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武士吃饭时的姿态倒是很温雅,总是细嚼慢咽,不慌不忙,像他温吞吞的性格很般配。有一种传言说他本是柔柔族的小王子,因为叔叔谋害了他的父王,霸占了他的母亲,又要杀他,这才逃到真龙国来。
沐离才不相信这些传言呢,他果然是为王子,纵然落魄,也断不至于给他当护院武师,护院武师说着好听,还不就是薪俸高点的家人吗?
当然他的薪俸是高的有些离谱。
沐离进门时他像没瞧到一样,仍自顾吃喝。
沐离呢,对他也视而不见。他把水放在洗脸架前,又把掉在地上的毛巾拿起来走到门外使劲地抖了抖,丢进木盆里,这才对那个年轻的武士说:“我走了,哈武士,屋子回头再给你收拾。”
那武士鼻子里轻轻地哼出一声,慢条斯理地说:“今儿怎么想起来看我了,算算你这是第一次进我这屋吧?”
沐离说:“您圣明,您十天前才搬过来,我昨儿才回来,可不是第一次来吗?”
年轻武士正在喝酒,听了这话,放下酒壶,两眼亮晶晶地盯着沐离,仍是那副不紧不忙的口气:“瞧啊,我好歹是你的师父,只不过说错了一句话,你就这么多牢骚。我这个师父就这么令你讨厌吗?”
沐离听了这话转过身来,一本正经地问哈武士:“说来奇怪,那个火珠真像你说的那么神奇呢,上回我跟人打架,眼看着有性命之忧,它突然出现了,随后我就有浑身使不完的气力,而且身法还奇快无比。”
这话沐离在此之前已经不止一次问过他了,他一直想弄明白自己修炼出的火珠跟自己突然暴涨的力气和无以伦比的敏捷身手之间究竟有没有必然的联系,沐离是倾向于有的,但没有得到哈武士正面答复前,他不敢确定。
这次与桃花眼和公孙乐华比武过后,他想弄明白这个问题的心情愈加急迫,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公孙乐华的体内也有这么一个会发光发热的火珠。
哈武士往嘴里灌了口酒,说道:“唔,你修炼火珠就是用来打架的么?”
沐离有些失望,他总是拿这句话来搪塞自己。
于是他又懒洋洋地回道:“哪有,我修炼‘火炉功’的根本目的自然是用来养身,可是,人家都打到头上来了,我总不能不还手而站着那等死吧?真不还手,即便修炼的再好,怕也长生不了。”
哈武士轻轻地哼了声,笑了笑,没有说话,继续喝他的酒,吃他的肉。
沐离不敢催问,他就这幅脾气,想说的话自然会说,不想说的,你拿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说。当然拿刀架脖子只是沐离的想象,虽然人人都诋毁说柔柔人就是靠张脸吃饭,(沐离偶尔在外面也这么诋毁他)。
但沐离还是知道,眼前的这个俊美异常的年轻人是个有真本事、大本事的人,否则吝啬的张孝璋绝不会用一个月十枚金币的大价钱养他在家里。
一年十枚金币那是他的薪俸,他在鸡鸣侯府里还有一项隐秘的福利,即他可以免费喝酒,想喝多少喝多少,张孝璋酒窖里的酒他想喝什么喝什么。
这些秘密外人不知道,身为厨房小厮的沐离却是知道的一清二楚,因为他不止一次发现哈武士躺在张孝璋的酒窖里喝酒。
即使是保守地计算,他每个月也要喝掉张孝璋十枚金币的酒。
张孝璋吝啬、刻薄不假,可他绝不是一个笨蛋,他精明着咧,他肯用二十枚金币养一个废物在府上,还要承受无休止的流言蜚语?他脑袋又没被驴踢,才不会干出这等荒唐事呢。
“如果你也免不了走上这条歧路的话,我也无话可说,你虽然只有十四岁,却比许多成年人都成熟。”哈武士说到这此处,语气里竟有些伤感,似乎还嘘然叹息了一声,这是沐离从未见过的,记忆中他总是一副即使山崩地陷也绝对能保持良好风度的人。
“我传授给你的火炉功其实就是人们说的炼丹术,我本寄望它能助你延长生命,帮助你享受神赐给我们的这个美妙世界,享受为人的快乐,体会生老病死的妙章。但我忽视了你积极入世的性格,也许修神的道路更适合你,这是一条无比艰辛的道路,自少我是不赞成你踏上这条路的。当然,路在你脚下,如果你愿意,我祝福你。”
一直在磨磨唧唧收拾屋子的沐离忽然感到眼圈有些发红,自己苦等了七年,终于等到了自己最想听的话。
他果然是个有大神通的人,自己七年前初遇他时的感觉一点也没错,这七年的坚持也没有错。
七年前,七岁放牛娃牵着牛从护院武师居住的小院前路过时,第一次见到哈武士,那天大雨磅礴,沐离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却仍旧全身湿透,而光着脑袋的哈武士一路行去,却显得俊雅飘逸,超凡入圣之风呼之即出。
雨再大也淋不死一个人,可雨滴击打到人的身上至少不舒服吧。
他为何能行的那般潇洒,那般坦然,那样的不同凡响?
沐离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决心拜他为师,为此,他厚着脸皮,死缠烂打,耗了足足一个夏天,终于在那年的秋季混了个师徒名分,说是师徒名分,其实哈武士并未认他这个徒弟,只是没反对沐离把他当师父供养。
七年来自己忍受了无数的白眼、嘲讽,却始终恪守师徒之礼,供奉不断,毫无怨言。
沐离偷偷地擦干了眼角的泪水,他实在不想让哈武士看到自己多愁善感的一面,自幼父母双亡的沐离,早已视眼泪为大敌,将之化为软弱一类的东西,而避之不及。
“看看这个吧,也许他对你有好处。”
哈武士将一张羊皮纸丢了过来,他只是随手那么一丢,那纸却像自己长了翅膀一样,平平稳稳地出现在了沐离面前。
沐离伸出手去,手有些颤抖,见识了如此神迹,他已经激动的不能自抑。好在有公孙乐华的剑气在先,又有左手剑右手火炬的女神河底相救,让沐离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神奇的事,远远出乎自己的想象,自己可以为之惊讶,但大惊小怪则完全不必。
他颤抖着的手轻轻地抓住了羊皮纸,神奇的一幕出现了,羊皮纸上突然发出一道金光,变的像一块烙铁般金黄炽热。
哦——
沐离惊恐地缩回了手,十根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一股麻酥酥的感觉迅即由手指开始流遍全身,沐离冷浸浸地打了个摆子,脑子里突然一空。
奇异再现,那颗久违的火珠突然出现,发出炽热的光,那光顺着自己的筋脉迅即流遍至四肢,流向头顶,所过之处,身体温热起来,温度不断身高,很快就发红发亮起来,像一团汹汹燃烧的烈火燃烧了自己的血肉。
沐离咬牙强忍着,汗珠如水一样往下流,如果他能看到自己此刻的身体,一定吓的魂飞魄散,看起来他的肉体赤红的如烧红了的铁块,骨骼、五脏六腑清晰可见!
啪、啪、啪。
耳畔忽然传来一声声的脆响,像炸裂的烛花,对沐离而言,这每一声脆响的背后都意味着撕心裂骨的剧痛。被火烧红了的躯体开始爆裂开来,火珠发出的炽热如岩浆流的气体不断地冲破自己的皮肤,将金黄色的光毫射出体外。
一处,两处,三处……足足一百零七处。
沐离嘴唇已经被咬出了血,疼的他满脸是泪,但至始至终他未吭一声。
火珠发出的光热在皮肤上射穿一百零七处孔洞后,渐渐地安静下去,黯淡下去,变得如丝线一般细弱。随即,火珠耀眼的光芒也消失了,它变得如夜空中的星星,在一片幽蓝的空中闪烁着,发出冷淡的光芒,那些幽冷的光芒顺着细弱丝线的筋络,不断地由刚才冲开的那一百零七处孔洞射出体外。
剧烈地打了一阵摆子后,沐离安静下来,浑身如水洗一般,汗透了衣衫,但他此刻却觉得神清气爽,竟有了一种脱胎换骨的畅快。
他深深地吸纳了几口气,思绪平静下来。诡奇的是火珠还在,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消失。好大一会,沐离才缓过神来。
“很痛苦是吗?这还只是一个开始。”哈武士淡淡地说道,脸上洋溢着阳光的笑容,“这么可怕的东西是你要的吗?”
“要!”沐离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手又抖抖索索地伸向了停在半空的羊皮卷,那怕它是死神的衣摆,自己也要触摸一下。
唉——
沐离似乎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羊皮卷突然从空中落了下来,沐离探手抓在了手中,浑然忘了刚才的痛苦。
这回它就是一卷纸,上面画着一副人体筋络图,这张图早在他修炼火炉功时就已经熟悉了,看起来并无出奇之处,出奇的是图旁边的一首对仗整齐的歌谣。
“你修成的火丹相当于一名流境上阶武者,所以我为你开了一百零四处天门,算是对我固执的补偿。”哈武士已经恢复了常态,继续他的早餐。
“你不识字,好在这首歌谣字并不多,牢记在心,然后毁掉它。真法不传六耳,这个道理应该不用我多说。在你没有学会俯视别人前,最好不要别人仰视你。”
沐离朝哈武士深深地鞠躬,默默留下两枚金币,转身离去,他的眼眶里溢满了泪水。
沐离从屋里出来时,眼角还残留着一丝泪水,联系到刚才那声惨叫,张大哈一把扭住他,装腔作势地说道:“他是不是欺负你了?告诉哥,哥替你把他办了?”
沐离问:“你打算怎么办他?”
张大哈豪气地道:“他怎么办你,我怎么办他。”
沐离哇地一声扑在张大哈的怀里,哽咽着说:“七年了,七年了,一直都是我孝敬他,这回总算见到他的钱了,哈哈哈哈……”
众人道:“你什么意思。”
沐离说着摊开手掌,说:“我要出远差,这三枚银币是他赏我的路费。大哈哥,你家里也不富裕,三枚就免了,随便打赏两个吧。”
众人轰然一阵大笑,羞的张大哈面红耳赤。沐离没敢让张大哈为难,在他发现自己胸前多了一滩鼻涕前赶紧流出了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