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厌恶地盯着酒杯。“你最好说些有价值的话,斯特林。我挤出时间不是为了听你抱怨的。你哥哥还在牢里等我审讯,你说的越多,他等的越久。”
“让他多等一会有好处。你亲自去,陛下?”
“首相大人掌握着不少秘密。”麦克告诉他,“审判机关也不该了解。好了,还是乔伊的事?”
“我更关心苍之圣女。”伯纳尔德的声音充满焦躁,“她的配方至关重要。蒸馏得到的魔药效果太剧烈,我尽力稀释,但不管怎么处理,成分都会在结合细胞时产生可怕的副作用。而这是能通过湖之诗改进……”
与他相反,麦克不关心圣女和什么湖之诗。说到底,森林种族有了新的苍之圣女,而伯纳尔德需求的任何东西都可以由圣瓦罗兰提供——只要他带上皇冠,统治帝国。银歌骑士才应是他的目标,一个流放的圣女毫无分量。否则,麦克也不会直接把帕尔苏尔丢给斯特林了。
“失去圣女的秘密不会要你的命,伯纳尔德。”他开口打断,“但某些人的秘密可以。四个银歌骑士,现在就剩一个。你没有蠢到拿他们测试细胞和魔药的结合率吧?”
对面一静。“乔伊他算什么银歌骑士?不。我向三神发誓,陛下,我没这么做。”伯纳尔德的声音听上去难以置信。“那杂种不学无术,根本不了解实验的内幕,他所说的每句话都是出于恶意的揣测。他连通用语都说不顺畅!你相信他的谎言,陛下?”
“相信我,他从不在我面前提你的名字。”在麦克眼里,如今的宫廷中他所见到的每个人都摆弄谎言,企图为自己谋利。“你很幸运,斯特林,我对你该死的实验了解颇深,也愿意给你机会。我很信任你,我也很耐心……但你回报给我什么?未完成的魔药?要命的副作用?银歌骑士的死讯?更多等待满足的需求?”他越说越压抑不住怒火,“你太让我失望!斯特林,也许你哥哥的用处都比你大。”
“瑟斯顿是个野心家,陛下,他会背叛你,欺骗你。因为你不是他期望中容易掌控的傀儡,只有赛莱贡符合他的条件。你弟弟的支持者统统是他的同党伙伴。”
“忠诚无能的人还不如野心家。”
他有过锋锐的刀刃,却已在关键时刻消耗掉了。将它留在帝都很可能授人以柄……或者更糟。三神在上,这个秘密的泄露将导致他万劫不复。或许我不该这么迫切。在夜里,麦克也会为梦中闪回的先皇的幻觉而惊醒。但事实已没法更改。
也因此,即便秘密仍然只存于三人之间,麦克却知道维隆卡和他的银歌骑士永远不会毫无保留的支持他了。不过话说回来,奥雷尼亚的皇帝干嘛需要亲王认同?我才是合理合法的统治者。
斯特林似乎打算反驳,但麦克不想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他一挥手,“好了,告诉我,乔伊是怎么在你眼皮底下消失的?”
“是那高塔信使。她引来了活跃在边境的结社‘黄昏之幕’,其中有个高环级别的初源。但我没见过她,乔伊把她拦在实验室外。”
而你一步都不愿意踏出实验室。麦克清楚他的德行。“你们本可以在黑木郡分开,与占星师互不干扰。”但如果杜伊琳主动凑上来,伯纳尔德肯定乐意之至。他从来都不满意乔伊。“她的麻烦由高塔解决。”
“事实上,我们的信使大人反而会被结社像宰鸡一样宰掉。初源远比一般高环强得多。得承认,银歌骑士们尽了全力。但我想乔伊恐怕已经死了。”
根据回来报信的银歌骑士的描述,敌人应该是高塔的叛徒斯蒂安娜·赛恩斯伯里。麦克听说过她。这女人算是杜伊琳的同辈,但作为占星师,她如今的魔法能将整个黑木郡犁平。巫师的借口完全合理,然而他并非知晓麦克的每个秘密。某种意义上,不姓斯特林的乔伊比伯纳尔德更重要。
“我比你清楚他的情况。”麦克对巫师说,“他还活着,但不知所踪。”
伯纳尔德漠不关心。“是吗?也许他是去追那自然精灵了,不久后会自己回来。”
“你那见鬼的配方完全可以从苍之森取得。”
“在我离开前,这种事还挺难办。冬青协议也不是没有好处的,但我得考虑绿精灵的底线……”
“别管绿精灵了!”麦克厉声说,“找到那杂种,然后把他带回我这儿。你究竟能不能听清我的命令,斯特林?没出这档子事,你们早该回来了。就算有什么见鬼的实验,帝都的局势也足够你折腾。”
巫师妥协了。“可怜的赛莱贡殿下,恐怕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内阁还在吗,陛下?”
“目前极度缺人。等我审讯的不止你的首相兄长,伯纳尔德。但如果你没找到乔伊,内阁就堪称满员,而监牢很快就会迎来新住客。”你这辈子也不用再出门一步了。“去找他,伯纳尔德·斯特林,你亲自去。然后弄清他是否将机密泄露给别人——随便你用什么方法,但我要他和离开前没变化。”酒气愈发刺鼻,他将杯中物泼出窗外。
“当然。我们还用得着他。”斯特林不快地说,“只是,倘若我的项目有了新进展,‘完全没变化’是不太可能。好的变化也是变化嘛。”
自乔伊和伯纳尔德碰面的那天起,他们的互相中伤就没有停止过。麦克从未想过缓和他们的关系,圣堂巫师来自一个大家族,而乔伊是个亚人,还曾是无恶不作的自由人。作为掌控者,他需要他们关系不睦,但这不代表麦克能容忍他们的矛盾干扰司职。
先皇死后,麦克亚当迅速控制了帝都的局面。城中贵族一天到晚都来输诚效忠,诸侯也派来使者。在教宗为他戴上冠冕的夜晚,银歌骑士团在仪式上宣布要誓死扞卫麦克亚当一世的荣誉和性命,而其他帝**团都黯然失色。但麦克很清楚,这些银歌骑士真正效忠的对象仍是“胜利者”维隆卡亲王。
整整半个月,他都在处理对手的党羽。而到了夜里,父亲的死状又会悄然入梦。我不想做到这种地步,麦克想对他说,你不该让神秘组织替你作决定。高塔是老朽的时代残余,他们的预言只是谎言,花钱就能消灾,毫无底线。圣瓦罗兰不信仰三神,他们的态度只能佐证森林种族的野蛮和迷信。这不公平。我才是律法规定的新皇帝,不该是赛莱贡。起码我不会因个人喜好娶一个无用的小贵族之女。
到了现在,帝国度过了皇位交接的动荡,内阁焕然一新,审判机关也心满意足。维隆卡和海伦成婚后,皇室的丑闻居然不增反减,银歌骑士团筹备着对阿兰沃的南征,水银圣堂则开始规划教会的新编制——只有麦克亚当仍不得安歇。近些天来,太后几乎住在教堂里,连带着赫蒂王妃一起。麦克希望她们在那里安静地待到天荒地老,而不是人在神像前跪着,却还要每两小时派侍女过来传话求情。
“他是你弟弟啊,麦克。”太后哭着说,“我刚失去你父亲,难道还要再失去一个儿子吗?”
麦克很难想象自己会被女人的眼泪动摇,但他几乎没见过母亲流泪。她为赛莱贡和死去的埃尔伯哭,为爱和死,为骨肉相残和命运无常。她只是个普通女子,装作自己能忍受权力斗争的残酷。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弟弟的军队没来得及调动,就已经永远的失去了他们的指挥官。银歌骑士以保卫安全的名义将他扣在密语塔,参加婚礼的大半个朝廷留下来和他作伴。为了不惹人生疑,斯特林借总主教之口使用了乔伊的队伍。等到先皇下葬、刺客授首,麦克已牢牢占据上风。夜莺在阴影中厮杀,乱党于午夜时丧命。戴上皇冠后,权力斗争的烈度方才消减。我赢了,而且赢得漂亮。
但他感受不到胜利的喜悦。
或许是母亲的眼泪的缘故。麦克站起身,将花瓶里脆弱的花朵揉碎,残片丢入烛台。火光拖出阴影,在墙壁上跳舞。固定在右手侧的木架好似沉默的巨人,注视焰火在对面自由跃动。
皇帝的书房原来总给他压抑感,如今威慑已十不存一。他想起自己和赛莱贡曾并肩躺倒在阳台,听刚识字的海伦读书。那时她读的书是一本盖亚福音,字句冗长,音节拖沓,还时有误读,总之令人昏昏欲睡。他们的父亲坐在椅子上,边写诏书边纠正姐姐的读音。等他年长到足以举起父亲的剑,这个戴皇冠的人就不再允许他们随意进出书房。
回忆刺穿心房,犹如利剑。麦克如梦初醒。他感到手腕发酸,低头才察觉自己正翻着一本福音书,已在书架前站了不知多久。想这些有什么用?海伦嫁了人,我和赛莱贡反目成仇,父亲在他的寝宫被开膛破肚。麦克无法假装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可这非我之罪,他心想。
烛火即将烧尽。在某种惯性的驱使下,他翻到福音书的封面,瞄了一眼金线缝绘的标题。
『忏悔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