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
其貌不扬且无一技之长的黄明玉,向来不是个感情极其脆弱的男人,生活上再苦再累他是撑得住的。当他从电视上得知中国大陆农民免征农业税时激动地哭了。
他说,不知咋的,就是控制不住那种情绪,心里总觉得酸酸的,兴许是过去的生活太渺茫了。
渺茫--似乎在他身上很有隐痛,包含了贫穷、孤独和无助。来北京打工的这几年,他越发觉得城市并不太适合农村人居住,而他们这些农民工只是一个暂居的建设性群体。
高楼,车流,繁忙的人群以及灯火阑珊的夜,都勾起了他美好的憧憬与向往。越是这样心底的孤独感就越是如同秋天里的晨霜,一层层冰凉着心。
父亲黄长海已是六十开外的干巴老头了,秃顶,稀眉,干扁的嘴巴像水平面扔进石子凹开的水纹儿,深深浅浅扩散到干脸上。他的眼睛很大,可是看人和事总爱眯缝着,仿佛这样才能把一切看透彻了。若是突然遭遇了惊吓或者为什么祸患而着了急,他才会表现出很是害怕的样子,大睁着双眼束手无策,害怕树上的叶子掉下都怕砸到他的头。
在这个穷家里,黄长海总表现得很男人,家中无论大小事儿都爱横竖阻拦,妻子面前更是丁是丁卯是卯的计较。他绝不是有意专心欺负妻子,也绝不是摆大男子主义,但他总觉得妻子身上总有他不相随和的地方。在村子里,他常常表现的很温善,总带着三分和事佬的笑脸迎人,仿佛这样做他的人缘在村里才并不显得差劲。
母亲张金娥今年五十五岁了,她比丈夫小几岁,滚圆的身体像个水缸。她有一对小的像黑豆一样的眼睛,年轻时煤油灯下做针线活伤了眼睛,现在若要是有个缝缝补补就得戴老花镜,否则针脚找不对路子。
张金娥高兴时眉眼都能挤兑在一处,两个鸭蛋脸也会肉嘟嘟的凸起来,兴奋的眼泪都会挤出来。一旦生起气来,肉脸嘟噜着,像是把人生酸甜苦辣都咂摸了个遍。那对小黑眼睛也像似镶在眼眶里一动不动,目光带着咄咄逼人的锋芒,像似藏了成千上万把锥子。
日子的清贫和岁月的愁苦在张金娥的双鬓留了印记,这使得她在孩子们面前忆旧的时候,反倒多了些自信的说道。心地善良的她在倍受农村生活苦累同时,感受到了拉扯儿女的辛酸,因此她决不能够忍受一双儿女有所闪失。在她心里,儿女即使做了农民,也得本本分分,守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饭,万不可被村里人指三道四。
黄明玉读高中的时候,张金娥便让女儿黄明丽主动退了学,一门儿心思只供儿子读书。可是偏偏黄明玉又不争气,书念了半途而废还是辍学了,张金娥本指望儿子能够出人头地扬眉吐气,谁曾料终究还是没了指望。
黄明玉自作主张辞了北京工地上的活,这就意味着他违背了父母的心愿,且不论爹娘会多么伤心,自己终究还是一事无成,成家立业更没了盼头。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还是错,可是自从那天在电视上看到了振奋人心的一幕,他就夜夜无法入眠。
细想起来自己走过的沟沟坎坎,黄明玉感到又一次徘徊在了人生的十字街口。如果他不努力奋斗,仅凭爹娘和妹妹再省吃俭用辛勤劳作也是无济于事。一个人不能没理想,没追求,当新的希冀在心里冉冉时,黄明玉感觉自己像一块融化在春天里的薄冰,一切又有了新的生命。
到达县城的时候正是晌午,太阳扭正了白晃晃的圆脸。通往乡村的公交车就停在百货楼的广场上,这座三层高的商业大楼是县城正中心的标志。进城的农村人,三三两两搭着伴儿,大街上东瞅瞅西瞭瞭,为了淘的货真价实的东西,他们有的是逛街的时间和讨价还价的经验,那一张张被岁月淘洗的笑脸,闪耀着大草原不同季节脾性。
公交车上座了不少回家的人,最后排的位子还空着,中间过道上堆放着一些杂货。黄明玉在穿越过道的同时将脚抬得很高,但还是有人冲他直着嗓子叫喊,前面几个女人回过头来,目光齐齐地落在黄明玉身上。
他的脸兀自红了,像似做了什么错事儿一般,头也没敢抬,悄无声息的坐到了后排座位里。前面的几个女人又在说笑,唧唧咕咕的笑声充盈车厢。
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哎!今年国家给咱农民免农业税了,你们都听说了吗?”“啊?从古至今还没听说过让咱老百姓白种地,这能是真的吗?”“你没看电视啊?中央台的新闻都说这事儿啦!能不是真的吗?”“那咱以后就再不用为交农业税发愁了,哈哈······”
“咱国家富裕了,农村人的日子也好过了,这要是真事儿,咱可得多种地了,要不对不起国家这好政策,哈哈--”坐在前排的中年妇女扭过头来插话。
“看看,咱这‘王家营’马上又得多了个财迷。”一个年轻姑娘在一边儿搭讪着调笑。“丫头片子,懂个啥?多种地往大了说叫‘农业合作社’,往小了说叫家庭经济稳增长,谁害怕钱扎手啊。想要多种地的妇女蛮有些见识的说。
年轻姑娘还想以唇相讥,瞪起了眼睛,表现出了地地道道的辣妹样儿。还没等她俊口张开,话吧子早被身边的小媳妇接了过去说:“听村子里人嚷嚷,‘黄家营’开始在地里打喷灌机井了,要搞蔬菜大棚项目,村民们都争着抢着承包土地呢。”
“人家‘黄家营’好风水,土肥地沃,一马平川,种什么长什么,就连那冒出的井水都像白花花的银子。你再瞅瞅咱那瓦盖屁股的穷村子,人家住在疙梁上,闲工夫窜个门儿不是上坡大喘气就是下坡窜破脚,一年到头鞋也得多费几双。再瞅瞅那田地,那一块儿不挂在山包肚皮上就是盖在瘦牛一样的脊梁上,没个比法。”又一个年轻女人插进嘴来,脸上满是嫉妒的神情。
“可不是,田地不打粮,人都懒得耕种了。咱村里二十大几的没捞到媳妇的屈指可数,‘黄家营’十七八的小后生儿就结婚生孩子了,这差哪儿啦?”想多种地的妇女又开了口。
“哎!打住。婶子,你别混说啦!哪儿有十七八结婚的?你说着说着咋给连国家的婚姻法改啦?”年轻姑娘话音一落,几个女人跟着哈哈大笑,惹得想多种地的妇女横鼻子竖眼,不知说什么好了。
众女子一番哄笑过后,想要多种地的妇女才佯装调笑般的骂了句:“死丫头,多嘴!”年轻姑娘直冲她挤眉弄眼,伸起了舌头。
“嗳,不是给你介绍过‘黄家营’对象吗?后来为啥又嫁在村儿里啦?”“切!那人满脸疤子不说,个头又矮,典型的现代武大郎,你说咱这样的一枝花能嫁给那寒碜货?”“哈哈--你倒是不谦虚,还一枝花呢?”“这有啥?哎,你说,当初我如果嫁到了‘黄家营’是不是会比现在的日子还宽裕?嘿嘿--”“嗯,有可能,说不定能把你美死。哈哈--”小媳妇和身边座位里的女人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聊,时不时唧唧咕咕的偷笑。
“要我说呀!这是命,人不跟命争。人长得丑有甚?又不摆出去展览,还是你两个没配成对。”想要多种地的妇女又把头扭了过来搭话,紫红色的脸肉墩墩的,咧嘴一笑,突起的脸颊如同两颗红皮儿鸡蛋。她手中正剥着橘子瓣儿,不断的送进口里津津有味的嚼着。她身边座位里是一个二十多岁浓眉大眼的女子,一头齐耳的短发散落在白嫩的脸颊上,她总是低着头不说不笑,双眼集中在一部手机上。
“什么命不命的?命是个什么东西?你见着啦?”小媳妇有些不高兴地说,眼睛斜了一下。想要多种地的妇女嚼着满嘴的橘子扭头坐了回去,橘子汁儿从嘴角溢出来,她急急地用衣服袖子抹了抹。
“今天你那件衣服买贵了。”“我相中的东西,多掏个三头二十块钱也认啦。”小媳妇边搭话边在座位里重新抖搂出那件衣服来仔细揣摩。
“啧啧,真有你的,二百八十块钱呢,够抓两头小猪崽儿的了。搁我身上可是舍不得,如果被我男人知道了还不得骂个半死?”“切!你就是太怕他啦,我包里的搽脸油六百多块钱一套,咋?他甭叫我用?”小媳妇说着话蛮自豪地拍了拍怀里的红色小包,美脸漂上了让人羡慕的微笑。
“要我说呀!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不懂穷光景的苦处,动不动就吃好的、穿好的、搽油抹粉用好的,光知道做扮自己了。自己男人在外打工遭的苦受的罪知道吗?”想要多种地的妇女又插了嘴,冷嘲热讽的话堵在嗓子里,
“呵呵,这你老就是代沟啦!年代不同了,物是人非了,那叫享受。”年轻姑娘又嘲弄她。“呸,死丫头,享受--我看是浪费。”她的话音还没落,身边座位里的女子早紧绷着脸抬起头,双眼直恼她。
这个时候,有三个拎包裹的男人上了车,在过道里推搡。前一个害怕踩到易碎的杂货大声冲后嚷,中间的一个在咧着嘴笑,后一个仍在不自觉得推搡。过道堆放杂货的主人又直着嗓子叫嚷,前面的几个女人还在说笑,后面有人等不耐烦催赶着发车,一时间车厢里炸了锅,闹嚷嚷的热闹起来。
当黄明玉再次站到熟悉村口,心沉甸甸的激荡起来,一股暖流遍及了全身。回家的感觉叫他无法高兴得起来,那个日夜萦绕的梦想在这一刻突然离他越发的遥远。他不能自拔地陷入了各种感情纠葛之中。他的肩膀突然遭人拍了下,背后想起了女子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