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江大营再不是三千人了,一场大战打下来本就有人阵亡,加之这次突袭,总共已有五百人长眠于故土。庐江大营的战斗力损伤对于顾家来说并没有任何好处,至少陆芳是这样认为的,尽管她质问顾雍,但更多的还是疑惑不解,而不是怒起发难。顾雍看陆芳似乎并没有失去理智,心中也安定了些,他知道这件事如果没有他们两人联手,是绝对办不成的了。
“芳妹,你且听我说。我父亲他收到王朗的一封信,信中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父亲收到信之后就变了,整日闭门不出,不知道和先生们在谋划些什么。他还问我要不要让顾家成为吴郡的第一大家族。我怕他是想同王朗联合剿灭陆氏,陆氏一亡吴郡就如同脆弱的婴儿,到时候王朗大军压境予取予求我们根本没有办法拒绝。”
顾家和王朗联合的消息就是一道晴天霹雳,或者说,吴郡已经没有晴天了。呆坐在帅椅上的陆芳沉默了许久,心中反复计较着顾雍这段时间三天两头往自己营帐里钻其实是想告诉自己这个消息、原来他并不是真心喜欢自己,原来他为了自己的安危、当然也包括了吴郡男女老少的安危,会主动提出跟陆家结亲。陆芳也不知道是应该开心还是应该伤心了,但至少可以舒心的是她的顾雍哥哥在良心上还是大大的好人,她喜欢的不正是这个小事面前随和大事面前严谨的顾雍么?“如此说来,偷袭护卫队伍的事情你并没有参与?”陆芳想用一个个小问题把目前的状况先理顺清楚。
顾雍坚定地道:“断然没有,若是我知道父亲会把庐江军出卖出去,我必定会以性命阻拦。父亲就我一个儿子,我相信为了我他不会这么做的。”
陆芳又问道:“你现在能够确定顾家已经和王朗联合起来了?”
顾雍急道:“他都把庐江军出卖了,这还能有假?”
陆芳抚掌按道:“这件事并非没有回转的余地,伯父可曾知道了这件事情?”
“我去陆家走了一趟,可是刚好议儿醒转,伯父正在兴头上,所以还没跟他提起。”顾雍坦言道。
听到侄儿醒了,陆芳终于来了力气,道:“事不宜迟,咱们赶紧返回吴县将这件事禀报伯父,凭着伯父和顾伯伯的交情,说不定可以让他回头。”
顾雍听到陆芳还愿意叫他父亲顾伯伯,自己都听不下去,厌恶道:“他这种见利忘义的贼人,我耻为人子。他回头,他还能回头么?五百将士的冤屈、五百将士的血债啊!这都要算在他一个人头上!”
陆芳见顾雍摆着臭脸发怒,也不愿意多与他争执,轻声道:“顾雍哥哥,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你不曾与他当面对质过又怎么能说出耻为人子的话来呢?”
顾雍忿忿道:“事实摆在眼前,对质不过是让他坦白罢了,于我何益、于吴郡百姓何益,于冤死的五百将士何益?”顾雍长叹一声继续道,“罢了,且不多说,我两赶紧会吴县禀报陆伯父才是正经。”
陆芳正要动身,又对那传令兵道:“顾家通敌并未凿实,方才你所听到的事情不许向外透露半个字。另外,问问回来的弟兄是谁批准了队伍可以发行庐江,三营知晓此事的大小将官一律先领三十军法棍,战事平息了再定功过。”
传令兵得令而去,两人也迅速赶往吴县。
等到了家里,天色已经擦黑,书房内刚用过晚膳的祖孙两人正在下棋。陆议学围棋学得很快,对于这种排兵布阵、劫死求活的游戏陆议有着惊人的天赋。顾陆两人在城门口就已经分手,顾雍听从陆芳的建议先去找父亲对质,同时问问父亲还准备了哪些后手;而陆芳就径直回家禀报陆纡,同时等待顾雍传来消息。
正在对阵的祖孙两杀得热火朝天,突然间陆芳就破门而入,吓了两人一跳。陆芳单膝跪地俯身下拜道:“见过伯父。”陆议见来者是为披挂整齐的女将军,想来是自己的姑姑无疑,赶紧一个打滚从榻上翻下来,让过姑姑行礼。见女将军礼毕起身,陆议小跑到她面前,端端正正地跪好,磕头道:“议儿拜见姑姑。谢姑姑救命之恩。”
纵有万般着急的事情陆芳也得先把孩子给扶起来,抱起陆议道:“好孩子,好孩子。”端详了一下怀抱中的陆议,又道:“把你抱回来的时候没把你仔细看清楚,现在才发现你与哥哥长得可真像,不过只有眼睛不像,眼睛像嫂嫂。”
陆纡见陆芳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必定是有要事相商,问道:“芳儿此来定有要事,快说吧。”陆议也知道大人们要议事了,便从姑姑怀里挣脱下来,低眉垂首立在一边。
陆芳抱拳道:“秉过伯父,顾家重金贿赂庐江军将士返回,有五百人队于回程路上被埋伏,又顾家公子顾雍来报顾家主曾经收到王朗来信,我怀疑顾家私通外敌望伯父及早定计。”
陆纡听闻却不吃惊,稍稍沉吟道:“顾澜叛变嘛,我且把他叫来问上一问。”陆纡又对陆议道:“这位顾爷爷你也见过,他下棋可颇有章法,待会儿你可与他较量一番。”
陆芳见陆纡不愠不火的模样心里着急,而另外一边,在顾家书房,这一对父子两就已经是剑拔弩张。
“父亲,告诉我,重金遗赠庐江将士又让他们在半路中伏是不是你的主意!”顾雍也不管书房内还有众位先生在场,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恶质。
只见顾家主顾澜稍稍沉吟,点头确认道:“的确是我的主意,不过……”
没等到父亲的不过,顾雍又狠狠控诉道:“你好狠的心肠!庐江军客军来战只为保吴郡不失,人家好心好意,你却背后捅刀下此毒手,你置仁义于何地、你置吴郡百姓于何地,你又将我置于何地?王朗狼子野心,怂恿越人反叛,任由叛军肆虐。你助纣为虐吴郡百姓可能有安生?你与虎谋皮顾家又可能成为吴郡第一大家族吗?”
好不容易抓住顾雍喘气的机会,顾澜忙道:“近日我与王朗频繁通信,只为……”
也没管父亲只为些什么,顾雍继续恨道:“小人的话你也相信?小人无耻泛言轻诺,你愿见利忘义与他为伍,我便不耻再与你共处一室!”说罢转身而出,只留顾澜在后面无奈难言。
一先生弱弱问道:“家主,您看这事是不是应该早告诉公子啊?”
顾澜听了先生这话也是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道:“告诉他告诉他,我有机会跟他说吗?之前是你们说不要告诉他的,方才你也看到了,我根本没机会跟他说上话。”顾澜环指在场的诸位先生道:“你看看你们给我教出个什么儿子?浑身书生气,但就是没脑子,就他这副模样,还能做吴郡第一大家族的掌门人吗?我相信王朗?我吃饭吃傻了我!”
此时,陆家家人进来传讯,说是陆纡请顾澜过府下棋。顾澜知道要和老哥们儿商量正事了,也不同先生们置气了,稍微收敛怒容,准备出发。谁知顾雍去而复返,道是顾雍截住了方才进来传讯的陆家人,知道陆纡要请顾澜过府。顾雍朝书房那吼道:“无耻匹夫,尽管去吧,看陆伯伯埋伏十几个刀斧手把你剁成肉酱!”吼罢便发疯似的跑得没影了。
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顾澜追将出来,吼回去道:“好你个臭小子,要你还敢回来,看老子不把你扒皮抽筋!”一众先生也追将出来纷纷劝家主息怒。一先生道:“公子性情耿直,眼里揉不得半颗沙子。当下有陆公子的前车之鉴,可不能让公子也做出什么傻事来。”
顾澜听了闷闷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他自小以屈大夫为楷模,别一时想不开跳太湖里去了,到时候我死了没人送终,还谋划这谋划那的干屁!马上叫护卫们出去找他,说什么也得把他给我绑回来!”
众先生领命下去安排,顾澜也前去陆府议事。
天已经完全黑了,宵禁令下的吴县城死静死静的没有一点灯火。战事不利,尽量减少坊间闾里的交流是控制恐慌的极好手段。可是漫漫长街见不到一个行人让顾雍觉得人生是那么的孤独寂寞。好友的死去、师傅的离开、父亲的背叛,甚至自己孟浪的提亲惹了陆芳伤心,一时间好像全世界都在和自己作对。往日的欢声笑语似乎还洋溢在街上,可现在自己只能听到耳膜因为愤怒充血的鼓响。他不愿意回家、不能够去陆府,不知道去哪里,天下之大竟然没有顾雍的容身之所,今日之后怕是要一辈子烙上叛徒的烙印。每当思想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身体总会依照习惯进行行动,走着走着顾雍就来到了他为师傅蔡邕准备的宅院。因为顾雍总期望着有一天师傅会回来,所以宅院里一直有人在打扫。顾雍走走看看,想来跟着蔡师傅学琴的日子是自己最心无杂念专心致志的日子。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蔡师傅教导顾雍琴艺又不让顾雍痴迷于琴艺,毕竟这些只是兴趣爱好,对于士子而言并不应该作为一生的职业。蔡邕会给顾雍取字元叹,怕是已经察觉出这个徒弟在性格上的缺陷会常常让自己看不明白想不透吧。
回想着和师傅在一起生活的点滴,师傅是多么严谨的一个人,可是刚才自己似乎过于冲动了一些,都没有给机会父亲解释。冷静下来的顾雍有些懊恼,可是五百个庐江军将士的鲜血仿佛就流淌在眼前,让他无法释怀。无论如何,这五百个鲜活的生命就是葬送在他的手上,这点他自己也承认了。无法理清心中杂乱的思绪,顾雍权且把这一切都放下,走入大堂、走入琴房,尽量让过去的回忆挤走心头的烦闷。
走到尽头,顾雍突然发现面前伫立着一个漆黑的人影。那人是谁?为什么会在此时出现在此地?可是来找我的?只见那黑影笑了笑,环臂一揖行了个礼道,我就知道会在这里找到顾大哥,不过方才见你神思忧郁所以没有打扰你。这时顾雍才发现黑影原来是他一位恩友,至于为什么说是恩友,那是因为顾雍北上求学的时候一路上多亏有了陆家商号的人的照应,而这个照应他的人正是面前的黑影的真身。“小肃,你回来了!”见到这位友人,顾雍可谓又惊又喜,离别两年多,如今重逢只能说明陆家商号的力量要收缩回来护主了。
只见那黑影走到熹微灯火下来,端的是一个壮小伙,年纪轻轻但个头很高,脸上洋溢着就别重逢的喜悦和对朋友的亲切,就是这样一个充满阳光气息的人,却在黑暗中了无痕迹,让人无法寻觅。顾雍自陆骏手里接过陆家商号的令牌之后就一次次被商号内的奇人异士所惊讶,这是固守于一城一地的家族所永远不可能有的见识。面前这个少年看上去五大三粗,但心细如针,所思所想无不全面而缜密,若不然他也不会成为陆家商号里最年轻的掌柜,有他在,估计自己的老爹是翻不起什么风浪了。
看着顾雍脸上莫名的放松感,那种被信任的感觉使这个壮汉热泪盈眶,很多时候不需要太多的语言,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就足以告诉人很多事情。“顾大哥,我奉总柜之命前来相助,姗姗来迟还望恕罪。”人与人之间再怎么信任,在礼数和风俗面前总要作出样子,特定的寒暄和客气是一个商人的基本素质,尽管被称作小肃的掌柜还很年轻,但也习惯这场面上的套路。顾雍经过了情绪的大起大落,此时竟放开了许多,牵起小肃的手,向他说起了吴郡此时凶险的状况。
同时手拉着手在交谈的还有陆纡和顾澜一对老朋友,陆纡自然没有安排下刀斧手,过府议事也不是鸿门宴。因为两人联合导演了五百庐江军的阵亡这场苦肉计,不由得王朗不相信顾家已经归附而吴郡以自断一臂。但是这件事情并不能和陆芳明说,毕竟将士们的生命是为帅着的心血,能瞒则瞒。可是当陆芳在他们两个执手忝足坐在一起像是亲兄弟一样的时候,可是一头雾水疑窦丛生。到底是伯父被顾澜给骗了,还是说伯父其实是在引导顾澜说出真相呢?无论如何,陆芳觉得有必要跟两位长辈说起今日顾雍在帅帐提亲的事,便道:“好告诉顾伯父知晓,顾大哥今日到我帅帐里找我提亲了,不知道此事他可有知会过伯父?”
顾澜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的儿子这么有出息,发起疯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可是如果能够顺利破解吴郡的危局,又能够白捡这么个便宜儿媳妇,何乐而不为呢?不过顾及眼前大局,自然是不能两家联姻的,吴郡的一举一动会稽方面都看得清清楚楚,如果两家决裂的假象被王朗识破,那之前的所有努力就都付诸东流了。顾澜思忖了片刻道:“这件事情我固然是知道的……”
这一次连不过都没有说出来,话头就被陆芳抢走了,“难道顾伯父没有反对吗?”
顾澜无奈道:“贤侄女儿不要打岔好不好,跟我那混账儿子一个模样,不过我可不是说你混账。”顾澜轻咳了两声接着道:“他愿意娶你为妻,我自然是不会反对的。只是顾雍他尚未加冠,不到娶妻的时候,是否可以暂缓个一年半载的?贤侄女儿你意下如何啊?”
陆芳冷笑道:“怕是一年半载之后,吴郡都已经易主,就由不得我愿意不愿意了。”
听到陆芳这么说,知道陆芳已经怀疑起自己了,可是现在还不能够把实情道出,只好憋在心里好生尴尬。儿子给自己演了大义灭亲的一出,未来儿媳又来给自己横眉冷对,到时候自己可怎么跟这小两口相处啊!
还好陆纡察觉到老友的尴尬,对陆芳道:“芳儿,你征战辛苦,有从由拳快马赶回,想必已经累了,先去休息吧。况且议儿肯定也有很多话想跟你说,议儿,你说是也不是?”最后半句,陆纡倒是转向了站在一旁的陆议。陆议知道这其中必有深意不便让姑姑知晓,听话地把陆芳拉了下去。纵是沙场老手却也敌不过小孩子的乖腻,陆芳没办法只好随陆议去了,只盼望伯父真有什么好手段能够逼迫顾澜就范。
见陆芳已经走了,听不到脚步声了,陆纡这才拍了拍老朋友粗糙的手背道:“成沧啊,这一回可苦了你这父翁了。”
顾澜也拍拍老朋友的手背道:“我受点委屈没什么,只是可惜了那五百个庐江军的好儿郎。”
陆纡轻哼了声道:“愿意回庐江的人早已无心恋战,他们不配做我吴郡儿郎,没了也就没了。老祖宗重农抑商、安土重迁的做法岂会有错?你看看,那些撒出去的种子在别的地方落下了根,心也就不在撒种子的人手里了。”
顾澜对此陆纡无赖的做法与说法是无力吐槽,因为陆家在商业上面的触手可比顾家多了不知多少倍,名义上的抑商不过是为了保持自己的垄断地位罢了。可是顾澜对于陆纡的理解也够深,知道他说的话是出自真心,因为陆家在商业上的业绩大部分是他父亲陆老太公和他儿子陆骏做出来的,他本人并不直接管理这一部分的事情。
只听陆纡又道:“进入正题吧,会稽那边可有来信了?”
顾澜答道:“有,王朗许诺攻占吴郡之后,便将陆家的产业全数划分给我,到时候只说是越叛攻城之后肆虐一番,陆家首当其冲不幸罹难。”
陆纡察觉出了其中的端倪:“你说越人会把吃进嘴里的肉再吐出来么?他两个会稽都没有我一个吴郡繁华,他用什么来和越人交易?我看他只是把越人当枪使,越人攻占吴郡之后他再来收复失地,到时候州牧大人给他记功,说不定大笔一挥吴郡又归附到会稽郡下了。”
“承直兄是说他们两家其实是貌合神离,王朗无时无刻不在算计这越人?”顾澜这才终于明白王朗在背后布着多么大一个局,到时候两郡的叛军都解决了,豪强也解决了,可谓一石二鸟,驱虎吞狼。
洞悉一切的陆纡冷笑道:“他还妄想将你策反,不如我们将计就计,让越人和会稽先干起来。”
顾澜问道:“承直兄可有妙计?”
陆纡微笑着点点头,心中想的正是那个对越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鲁博大师。正是毒计不成反入套,恶人自有恶人磨。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