺迷信的。不过,站在你哥的角度,就唯有感激。我真的想不到还有哪种更好的方式,来表达心中的悲切了。唉,节哀顺便,你有了这份心,他长眠于地下,也会知足的。”我喃喃的说。
“恩,谢谢你理解。”她轻言细语的说。
我们开始收拾东西,离开。“好了,你说的故事,现在开场了吧?”我一边走,一边对她说。
“好的。那一年,我哥从学校里回来,说实话,我是挺高兴的。一来我又有了心的倾诉对象了,二来就是浓浓的亲情,在起着作用。我可时不时的,找他撒娇,聊这聊那。我以为,幸福像小时候一样,又回到身边了。
可是,生活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简单。我与哥哥,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才发现,他变了,变得惊人。原来,在家里,他是有说有笑的,整天没看到他有什么愁心事;现在,除了与我在一起的时候,他有时几乎可以一天的不说一句话,只是自己一个人在那里沉思默想。他对于周围的人和事同样心不在焉;我能见到他在与别人一起时,他眼神的游移,以及隐藏下去的莫名厌倦;他只是到遇见了我,才勉强装出了欢颜,表现出极大的热情。
这是我的切身感受。从他的一言一行,到藏掖深深的内心,我都感到莫名的恐慌。我预感到了在他身上,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即将发生什么事情。我内心的恐慌日益蔓延,却找不到疏解的法子。我只是假装着,还是像往常一样,贪恋生活的乐趣,欢喜一天天的经过,不去目睹哥哥那日渐憔悴的容颜。
隐忧在日常琐碎中缓缓向前。那一次,我清楚的记得,正当我们乐呵得欢的时候,他突然沉静下来,指着屋门前的一小块空地,说:“梅子,还记得吗?那是我们小时候,时常一起搓泥巴,玩家家的地方。你看,这么多年了,它还没有什么变化,它依然还是原来的自己。恩,真希望呢,希望就像它一样,不变的在生活中,不变的在时光中。”
“哥,你什么意思啊,长大不好吗?雄鹰有了翅膀,才利于高飞啊。难道你不想飞出去,到广阔的天地里去,接受风雨的洗礼?”
“雄鹰展翅高飞是好,但它需要飞翔的天空。在该飞翔的时候,能飞翔的时候去飞是好,但是,假如你还没有得到机会的时候,别人已经把你的双翼折断了呢?折断了怎么办?难道你还能去飞?当这时候,你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一片蓝天,徒唤奈何。梅子,你年纪还小,许多事还不懂,再过些时候,会慢慢明白的。
唉,我只希望自己永不长大,就一辈子的搓着泥巴,玩家家。搓累了的时候,就休息一下,休息够了,就又撮着泥巴玩;人间的奇事怪象,就这样被我在手心里,给搓来搓去------”
顿了顿,他又接着说:“假如不能玩泥巴了,我就去作个泥水匠。作着泥水匠,同样的是搓着泥巴玩,同样的可不管那些嘈嘈杂杂。这样虽来得辛苦,但比在人生路上,无知的活着还不自知,却好得多。”
真没想到,他竟说出这样一通话来。我当时被他雷得很厉害,一时语塞不知怎样回答。我想不通的是,哥哥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毕竟读了大学,得了更好的教育机会。他应该有宏伟的理想,为锦绣的前程,去奔波,去劳碌,而不是说这么丧气的话,说自己去作什么泥水匠。
我几乎被吓蒙了,怎么会是这样?这难道就是我哥,我以前那个意气张扬,朝气蓬勃的哥哥吗?我隐隐觉出了他回家时的颓丧,但我万没有想到,它竟是表现出这样一种决绝的姿态。
为什么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在我们的生活中,我们都遗失了什么东西,我们到底作错了什么?
“没有人提出疑问,没有任何人在时代的风口浪尖上承担责任。当一切经过我们的生活时,我们自己也只是简单的经过。即使危机来临,许多人也只是沉默的羔羊。于是我们不得不被置身事外”。恍惚中,我听到哥哥吐词不清的几句话。
我一向佩服哥哥的睿智和深刻,但在那一次,我却完全忤逆了他。那时,我与他激烈的争辩,我说生活总体上是美好的,只是缺少发现的眼睛;我说我们不必要因为一叶障目,就见不到森林。我希望他改变自己的看法,不要使自己活得这样痛苦。
我没有作到任何,他对着我涨红了的脸,像是看着我,又像是穿透到遥远的地方去了。到最后,他扶着门把手,走进房间的那一刻,才自言自语道:“所有的时代都只在我们的身边经过,我们只是在它的影子里;巨大的时代阴影,已经将我们完全包裹。”
唔,这就是他的几乎全部表白。我当时很不理解,对他所传达出来的一切。要知道,我当时还生活在高中校园里,对生活还很向往,我并不能够想得更多,对于自己身外所发生的事情。我只是一相情愿的,为自己幸福的明天,作着幼稚的奋斗。我以为,只要把书读好,就能拥有一切。
可是,我最亲近的人,竟说出了这样的话来,这叫我怎不伤心。它就像一块心病,一直潜伏了下来。直到以后,当哥哥离开了这个人世,我还是落在心里。
“那以后呢,到了现在,你是怎么想的?”我插了一句.
“以后,恩,我是慢慢理解他的。当我走出这片大山,到了外面的世界去,才发现,他想的东西,是有一定道理的。他说出那样的话来,并不是因为一时的性情;他一直是很有主见,他锐利的眼神,深刻的打量过这片生养他的土地。”
“恩,你能这样想,我想乐乐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的。这将近一年来,我知道你受了许多苦,也遭了够多罪;但看看你—梅子,虽然表面上变了些,但坚强的骨性,还依然保留,这一点,你与你哥很相似的,呵呵------”
“没有,我与哥哥差得远的。到了城里,才发现许多事情,不如想象的那样简单,你甚至为糊个口,都得千辛万苦。有许多事,你是绝不想作的,但你还是作了;有许多人,你是不想见到的,但你还是见了,还得假装很黏糊,这就是生活!”
“不要想得太多,你看,你现在不是活得很好吗?你只要心里还记挂着你哥,逢年过节的,来给他烧一下纸钱,我想他也就心满意足了。你过上了好日子,我想乐乐他会心安的。”
“恩,是的,家里父母亲年纪大了,我该担起责任来了。只是哥现在去了天国,他再也不可能回来了------”说到动情处,梅子竟又呜呜的伤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