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头该死三次的驴子不值一枚黑城金币。”罗玛被身后突然传来的咆哮吓了一跳。
她才一转身,就想起什么似的蹲下躲过直射在花园里的阳光,完全忘记自己包着头巾。太阳很刻薄,不给盗贼和刺客留活路。她怀疑自己下一秒就要被发现了——这是她与生俱来的缺陷,金色的毛发使她无从遁入阴影。
马车吱呀呀扭着木轮子经过,两头毛驴的蹄子几乎拖在地上,溅起一层浮土。罗玛不关心脏污的靴子,她关心的是竟没有人发现她的存在。有种新鲜的趣味在她脑海中活跃开来,驱使她离开稻草堆的掩护,直扑向一只立在围栏外的驴子。这些坐骑刚被替换下来,还没来得及拴绳。只要我骑上它一扯缰绳,就能将马厩里的人都甩在身后……
她的意图没能成功。食草动物对猛兽的警惕不会随着驯化消失,罗玛才一靠近,这些驴子就被吓得四处乱跑,嗷嗷怪叫。“真蠢!”她从地上爬起来,跺着脚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说谁。
驴叫和混乱引来了店家和十来个佣兵的目光。两个女侍酒要扑过来抓她,她没让她们碰到。牵马的车夫拎着皮鞭往这边走,厨师抄起菜刀。城外可没有治安官,逮到小偷多半是剁手了事,没人会管。罗玛既不想失去爪子,也不打算蒙混过关……说到底,她的尖牙和指甲能将整个旅店的人开膛破肚,偷马只是因为她不乐意与这些人类打交道罢了。
于是她掉头就跑,迅速甩开骑马追来的冒险者。
疲倦最后拽住了她。罗玛打开皮口袋,拇指蛋糕早就吃完了,但她偷到一个冷掉的苹果派……她狼吞虎咽,吮吸指头上的每一滴奶油。直到两个握木棍的乞丐威胁地将她堵在倚靠着的矮墙边。
送上门的傻瓜。她心想,全然不把人类的武器放在眼里。第一个人仗着身高来拽她的头巾,小狮子猛地一跃,跳起来一脚踹在他的鼻梁上,教这家伙仰面往后倒。诸神保佑现在她还穿着人类的靴子,否则现出原形,这一下就能将他的整张脸撕下来。
另一个男人被她的敏捷吓了一跳,跑得比驴子还快。罗玛没有追,她拍拍那个倒地的人的脸,把试图装晕的倒霉鬼叫醒。“我不吃你。”她庄重地承诺。
在村子里,这句话很重要。刚开始,罗玛还以为这里也人人都是神秘生物,最后她终于意识到伊士曼与布鲁姆诺特的差别就像浮空岛与地面的高度那么大。出门遭到袭击在她的意料之中,雪花戒指也果然不好用,可谁能想到打劫的土匪还没有猎物能打呢?要不是反应及时,罗玛就成了杀人犯。结果她又发现地面上没人关心杀人犯怎样。若是一群人围着打架,治安官会用棍子和长矛调停,再拖走尸体;如果小巷里有抢劫后的惨案现场,他们就只拖走尸体。
法外之地。罗玛的脑海中第一次出现这个认识。这里是秩序之地,也有法律,但人们却少有执行。这里的偷盗、抢劫甚至强奸就像刮风一样常见,她发现自己正在逐渐适应这种全新的环境,尤其是前者。她能把脚步放得比猫还轻,能将敢于盯上她的无赖揍得头破血流。浮空岛下有穿梭站,罗玛凭借这样的本能进入矩梯直奔伊士曼后,这种感觉变得愈发强烈起来。
去往铁爪城的道路相当不易。一些地方很友好,建筑整齐地排列在平土地上,用不着爬台阶。一些地方则充满攻击性,不时有骑士巡逻。还有破旧的地方,她走在街上会把行人吓得大叫,唤来十字骑士或者治安官要给她关进地牢去。但更多时候,人们对她视而不见。
再后来,她明白地面上只有城市好一点,村庄里都是些蠢笨的傻子,只会管她叫恶魔。
伊士曼与浮云之城都是克洛伊的属国,不过罗玛对此表示怀疑。她在观景台旁听过王国议会,那时只觉得有趣。但等她亲临其境,这个胆大包天的小狮子头就开始后悔了。就算我吃人,你们这些脏兮兮的人形两脚兽也压根不合我胃口,她心想。干嘛每个人要么兴冲冲地来送死,要么慌不择路地跑开呢?她有点怀念城镇了。
“我不是恶魔,也不好欺负。”她无师自通地用尖锐的指甲按着乞丐的咽喉,“你给我一匹马,我就放过你。”
自打穿过森林以来,罗玛一直没找到会飞的马车。地面上的车太颠簸,教她很不习惯。她宁愿自己骑马,还有些乐趣可言。
装死的乞丐不得不转醒,但他显然做不到这个头小狮子的要求。“我要是有马,就不会抢劫你了。”他哭丧着脸说。“行行好,仁慈的小姐,我也是不得已。”
“谁有马?”罗玛不在乎他的苦衷。
“马厩里就有。好孩子,可爱的狮人小姐,我带你去。他们一定会卖给你最优秀的坐骑,我向盖亚发誓,他们会的。”
“我不要他们卖给我。就用你的办法试试。”事实已经证明,打劫别人的坐骑不太行得通。但罗玛想要换一家旅店再试一遍。“这附近还有旅店吗?”
男人张大了嘴。“村庄里有一间旅店就很不错了。”他如实回答,“除了十字骑士,有马的人不会到我们这里来。事实上,这里距离王城很近,马车也基本不会在这里停留。”
看来我比这家伙还要倒霉。“少说废话。”她警告,“谁有马?”
男人并不傻。“佣兵!有些冒险者负担得起坐骑的开销。”
但最后罗玛没有选择冒险者。在她看来,佣兵的马比十字骑士差得不是一点半点。她怀疑自己刚坐上去,马匹就会因为背上驮了一头狮子而吓得不敢走路。十字骑士多半是神秘生物,他们的战马更有勇气。
然而十字骑士不是一个半吊子的高塔学徒能应付的对手……虽说罗玛不打算和任何一个人正面放对。她需要悄悄接近教堂后的马厩,再对里面的马儿故技重施。萨比娜的雪花戒指有着拉森恒定的魔法,即便占星师不以战斗力着称,空境的魔法也够这些骑士喝一壶的。
罗玛的小算盘打了没多久,就发现自己找不到教堂的所在了。她走过村庄的每一条乡间小路,从村头到村尾,路程加起来足够到达铁爪城了,但依然没找到教堂的位置。她很快意识到乞丐骗了她。
被人骗不是稀罕事,但有人在喉咙上架着利刃也敢信口开河她还是头一回见。而且那还是个乞丐……怒火在她心头燃烧。罗玛裹紧头巾,在每一条小巷里追踪乞丐的行迹。她忘了自己的目标,非要惩罚那个敢骗她的家伙不可。
在追踪一道,罗玛经验和手段都相当丰富。她沿着气味追逐到栽满紫罗兰的花园边,铁质的十字图案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盖亚教堂?
罗玛绕到花园后,穿过潮湿的青草地和矮树丛,悬铃木的叶片熠熠闪光。一扇从里面上锁的窄门封闭了花园,绵延的高墙挂满爬山虎,她轻轻接近它,寂静在此刻尤为突兀。
没有声音传来,虫鸟也不见踪影。神秘的区间,她对这种感受毫不陌生。教堂有神秘笼罩理所应当,但这座建筑的形状与她见过的任何一所教堂都不一样。罗玛见过布鲁姆诺特的大教堂,它十字型的设计使它成为空岛独特的景观之一。但在这里,她差点以为教堂是某个贵族的乡间别墅。
锁链拦不住小狮子。但她宁愿自己没看到里面的风景——灰白的墓碑陈列在两侧,一条笔直的石砖路横跨这片墓园。她在太阳底下打了个哆嗦,身后的幽深景色再没有了原本的魅力。罗玛咬紧牙关,闭着眼睛冲过小路。在立柱间终于有了鸟儿的吱喳,她感到自己进行了一次深潜,此刻刚刚浮出水面。
这或许不是教堂,而是与教会有关的某个秘密所在。罗玛没有见到一名神父,更别说骑士了。阴森的石刻墓碑在沉睡,仿佛这里只有她自己是清醒的。这个念头令她极度不安。
好在很快有人声传来,在她的头顶。
一阵断续的哭声,以及不同女人的话音。我不止是为战马而来,她很快说服自己,慢慢靠近了声源。
突然间,一阵有别于絮语的哭喊打破了墓园的沉寂。
罗玛抬起头,踮着脚,努力眺望一栋木制双层小楼。阁楼中散发出淡淡的血腥,还有某种她说不上来的气味。它饱含水汽,滑腻又粘稠,清新却刺鼻。好像浑浊的水池中孕育出纯洁的睡莲,永恒的死寂中燃起新鲜的火焰……在罗玛的感受中,阁楼的声音与气味互相呼应,却蕴含着截然相反的情感。
但两者都饱含爱意。她意识到,依赖和责任,满足与希望。那就是新生命降临的刹那,是童话中某位天使羽化的过程。
阁楼里有个新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