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骂道:“你他妈说什么呢!”
算命师道:“我说的是真话,早知道你这个鬼样子我就不告诉你。害我泄天机。”我愣住了,赔笑,又递上一根烟:“那你再说说为什么我不能活着。”算命师机智道:“还要一百。”
我递上一百:“说吧。”算命师道:“我道行不深,没看出多少。不过我知道,你这是有人帮你改命了。你九岁的时候,应该就有勾魂者把你带走的。”算命师听我沉默,接着道:“顺着算很容易,但是要算出你的横祸。我没有那个本事,也就说不上你九岁遭了什么难,别难为我了。”
我摇头道:“九岁那年发生的事情我已经忘记了。”
算命师道:“那个帮你改命的人或许知道,若是有踪迹,你去就找他就可以了。或许是那年发生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你自己把它给忘记了。”我愣了一声道:“我根本不知道是谁帮我改过命。”
逆天改命,原本是极其复杂的玄术,精通此道的人世上没有几个。即便是有,也不敢轻易出手,破了冥府的铁律,自己也要遭罪。我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外公龙游水,难道是他出手帮我的。
可我九岁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算命师说完这些话,额头开始流虚汗,像是高手用力过猛,消耗太多内力,摇摇晃晃站起来,将两把凳子收起来道:“今天太累。我回去休息。”敲着竹竿就顺着街道走,走出没几米,吐出了一口鲜血。水果摊的猫跳到地面,走得很快。
我在菜市场买了排骨回去,骑着摩托车,心事重重。一辆柴油发动的小卡车超过了我。上面站满了几个人,两根粗绳子卷在卡车两边,中间盖着一张大油布。
随风扬起,油布下面盖着的是一口黑漆棺木。
卡车从桥上开过去,经过河流,进了我的村子。我下意识觉得不好,难道说这两天又有人过世,赶着找做棺木的匠人买回了棺木。我的心中又想起了那个传言。
回到家,不远处的地方就传来了一阵微弱鞭炮声,袅袅升起的白烟,缓缓地飘到虚无的天穹之上,随风吹散。
下午,天慢慢地闷热起来,眼看就要下大暴雨了。远处一排黑色无名鸟飞得很低。起了大风,树叶漫天落下。我的心口又开始绞痛。我找了黑尺握住,心头才算舒缓了不少。
忽地,豆大的雨噼噼啪啪地落了起来。窗户哐哐作响,没过两分钟就断电。
下午五点钟,密集的雨点之中,一辆破旧的摩的哐哐地开着,遇到了一个土坑,摩的猛地失去重心,车身翻掉,蛇皮袋从车里面滚落下来,里面滚出几十条已经死的臭鱼。
两人从车里面爬出来,大声咒骂老天偏偏此刻下暴雨。我看了发生的一切,找了两把黑布雨伞跑出去,将躺在地上的死鱼捡起来。雨很大,但是臭味却很浓。我知道臭鱼用来盖住死人腐烂的臭气。
我问道:“什么时候入墓。”那人警惕道:“陈铁匠家老头子昨晚走的,不想火化,所以今晚就入殓,可能后天就登山。”登山的意思就是带着老人登山,入墓穴埋葬。
扶起了摩的。雨不见小,我回到家里,一直站在窗户边,果然看到了村里面专办白事的入殓师穿着一件蓑衣,趟着雨水往陈铁匠家去。陈铁匠世代打铁,后来锻造工业发达,再也不需要打铁,陈铁匠也改行,不过大家还是习惯称呼陈铁匠。
这入殓师老头子人称谭爷,是多年前从外地来我们本乡的。说起来也是传奇,我自小就听过他不少故事,比如有个媳妇年纪轻轻喝了农药死了,不肯进棺材。谭爷也不是吃素的,大喝一声:“既然不想死,为何喝药,你这是活该。”小媳妇无话可说,安安稳稳地钉上了棺材钉子。
谭爷属于天残之命,只有一只眼睛,左眼塌下去长了一个狰狞的疤,长年身上带着一股寒气。谭爷结婚很晚,老婆后来病死,留下一个傻哈哈的儿子。儿子经常在村口晃悠,见人就笑。
谭爷淌水走过去。我带上雨衣,喊道:“谭爷。我跟你一起去。”谭叶右眼似乎有些黄黄的东西,我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我遽然想起,当初年幼在门口偷看棺材板上钉子的时候,忽地被他这一双眼睛一瞪,吓得我转身就跑了。
谭爷见我忽然拦出来,警觉地问道:“你是谁?”我道:“我叫萧棋。是龙游水的外孙。”谭爷看着我的面相,想说什么却顿住,道:“你为什么要跟我一起去?”
我道:“我不信一死要死三个的传言,我便要去看看。”
谭爷乐道:“小伙子,这不是什么坏事。又不是一年要死三个。而是一旦有人死了,就要连死三个。前几年都没人离世。今年要死三个人没什么古怪的。”
谭爷这么一说,我觉得“一死死三个”并不是什么坏事。说不定地下的鬼差算好,今年只有一个老头阳寿尽了,明年有两个,这老头就划到明年,就多活一年了。
我道:“我便去看一下。不插手。有些规矩我懂。”谭爷道:“腿在你脚下,路不是我修的,你要跟着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雨很大,路边的水沟很快就满了。
谭爷忽然开口道:“龙游水算得上一厉害的人,只是死得有点早。你是他的传人……”谭爷顿了一下,又道:“我是不是之前见过你啊?很久之前,好像有些年份。”
我有些不好意思道:“当年我调皮,躲着看你帮人入殓,被你瞪了一眼,把我吓跑了。”谭爷哈哈笑道:“原来是你啊。我当时就想,谁家的孩子胆子这么大,冥冥之中看来是有些缘分。”淌水走了一段路,很快到了陈铁匠家里。
因为不想火化,来的人都很谨慎,只放了一会鞭炮,大家说话的声音都很小。陈铁匠披麻戴孝出来,把谭爷和我迎进来。
谭爷指着我都:“这小兄台要过来看一看。”陈铁匠连忙递烟:“前几天消失的小孩就是您找到的。您老来有什么事情吗?”陈铁匠话语里面似乎有些抵触。
好似我是不吉利的人,不该来这里。我道:“就是来看一看……”谭爷道:“你是主家,人家来帮忙就该礼貌对待。大雨上山勘阴穴,小兄台可以帮忙的。”
陈铁匠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谭爷又道:“不要你的钱的。给老人的寿衣好没有?”我恍然大悟,原来陈铁匠把我当成打秋风的神棍,闻到死人味就要过来赚钱。
陈铁匠神情一松,连忙点头道:“都准备好。什么时候入殓?”谭爷道:“猪拱槽要吃的,我们就开始。”陈铁匠一脸茫然:“这是什么时候啊?”谭爷独眼看着我,看来有考校我的意思。
我解释道:“以前人睡得早,天一黑就熄灯睡觉。晚上猪饿了,就拱槽发出声音,主人就要起来给猪喂食,正好是亥时。所以谭爷的意思是晚上亥时整,九点钟开始。”
陈铁匠明白,很快有个小孩送来了烟和泡好的茶。谭爷将烟收起来,放在带来的包里面。谭爷是乡村入殓师,但是火葬政策实施之后,他的活就少了,只有些偏远山区的人会悄悄地找他过去帮忙。
谭爷抱怨道:“我们南方山区多,随便上山找个地方,根本不会占耕地。长了几十年的身体,丢一把火烧了,那真是可惜。”听谭爷胡乱说了一些话,奇怪我这回没感觉谭爷身上独特的冷气。我想,或许是我和他身上和他有几乎一样的气息,气场对上了,再也感觉不到小时候,那种后脊骨发冷的气息。
晚上七点多。陈铁匠特别支桌子,准备了酒肉招待我们。谭爷只喝了一些清水,并没有吃油腻的酒肉。
八点半的时候,准备好了寿衣,石灰和各种放进棺材的物件,鞋子、火钳、衣服,铜钱。谭爷问道:“你以前接触过死人吗?要不要跟我一起……”
我道:“没事。我站在一边看看。我见过城市里面的入殓师给死者化妆,不会怕的。”谭爷道:“死就是一扇门,走过这扇门,就会去另外的地方。”
陈铁匠的父亲陈富贵是抗日的时候出生,历经了内战,土改、大跃进、十年劫难、改革开放,两年前查出了食道癌,整个人已经瘦得没有人样,皮肤黄黑黄黑的,后来实在吃不下东西,将粉条煮熟,慢慢地一根一根吸进去,死对他而言是一种解脱。
谭爷的动作很快,用干净的温水擦拭了陈富贵的身子,很快换上黑色寿衣,穿上黑色的鞋子。找了一张高椅子,将陈富贵放在椅子上面坐好。
摆正之后,就是陈富贵的后代子孙最后敬一杯酒。有个上初中的小男孩,看着陈富贵没有人样的脸型,吓得要命,竟然把倒在地上的酒给喝进自己嘴里面,。把大人的脸都吓青了。
谭爷沉稳道:“不要紧。爷爷不会怪的。磕三个头。”男孩抬头看了一眼陈富贵,磕完头跑走了。后面的环节是放压背钱,把陈富贵放进去,然后是几个大汉动手上盖子。
我知道会有钉棺材盖的声音,找了借口走了出去。雨完全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打算,噼噼啪啪地下着,吵着要命。忽然耳边传来咚咚……叮叮的声音,十几厘米长的棺材钉……
几分钟,这种声音才停下来。
雨夜之中,似乎有人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