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郡的秋末是丰收的秋末,所有人都忙得忘乎所以,就连陆议个三岁娃娃都在帮忙算术。自从渠伯教了陆议简单的算法之后,陆议展现出惊人的心算技巧,百十内的加减可脱口直应,乘除算法斤两转换也仅在弹指一挥间。虽然他很小,但是渠伯对他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其他的下人们更不好说什么,都尽力配合着这个极小的账房先生。
前来交粮的佃户们见到小主人带着黑纱纶巾、手执算盘的样子都倍感怜爱,谁家的孩子在三岁的时候不在玩闹不在调皮,可是身背重任的陆议只有早早担负起家族兴衰的重任,为这个大家族贡献自己的力量。
“老伯,您今年的田租少了些斤两哦。”陆议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面前老实巴交的搓着双手惴惴不安的老汉说。“小公子,咱们的地不靠太湖,灌水的确比较困难,今年旱完又逢暴雨,谷子灌浆不好,所以会少了些斤两。但是咱们家给自己留的只有来年播的种子和我两口子的口粮了,如若公子嫌少了,我让婆家再多织几尺布送来吧。”
陆议又问道:“您老人家年纪也大了,为什么只有您老两口生活在一起呢?膝下可有一儿半女?”陆议这话似乎问到了老人的伤心事,老人直道:“咱们是从青州来的,儿子从军打黄巾,估计是九死一生,此生再难相见。乡下人一辈子都在地里刨食,本以为自己也算一个好把式。但是南方水田不比北方旱地,咱们也见过天灾虫祸,可没见过这么娇惯的庄稼,稻米比起高粱来说,可是难伺候多了。”
渠伯这时走了过来,拍了拍黄老汉的肩膀对陆议说道:“咱们吴郡远离中原战乱,有不少人为了躲避战祸而背井离乡,咱们大汉疆域广阔、地域差异也大,但是身上流的血都是一样的,既然来了咱们吴郡就是咱们吴郡的人,乡里乡亲的应该多帮衬一些。那短去的斤两,小公子就不要计较了。”
其实陆议也不在乎那些斤两,他不在乎吃也不在乎穿,只在乎成为一个好孩子,乖孩子;更何况渠伯这个大管事的都说不在乎,那他这个帮工就更没有必要在乎了。只是陆议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身上流的血都是一样的,人和人之间还要打仗呢?杀一个人岂非流的都是自己的血?”
黄老伯听到稚子之言又是长长一叹:“小主人、渠管家都是仁人之心,肯定能一生平安。可是这个世界上还有坏人,还有不如猪狗的畜生:为了一己之利大动干戈者有、为了荣华富贵扰乱天下者有!那可恶的黄巾教,专门蛊惑人心,教人不务正业去参道修仙。你说咱们庄稼人一辈子好好种庄稼就是了,为什么要去杀官造反呢?最后凭谁杀得人多就可以成仙了么?”
渠伯见老黄神情激动,轻轻咳嗽了两声。黄老伯也知道自己行为失据,尴尬地朝渠伯笑了笑。“那黄巾教不是正好被灭了么,说明这个世上还是好人为多的。”好像是鼓励一样,陆议望着黄老伯的眼神中充满了期许。期许些什么或者他自己也说不明白,是期望他放下心中的仇恨,还是鼓励融入吴郡安定祥和的生活?
黄老伯是今年最后一个来付田租的人,陆家待佃户们一向很好,从来不需要催缴也从来不需要逼拿。虽然缺斤少两是常有的事,但渠伯都在账面上抚平了,只要明年多出些壮劳力帮扶一下,这笔数目总能够在不知不觉中补上。今年有了陆议的帮助,在统计方面已经有了非常大的进展。只是陆议写的字的确难以辨认,很多姓名甚至只能用符号来代替,所以接下来的工作,似乎并没有比往年简单多少。不过渠伯并不能对陆议要求得太多,对于一个三岁的小孩子来说,这已经非常难得了。
秋天还是瓜果成熟的时节,商贩们早已经动了起来,因为不管是平安还是动乱,京城里的大户们总是少不了这些享受。山上还有无人问津的野果,鸟儿吃不完、猫儿也吃不完,就等着孩子们去采摘图个酸爽。早有一人已经等不及了,从北边来到南边,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丰富品类的野果的人儿。
顺意见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办完了,陆议也恭恭敬敬地除下了一身账房先生的装扮,终于忍不住跑到陆议面前朝他诉苦。“小公子,您终于忙完了,珺小姐已经在前厅等候多时,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已经快被逼疯了,您赶紧去陪她吧。”说起这个蔡珺,小陆议也是一身冷汗,她是蔡议郎的二女儿,跟她秀外慧中文静端庄的姐姐蔡琰完全不一样,简单说来就是太能疯了。父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姐姐在诸门雅好上也颇有造诣,这个妹妹却对这些东西全然不喜欢。她只喜欢骑马、喜欢爬树,喜欢在院子里抓麻雀。
“顺意叔叔,您看能不能跟她说说,我还要在渠伯这里忙好一会儿,让她先去找别人玩呢?”陆议说道。
渠伯没有见识过这个小丫头的厉害,心中还担心着小公子劳累日久,正应该去放松放松。对陆议摆摆手道:“小公子,咱们这块儿真的已经忙完了,您衣服也换了,正应该去休息玩耍,就不必操心了。”
顺意赶忙接过话头道:“是啊,公子。您每天对着这些账本眼也看花了,心也算烦了,就应该去看看那俊俏的小姑娘,好好玩耍一下嘛。”渠伯听顺意言语中有无赖之意,连忙咳嗽了两声以做制止。顺意见渠伯做色也只好尴尬地哈哈过去道:“珺小姐说今日说什么也要跟公子你去游山,整天在太湖上玩水,晃荡晃荡的脑瓜子都不清楚了。”
“她脑瓜子本来就不清楚。原本就说这边水多,好玩得紧,这才没几天就说腻歪了,太湖里的小白鱼她抓到了么,小白鱼的十七八种做法都吃过了么?没有的话,就劳烦两位叔叔再去陪她玩几天吧。”陆议是实在不想陪这个冤家,每次同顾叔叔到蔡议郎家学琴,都会被她弄得灰头土脸,真不知道自己当初怎么就招惹了她。
“好哇,我说怎么顺意叔叔一去这么久,原来你们都在偷偷地说我坏话!”顺意一听背后脆生生的一顿喝骂,知道闻意终于是坚持不住,把这小魔女给放了进来。蔡珺见到此处还有生人在,稍作收敛,一把将顺意拨开,走到渠伯的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想必是陆家的渠管家了,听众人说道,渠管家兢兢业业忠于职守,如今一看果不其然。小珺儿见过渠伯。”蔡珺说完朝渠伯微微一福。渠伯见这小姑娘虽然泼辣乖张了一些,但毕竟还是个懂礼数的小娃娃,长得也清秀可爱,不愧是出自名门。这方回应道:“珺姑娘有礼了,老朽刚和小公子处理完家事,让姑娘久等。”蔡珺倒不乘势,反道:“小陆聪明伶俐又有孝心,能够帮到家里已是强我千倍百倍,我又怎能这么不识趣,坏了他的一番好意?”渠伯闻言老怀甚慰,这姑娘不仅懂礼数还识大体,原来心中有六分满意,现在去到了八分喜欢。这姑娘还夸赞咱们小公子聪明伶俐,哈哈,深得我心啊。
蔡珺见渠伯一脸公像颜色渐渐缓和,知道好事可成,便道:“此番我是来寻小陆去游山的,小陆曾经答应过我要一直陪我的,可是前段时日把我扔给两位叔叔照看便不闻不问。我都已经在太湖上晃荡了好久,玩水已经玩厌了。”说着还不忘狠狠地瞪了陆议一眼。陆议赶忙道:“咱们吴郡一面靠湖、一面临江,一面朝海,可谓三面环水,哪里有什么山好游的?”蔡珺对陆议的异议完全无视,又对渠伯道“渠伯,您看小陆已经帮您做了这么多事了,真应该去玩玩了,就让我们去玩几天吧。”
渠伯也对小公子整日工作感到愧疚,便道:“正该如此,不过得禀过家主方得成行。”蔡珺见过了渠伯这一关,欢呼雀跃起来,一巴掌拍到陆议背上,把陆议打了个趔趄:“小陆你还等什么,还不去跟爷爷禀报?”渠伯带着深意地笑笑看着两个小娃娃“亲昵”的动作,呵呵道:“无妨无妨,我去跟家主说一声就好了。顺意,去给小公子打点行装。”此时庄燕、庄姜两姐妹手执两个包袱前来道:“小公子,此行一路的换洗衣物和干粮点心都给您准备好了。”陆议见到突然出现的两位姨儿也是吓了一跳:“我什么时候让你们去准备的啊?”庄燕庄姜闻言也是一头雾水,心道:不是你让闻意去让我们准备的吗?蔡珺则直接冲到了庄燕和庄姜的面前抱住两人笑道:“我最喜欢吃两位姑姑做的桂花糕了,有带吗?有带吗?”两人和蔼地蹲下来抚摸着蔡珺的头道:“知道你这小馋嘴最爱吃,特地给你也准备了一份。”另一人则道:“若是不给你专门准备一份,我怕到时候我们小公子就只能干看着啦。”蔡珺轻轻跺了跺脚嗔道:“哪里会嘛,讨厌!就算真是这样,也只怪两位姑姑手太巧,已经叼住我这只小馋猫了。”说罢就蹭到庄燕怀里,拆那个给陆议准备的包袱。陆议是看在眼里,哭在心里;渠伯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虽然这个娃娃要比小公子大两岁,不过嘛,哈哈。
渠伯见过眉头紧锁的陆纡,向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描述了一番,一身暮气的陆纡也突然有了活力:“我管他是议郎家的女儿还是百姓家的女儿,只要我议儿喜欢,她也喜欢咱们家议儿,咱们就是一家!”陆纡先平复了一下心中激动的心情,对渠伯说道:“我这一生当中最大的遗憾便是从来没有为骏儿做过一件好事,但至少没亏他一个好媳妇。这个好儿媳给咱们添了两个好孙子,却随骏儿去了,这是我亏欠骏儿的,也是亏欠她的。如今正好有此良缘,孩子们或许还不懂,但咱们过来人总得给孩子争取一下。骏儿不在了,此事我也不便出面,不如就交给顾雍。顾雍待骏儿如同兄长、待议儿如同亲子,正好又和蔡议郎是师徒……”
他两位老人家的小九九陆议是全然不知全然不晓,只是这次出游毫无阻力地被通过了。吴郡三面环水,剩下一面接壤会稽,两个孩童并一众护卫想去游山,能去向何方?唯有去向会稽。正是尖牙猛虎在南伺,迷途羔羊从北来。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