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章
机井房躺着的人丝毫没有感觉到外面有人闯进来,张金娥呼儿唤女的叫声他没听见。如果不是身上的衣服辨认出黄明玉,他们都以为躺在里面的只是一个过路的花子。机井房里高一声低一声的吼叫此起彼伏,凄凉幽咽。
跪倒在乱草堆上,张金娥伤心地抱起儿子的头,心疼得满眼含着泪水,瑟缩的双唇言语不清。李如在拍打他身上的灰土,一股股尘土飞腾起来。崔二玲蹲在另一侧,双手轻轻捡掉粘在黄明玉脸上及头发上的碎草屑,心里涌上一股酸楚,想到了同病相怜的处境,暗暗掉下眼泪。
黄明玉面色红彤彤的,像喝醉酒似的浑身打着哆嗦,眼睛迷迷糊糊的睁开了又合上了,嘴里含糊不清的嘟囔土地和房子。目视着眼前的儿子,张金娥想起了往日的伤心事儿,同时也想起了儿子这几年所遭受的痛苦。
丈夫闹病的时候,儿子辍了学业,回家跟她摸爬滚打那几十亩土地。地多不打粮,可那也是一家人口粮的唯一来源,儿子做的勤勤恳恳,农活做的得心应手。
作为一个母亲,她唯一能给儿子的只是一个温和的家,她心里很难受。她和丈夫省吃简用到现在,只为儿子将来娶个好媳妇能过个好光景,可是现在--丈夫又是那个样子,家--又是个穷家,儿子--又越来越不听话,她不敢想象以后的生活。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觉得黄明玉是最听话的儿子,是个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的儿子,只要一家人心劲儿齐,穷帽子在儿子这一代是蛮可以甩掉,脱贫致富。
如今儿子要种地,这样的想法在她看来,原以为儿子是对打工生活的积怨,使使性子,耍耍脾气,也就罢啦。现在看来,在儿子的心里不光装着成家立业的事情,而且还装着比成家立业更大的事情。她隐隐觉得有一副担子压在儿子身上,同样也压在她的心坎儿上。
崔大玲是听到吵闹声才跑进机井房来的,当她看到滚的灰头土脸的黄明玉后,一脸的气愤,“这算什么?一丁点儿坎儿就成了这个样子,以后还能成啥大气?”
“姐!这个时候你还说啥的风凉话?明玉哥身上高烧成了这个样子,你还不赶紧帮着扶起来回家?”二玲冲姐姐瞪起眼睛。她对姐姐学城市人的做派有些厌恶。
“这--嘁!”崔大玲狠劲扭了下身子,似乎有意要甩掉什么。她走近前,李如和二玲已架着黄明玉站了起来,张金娥也颤巍巍地跟着站起身来,她的身上没了力气,在掉光了泥皮的石头墙上托扶了一把。
昏昏沉沉站起来的黄明玉身体散发出一股霉臭味儿,崔大玲欲要伸手接过去,但看见乌烟瘴气的灰土呛得她又把手立即捂到了嘴上,瘪头瘪脸的样子仿佛她那光艳的身体是沾不得半点灰尘的。
几年的城市生活,大玲确实沾染到了一些浮华的脂粉气息。她讨厌农村生活,于是她就拼命往城市里人的样子学,所以在吃喝打扮上下了功夫,她愿意精心打扮自己,尽量用些胭脂水粉弥补她还认为不足的俏丽容颜。
她的一日三餐又必须做到适时适量,既不能不食也不能多食,她得保持住较为完美的身材。有时候她还说几句蹩脚的普通话,皱巴巴的,不是嘴里含了东西就像舌头不大灵活,让人听了总那么别扭,仿佛她伶牙俐齿的天分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黄明玉被搀扶着出了机井房,大玲眼见张金娥跌跌撞撞的身体,忙上前缠住了她的一只胳膊说:“婶儿,明玉在这种地方睡了一夜,不会是跟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
“姐,你在瞎说啥呢?这都啥时候了,你还跟着添乱?”二玲吃力地搀扶着黄明玉的一只胳膊,歪着脖颈乜斜大玲。
“死丫头,管你啥事儿?多嘴驴。”看着妹妹与黄明玉亲密接触,她心里泛起一股浓浓的醋意。
“我不许你这么说。”夹在黄明玉腋下的二玲直不起腰来,她气愤的话像被挤出来的。
“我就这么说了,你想咋的?怪不得马桂莲哄你个扫地出门呢。”
“老男人对你好,那你不在大城市里待着,不也跑回来了吗?”
“死丫头,专心找碴儿是吧?”
野外风大,黄明玉咳嗽起来,鼻孔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二玲感觉他的身体抖擞的厉害,只好咽下了心里的怒气,不在与大玲呛呛了。大玲见妹妹不说话了,她也觉得没意思的住了嘴。
姐妹俩个争吵,张金娥没反应,她还在为儿子痛心,满脸的皱褶像拧在了一起。她想甩开身边这个妖媚的女人,这个缠着她胳膊的女人身上浓浓的胭脂气息,熏得她喘不上气来,但又苦于身上没有力气,只好紧皱着眉头,任由其摆布了。
崔大玲打小就不被张金娥看好,她任性俏打扮,一个女人眼睛直瞄在吃喝打扮的事情上,那她本身也好不到哪儿去。相比之下,崔二玲倒是可爱了许多,生性质朴、善良,又能吃苦耐劳,如果不是她娘贪上了刘满家日子好过,二玲也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
村里人谣言儿子和大玲搞对象的时候,张金娥半夜半夜睡不着觉,她想去阻止儿子,可又怕儿子娶不过媳妇以后落埋怨。农村人毕竟不一样,如果有相中男方的闺女,那可是巴不得的好事情。再加上自己家里又穷,一般有闺女的人家是不会让闺女往穷窝里转,所以那时候她不知道是该高兴了还是该伤心了。
如果儿子真娶了大玲做媳妇,那她和丈夫以后的日子就有吃不完的黄连苦。好在后来,大兰子把这门亲事搅散了,张金娥也放下了心里悬着的石头。但看看现在的儿子,再想想身边的这个妖媚的女人,她当年心里悬着的石头似乎又悬了起来。
黄明玉被李如和二玲深一脚浅一脚架回家的时候,两人身上的汗出湿了贴身的衣服。黄长海瞪大了眼睛瞅着躺在炕上的儿子,奓着一双干手不知所措。
村里远亲近邻跑来了不少人,围在黄长海的小屋子里替老实巴交的夫妻两拿主意想办法。这个说,“要人去叫村里的赤脚医生”;那个说,“孩子老这么昏迷不醒,得赶紧去医院才是”;还有的说,“是不是在机井房睡了一夜吓丢魂儿了,讲讲迷信给孩子叫叫魂吧!”;又有的说,“那个地方本就挺阴森的,村里人经过哪儿都得远远的绕着走,你说这孩子,咋就······”屋子里吵吵嚷嚷的像一片散沙,谁也没能正儿八经的拿出个主意。
张金娥守在儿子的头前,双手捂着儿子的一只手,不住的挤眼泪,二玲把一块毛巾摆湿了,叠了叠盖在黄明玉的额头上降温。大玲在一侧看见了,极不高兴地用眼直剜她。
“我去找大夫去”李如急火火地说着话往外走,黄长海瞪大眼会意地点了下头。还没等李如走出堂屋,堂屋的双扇木头门哐啷一声推了个大展,跟着飘进一连串尖利的叫嚷声,把屋里所有的人都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