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面色也“唰”地煞白,一时间呆呆怔在当场。
太子“哈!”地笑了一声,凄厉地道:“可悲!可叹!可恼!……可笑啊!”他好似狂怒塞胸,瘦削的身体摇摇欲坠。
皇后遂面色再变,忽挤出些许笑容,缓缓地柔声道:“乖孩儿,你……莫发脾气,有为娘在此,你有什么心愿,就说出来吧——为娘定与你做主,可好?”
太子目光呆滞地盯着她,半晌,嘶哑道:“母后,孩儿的心愿,你当真不知么?”
皇后展颜一笑,似又惊又奇,软语道:“孩子话……你不说,为娘怎知道呀?”
太子默默瞧着她,慢慢的,额上青筋消去,他眼睑一眨,霎时间泪盈满眶,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孩儿非仇女莫娶!——除此之外,此生再无所求!”
皇后静静地看着太子,一时默不作声。
面对此情此景,朱魄隆只得随双卫在旁低头躬身站着,连大气也不敢出。
诸人各怀心事,这片刻之时,此夜竟出现了难得的静谧。
良久,皇后忽然笑了,道:“皇儿你且莫急,听为娘说说前因后果。其实,你喜欢这个姑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小妮子为娘倒是见过,只不过那时她年龄尚小,但记得只是水灵些,也没什么稀奇,不知怎的就勾了你的魂儿……嗯……话又说回,记得那是十年前九月的一日……”
皇后一边说着,一边缓缓走近太子,太子却全身戒备后撤,将身退至湖边。
皇后见状不敢再逼,只得止住脚步,顺势坐在方才的石椅上,接着娓娓道来:“是了——那日是仇铿鸣北征俺答汗部得胜回朝,立了功,可说也替你父皇踢掉心头两块石头的一块。你父皇心中欢喜,决定驾临他家亲封太子太保,此事当朝未开先例,这本是你父皇体恤大臣,是仇家天大的荣耀,朝野谁不称善呢?
仇家殷勤接驾自也不差,本来好端端的,应是皆大欢喜收场。可恨仇铿鸣不知是何等用心,竟借故进献一对世间罕见的胭脂玉球取媚你父皇,自称是得自俺答汗王宫,据说皆是高丽国异宝。本欲起驾回宫的皇上,因观赏玉球又耽搁了一会子,便这片刻,烦心事就来了——只见一只白毛鹦鹉自外飞入,一个五六岁的小妮子也自帘后追鸟儿跑了出来,仇铿鸣忙大声斥责,又跪下请罪。你父皇见那小妮子眉目如画,细皮嫩肉的,模样颇招人疼,一问方知是仇家女儿,便免去仇铿鸣惊驾之罪,正欲随便赏她,不料那鹦鹉突然张口唱了一段歌儿,颇为悦耳动听。但那歌儿发音古怪,在座众人都不知其意,你父皇就问仇铿鸣,这鸟儿唱的是什么?仇铿鸣面色尴尬,推说不知,那小妮子却在旁自称能传译鸟儿唱的小曲儿。
当时随驾的文武官员及侍卫不少,她居然不怕,你父皇暗暗纳罕,觉得她胆子不俗,便叫她译来听听。那小妮子说什么来着……嗯,让为娘想想,是了。她说那是首高丽五绝,诗为:‘山僧贪月色,并汲一瓶中,到寺方应觉,瓶倾月亦空。’你父皇越发觉得有趣,便问小妮子,可知其意?那妮子叽叽咯咯,竟说出了一大套道理!真是罗唣——她说,‘此乃高丽诗人李奎报所写之咏月诗,讲山僧慕井月之色,并汲于瓶中,但井月随瓶倾而了,终是虚空,无色可取。’
你父皇见此女颇具灵性,资质不凡,于是又问了她几句,也合当出孽,小丫头回答得头头是道,姿态也大方得体,惹得你父皇龙颜大悦,便欲重赏,但一时又找不到赏之由头……唉,也怪你父皇那天多喝了几杯,便跟仇铿鸣开了两句玩笑,说此女灵慧之气,强爷胜祖,仇家既已封公,难不成将来此女竟得封王?便打趣说:古往今来,女子封王倒也少见,小妮子已是美人胚子,长大岂不就是‘红颜之王’?——这本是一句酒后玩笑话,即便君无戏言,说的也是将来之事,可恨竟不知哪个乱嚼舌根的小人以讹传讹,不到三日,‘红颜王’一名三字,竟传的朝野皆知——哼,本宫就亲耳听得太监宫女们议论此事,添油加醋,已全然走样,你说这还了得?!
事后,你父皇虽颇有悔意,自责不该轻言,但为了平息谣传,这才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便再招仇铿鸣进宫,声称破先例恩赐儿女婚盟。一来你父皇当真喜爱小妮子,二来仇家新封太子太保,也勉强够格,三来也便是为了终止外传谣言。怎知仇铿鸣竟不识抬举,翻脸回绝,当场拂袖而去。你父皇自气得不轻……哼,这等桀骜自恃的臣子,不知为君上分忧,不知天高地厚倒也罢了,但君臣人伦怎能倒置,皇家颜面岂容侮慢?哼,即便他有些微功,何堪再用?论理依律全都该抄家灭门,诛其九族才是!
但你父皇乃古今天下少有的仁君,怎能跟小人一般见识?况且他心比天宽,便只罢职流放了这仇铿鸣——其实乃暗中放仇铿鸣一马,望他顾念圣眷,今后安安生生地颐养天年,也就罢了。怎料到,仇家走了,但谣传却愈传愈盛,不仅经年不息,竟还把这丫头夸得像仙女精怪似的……哼,真真岂有此理?!
最可气的,就是仇铿鸣这老骗子!竟不知犯了什么失心疯,又搞起来哪门子比武招亲来着——也难为他,总老着脸皮拿他女儿拔风头……唉,看看,看看,把你们这些小子们都骗成啥样了?一个个失魂落魄、晕头转向的……本宫真不知他到底在搞些什么,目的何在!?……不过这老骗子父女忒是可恶,决非安分守己之人,简直就是板上钉钉的了!”
皇后连说带骂,总算说完了。然后她吁了口气,抬眼看着太子,叹道:“皇儿,为娘话已说完,你难道还非仇女不娶么?”
太子站在湖边呆呆看了皇后半晌,忽然大声问道:“这些情由,母后身在后宫怎知的这般清楚?此外,你说你见过仇家小姐,又是在何时何地?”
皇后抿嘴一笑,道:“有些事也不用再瞒你了——你父皇当年对为娘宠爱有加,而你也知为娘功夫不差,那时年轻,好奇心也强,便扮作一名锦衣卫贴身随驾。因此,在仇家的那些事儿,实是为娘亲眼所见。不信,你可问秦佥事,他可是当时的锦衣卫头儿。秦佥事,你告诉太子,本宫说得可有差错?”
秦燃呆呆地在那里好似发懵,皇后的这一席话,他竟好似没有入耳。
皇后哼了一声,脸色微变,目中寒光乍闪。
陈虎暗中踩了秦燃一脚,忙道:“夜猫子,你……你是不是刚才伤得厉害?——娘娘问你话呢!”
秦燃“啊”了一声,如梦初醒,忙躬身慌乱应道:“娘娘说得句句是实,也是属下……亲眼所见!”说完,“咯”地一声,又吐出一口血。
皇后面色和缓过来,微笑道:“秦佥事忠心耿耿,不惜自伤,很好。哀家这有一粒‘九转丹’,可能会对你的内伤有些好处。”说罢左手食指弹出一颗药丸。
秦燃伸手捏住,想也不想便放在口中,“咕噜”一声,吞了下肚去。然后拱手大声道:“谢娘娘赐药!”
皇后甚是满意地点点头,转而对太子道:“皇儿还有何话说?”
太子叹息一声,点头道:“好吧,孩儿还有话说——母后,夜晚风凉露重,您不可在这石椅上久坐,还请移驾回京城吧!”说罢,他侧目对双卫道:“有劳你二人好生护送娘娘凤驾回宫,不得有误——这便启程吧!”
皇后眉头皱起,狐疑道:“皇儿,那你呢?”
太子哀叹一声,突然跪下拜了一拜,沉声道:“敬祈母后放心,孩儿答应您,日后定会给父皇母后一个全交代!但此时孩儿心愿未了,请恕我不能侍奉左右……望母后一路顺风,安……”他话还没完,忽闻“啪!”一声脆响,半边脸颊登时通红肿胀起来。
但太子眼皮竟眨也未眨,直挺挺地跪在哪里,倔强着一声不吭。
“孽障!”皇后一边骂着,一边气得浑身发抖,双眸泛红。
朱魄隆和双卫见皇后竟动手揍起太子来,不由大吃一惊,但拉也不是,劝又不敢,只得面面相觑,装作全没瞧见。
过了半晌,皇后方缓过劲来,她一边按着胸口颤巍巍站着,一边柳眉倒竖,厉声喝骂道:“你贵为天朝皇储,未来九五之尊,竟这般没出息么?你可知天下有多少好女子待你挑选?为何偏就得一棵树上吊死呢?为娘这些时日为了寻你,隐身扮相,千辛万苦,踏千山走万水,来到这般天涯海角,不毛之地,啊?——好话说尽,嘴皮磨破,竟还不能让你回心转意……你……你……”
“母后辛苦,孩儿也自心疼!”太子垂泪道:“但请母后不要再苦苦相逼……”说到此处,不知何时,太子手中忽然出现一把匕首,竟抵在自己胸口,哀哀泣道:“否则,孩儿以死谢罪,还你一命罢了……也省得这般活着,生不如死!”说着,手一紧,匕首插进了胸口半寸。
“啊!停手,停手!孩儿万万不可……”皇后大惊失色。
“是!”太子缓缓将匕首拔出,血水随即喷了出来。太子自行在胸口点了两处穴道,止住了流血,自吁了口气,道:“谢母后疼惜孩儿!”
“呸!畜生,畜生!你何苦以死较真?!”皇后气得不住跺脚攥拳,原地打转。
“母后莫气!”太子嘴里缓缓道:“子时应已到了,那‘红颜王’父女曾答应孩儿将开颜相见!——母后可愿一同观之?”他一边说着,一边双目眨也不眨地盯着皇后。
皇后大肆惶恐,双手连摆,苦求道:“不成,万万不成!那等惑人妖颜,你若看上一眼,别说这辈子,连下辈子都得搭进去……那还了得!?”
太子闻言,双目反倒放出异彩,语气更加决绝道:“是么?——那更是值了!”
皇后诸招用尽,又不敢再逼,不禁气得发昏,无奈间登时瞧见朱魄隆和双卫,遂尖声骂道:“你等都是死人么?!——快设法将他弄走,统统连升三级,否则本宫必将尔等剁成狗肉之酱!”
朱魄隆及双卫闻听这话,不由面色大变,一个个失惊犯难,正没做奈何处的当口,突在此刻,远处竟传来了一阵怪异的歌声。
歌声由远及近,其音前抑后扬,哑然悠长,不似中原之调,其词哏嘎辛涩,类似闽南土语,甚为扰耳难懂。
花羞楼畔的众人被这怪异的歌拍所惊,登时停止了一切争执纷扰,不约而同地朝传来声源的方向看去。朦胧的夜月下,隐约可见一个男子驾着一条小船,正自远处荷塘纵喉而歌,不急不慢地划来。
诸人心中暗暗纳罕,大家都知这仇府后院的外围是一大片极不规则的荷塘,而荷塘与内湖之中,正间隔着四五条几乎贴水面而建的廊桥阵势。因此,这人凭借一条小船,怎能通过?
不料奇事发生了——只见那条小船并未丝毫减速,在碰到第一座廊桥时,不知为何,桥面忽然断裂开来,竟出现一条足够小船径直通过的缺口!只见小船悠悠自缺口进入,待遇到第二座廊桥时,竟又无声无息地现出裂口!便这么接二连三,小船遇桥便开,几乎没用一炷香的工夫,那小船便来到了最后一桥,也便是第四道廊桥跟前。
岛上诸人无不瞠目结舌。便在这时,忽闻夜猫子秦燃低声赞道:“注意看,此人好快的刀!”
大家闻言心中尽皆一凛,遂屏息凝神看去。这时,那第四道廊桥也如前一般,断裂开来。好在经眼睛贼亮的秦燃提醒,离得又近,诸人方看清楚——在那小船的船头一触廊桥的当口,夜月恰好大盛,那纵歌男子身子似乎微微一动,好像两道寒光极快划出,又消失无形。那廊桥的整个一段桥面竟被齐齐切下,现出一个三尺余宽的裂口,而落水的那段桥面,则被船头轻轻顶开,漂浮而去。
整个切桥过程又准又狠,除了怪异歌声,竟毫无一丝声息,端是极高明的刀法!
朱魄隆瞧着这仇府后院曾费工无数,而且害己不轻的廊桥大阵,竟被这怪异男子以这等迅捷简单之法轻松破去,心中又是钦佩又是惊奇,不禁定定瞅着来人,心中暗忖道:此人快刀竟如此犀利势疾——却不知我手中的吴钩软剑,能否抵挡得住?
这时,那已驾船进入内湖的男子也已瞧见岛上诸人,但其表情却好像视而不见,他一边仍自引吭高歌,一边将小船缓缓靠岸,然后慢慢站起,大踏步走上岛来,脚底发出“嗒嗒”之声,却原是足穿木屐。
见这男子上岛,诸人纷纷上下打量,金牌双卫不由自主将身护住皇后和太子。
但见此人身材修长,头挽长发,浓眉络腮,长得似也眉清目秀,身着一袭宽大的黑袍,腰间别着一长一短两把窄刀,下身着撒裆肥裤,足踝处系住裤脚,一双白得刺眼的布袜,踏着一对方头木屐。这模样不用再瞧第二眼,诸人均都看出,来人竟是一名扶桑武士。
其时正值嘉靖年间,大明朝虽已不如从前强盛,但于沿海诸邦来说,仍是尊崇富饶的天朝上国。而时下日本又正逢战国之乱,兵祸绵延至整个岛国,长年不息,以至于民不聊生。是以虽逢大明朝历代严加海禁,但自洪武年间起,便开始有一些日本亡命之徒,飘洋涉海,潜入我国东南沿海地区,设法谋生。其后越来越多,因多遭华民歧视而无法融合,便索性结伙成群,仗着刀快人狠,开始强取豪夺,杀人放火,渐渐成势,祸害之极。朝廷数次调兵遣将,但因种种原因,一直无法彻底铲除。这便是压在大明历朝皇帝心中的第二块石头——倭寇之乱(第一块是北方蒙元的残余势力)。
但见那武士,手里似提着一只小酒坛,上岸歌声便戛然而止,其后扫视了一遍诸人,见大家无人搭理于他,但还是立住身子,微微顿首为礼,然后昂然挺胸,抬眼看了看羞花楼,便“嗒嗒”走向楼的另一侧,在一棵榕树下站定,缓缓脱下肥大的和服外袍,仔细对折合好,然后轻轻放在一块太湖石上,接着盘膝坐下,将酒坛放置身前,便双手抱膀,呆呆盯着湖面沉思起来。
这武士这么一来,看模样是拿定主意久留了。诸人不禁面面相觑,猜不透这武士究竟何为,一时间皆耐着性子静观默视。
朱魄隆再度仔细打量此人,心中不由暗暗称奇,首先这武士穿戴干净,气宇不凡,不似寻常所见的一些肮脏粗野的倭国浪人,再者,此人方才所唱的那首日本歌谣,词语文雅深刻,不似民间俚曲,尤其他那领和服外袍,衣料名贵,做工缜密,臂间胸口皆绣有纹章——由此看来,这人应在日本国是被大名(日本战国时期的诸侯)赐予封号的贵族,至少是名有等级的真正武士,绝非那些亡命浪人身份可比。看到这里,朱魄隆更加纳闷,忖道:这就怪了,这样的一个武士,在日本这般非常时期,应是诸侯争相请聘,炙手可热的人物,缘何竟会漂洋过海,来我中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