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跟黑子游了多久,朱魄隆突觉脚下触地,似已靠岸。果不其然,脑袋紧接着也露出了水面,他随后呼吸几大口,求生本能激发,便猛力挣开黑子的手,踉踉跄跄地奔上岸去。但跑上海边沙滩还没几步,他心中一松,脚下顿时发软,一跤跌倒,便再也爬不起来了。一时间,他只感天旋地转,心中五脏翻腾,一口接一口地吐起水来,直吐得身体蜷缩,抖若筛糠。
朱魄隆正自难受欲死,忽觉后腰又被人狠狠地踢了两下,疼得他龇牙咧嘴,偏叫疼都叫不出来。待到第三脚踢来时,他用尽全力打了个滚,反手一把捏住那只脚,用力一掀,踢他那人冷不防被他掀翻在地。朱魄隆求生心切,又勉强连着打了两个滚,翻开身子,然后气喘如牛地坐起,用被海水泡模糊的双眼借着水光尽力看去,见踢他那人一身黑皮水靠,瘦削之极,正是黑子。那黑子好似也体力大损,在沙地上翻了两下,刚站起来,突然用手捂住右胸,又再跌倒。
见他暂时不能起身,朱魄隆松了口气,登时想到黑子捂住胸口,正是被自己在海中一剑所伤。他精神略振,便坐在沙滩上竭力调息,半晌方好受了些。他四周看了看,茫茫黑穹下,一边是暗黝黝的大海,一边似起伏山树,了无人迹,不知到了什么所在。经过这番折腾,再加方才又吐,此时他腹已空尽,饿感顿来,胃痛不已。这时,他突然想到那块饼子,用手往怀里一摸,居然还在,登时大喜。虽然饼子已被海水泡成一把咸粥,再加上满手沙粒,可他往嘴里一塞,却觉香甜无比,两三口便风卷残云,吃个干净!吃完后似觉气力大增。
他瞧了黑子两眼,见这怪人此时正盘膝而坐,手捂胸口,默然无语,只将一双异常发亮的双目,怔怔地盯着他。朱魄隆吐了吐嘴里的沙子,心中忖道:罢了,不管如何,他是小师太故人,我不跟这野人一般见识就是!想道这里,他心中气平,又调息片刻,然后起身走过去。
不料他刚一靠近,那半天都好端端的黑子,突然又像疯了似地,一跃而起,抬脚对朱魄隆就踢!朱魄隆此时已精力稍复,忙将左足站稳,提起右腿一挡——却觉如触生铁,疼痛难忍。眼见他第二脚来,不敢硬接,顺势将身后撤避开,怒目看去。却见那黑子踢了两脚,竟又止住不踢,直直地站立沙地,手捂胸口,似想用愤恨的眼光将他杀死。
朱魄隆心中稀里糊涂,一边全身戒备,一边忍气拱了拱手,然后沉声道:“黑子,我何时得罪过你?你这是为何?”话一出口,方觉自己嗓音嘶哑,几无亮音。
黑子突然转身面对大海,“啊荷荷——”纵声长啸起来。好半晌方啸罢,约心中郁气已舒出不少,才猛一回头,狠狠瞪他一眼,接着朝他走来。
朱魄隆不由心中一紧,沉声道:“你若再打,我可还手了!?”
黑子呸了一声,怒道:“谁和你打架?”
朱魄隆闻言也不气,心道:原来此人没疯,可这般气我,又是为何?……随着目力渐复,他看清黑子右胸伤势颇重,不住有血水流出,便也不加多想,探手一摸腰间皮囊还在,便解下递过去,道:“我本无意伤你——这里还剩你当初采的几只血燕,你先食一只,能快补体力!”
黑子闻言色变,呆了片刻,突一把夺过皮囊,解开一看,登时眼睑欲裂,怒视朱魄隆大声喝问道:“怎只剩三个?!”
朱魄隆心下歉疚,坦言道:“实在对不住!我受伤昏迷,被人喂了几只……”
“什么?!你……你……”黑子狂怒之下,又大步走来,抬脚猛力踹出,朱魄隆侧身躲过,默不作声。黑子也不追打,只是发疯似地猛踢脚下的沙子,一边踢,一边带着哭腔吼道:“你……你配么?!你也配?!”沙子被他踢得四起纷飞,朱魄隆脸被溅到,只感隐隐作痛,但心中实愧,也不躲闪,只默默闭目静待。
黑子发了好一阵子狂,方渐渐止住,突转头瞪着朱魄隆,呸了几口,又猛地将小皮囊向他的脸砸来,朱魄隆反手接住。黑子大声骂道:“我就看不出!看不出!你这家伙人模狗样!又好在哪里?……好在哪里?”他一边骂着,一边转身顺着海岸狂奔而去,奔跑中又突然放声大哭,凄厉嚎叫道:“为什么?为什么呀?……”随着声音渐小,已奔得无影无踪。
朱魄隆百思不解地收回眼神,摇摇头忖道:只怕这家伙真是个疯子!
他叹了口气,将小皮囊重新绑在腰带上,大略辨了一下方向,朝陆内走去。走了约莫半里路远,身心已感疲累之极,这时看到有棵椰树下堆垒着几块大石,石间似可遮风容身,便将身子往里一躺,瞬息便鼾声大起,沉沉睡去。
朱魄隆是被人给叫醒的。他睁开眼睛,隐约看到两个人正开心笑着,一边叫道:“醒了,醒了,人还活着!”
朱魄隆心中一凛,翻身坐起,仔细一看,见原是两个四五十岁的汉子,皆衣衫褴褛,皮肤紫黑,是寻常惯见的渔人打扮。
朱魄隆放下心来,缓缓地扭了扭酸痛的脖子,一边拱了拱手,温颜问道:“二位老哥,这是哪里?”
一个渔人见他说话和气,便笑道:“这是砺脊湾,你这位官人莫非海上遇难,被浪头……”
朱魄隆吃了一惊,忙跃起身子,一把抓住那个渔人,瞪眼问道:“砺脊湾?”
那渔人吃不住疼,登时“哎哟,哎哟!”地叫起来。
朱魄隆忙松开手,歉然道:“对不住!……这里真的是砺脊湾么?”
那渔人心生惧意,摸着手腕退后一步,道:“是啊……”
朱魄隆拱手道:“老哥别怕,我非是歹人……可有水?”
二渔人都是厚道老实之人,虽将信将疑,还是递给他一个水葫芦,劝道:“官人慢些喝,不够还有……”
朱魄隆大口喝足,才感到身上得了些劲力。沉吟片刻,便从怀里摸出两块碎银子,同那水葫芦一并送还给那渔人,笑道:“二位老哥莫嫌少,算是茶水钱,拿着吧!”
两个渔人推脱两回,便接在手里,咧嘴笑了。
朱魄隆趁机问道:“再问一事,砺脊湾有一位仇员外,二位可知?”
一个渔人一怕大腿,大声答道:“谁不知他?太知道了!别说俺们在砺脊湾,便是这十里八乡谁不知道?”
“尽放虚屁!”另一个渔人似嫌第一个说话不着调,骂了一句,接口殷勤答道:“官人有所不知,那仇员外据说当年做过宰相,眼毒着呢!他有一日看地图,一眼便相中了咱砺脊湾这块风水福地,告老后家也不回了,整个家都搬到咱们这养老来了!您说咱这好吧?那仇府后院有三座金山,一座白玉堆成的宝岛,围着一片银子打底砌成的湖,他家连丫鬟都枕着玛瑙翡翠枕,盖着金丝珍珠被呢!……啧啧!还有……”
朱魄隆打断他的话头,问道:“闻听他家最近出了点事,是真的么?”
另一个渔人“咦”了一声,奇道:“没有啊,小人昨日还给他家送鱼,宅院好好的啊!可不敢乱讲,大户人家最忌讳……”
朱魄隆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便从怀里又摸出最后两块碎银子,一块塞到他手里,笑道:“多谢二位老哥,这个你们拿去打酒!我衣服脏了,这个——”他把另一块碎银子送过去,道:“能否换你一身衣裤?”
后一个渔人眼睛放光,自是没口子的答应,恰好他正准备做活,带了一身备用旧衣,忙不迭地连包袱都给了朱魄隆。
朱魄隆接在手中,点头笑道:“好了,二位莫误了工时,赶快出海打渔吧!”
前一位渔人叹道:“现在哪里能去打渔啊,咱们只是去织网……官家禁船有半月了,不知为何,唉,不汛不战的,这禁得哪门子船嘛?!咱们只能趁夜里偷偷出海打点鱼,也只能卖给大户人家……”
“禁船?”朱魄隆奇道:“近海不是可以打渔么?哪个衙门竟敢禁船?”
二位渔人本已走开,这时一位渔人又回头忿忿道:“吴将军和马通判下的令呀,除了这两个黑了心的,还能有谁?”
“莫乱放屁!”另一位渔人赶忙打断住这渔人的话,然后回头笑道:“官人莫信,他是胡诌八扯,俺们去了……”边走边小声警告道:“这等话怎敢乱讲?你瞧他穿着打扮……你小命还想要呗?”那个渔人骇得一掩嘴巴,强笑道:“别乌鸦嘴……我瞧他不像啊……”虽如此说,也自担心,两渔人缩头缩脑地回头看了又看,方撒腿匆匆朝海边跑去。
待两渔人走远,朱魄隆看看左右再无人经过,便脱下破烂秽臭的长袍纨裤,迅速换上那身粗布短衣,又瞅见脚上一双小牛皮短靴颇不般配,略一寻思,随即脱下,用力扯脱靴面,和烂袍布袜一同埋在树下。再运力从椰树上扒下几块坚皮,随手搓成绳子,和靴底一并绑在脚上,成了一双草鞋。然后他解开发髻上的金冠缎带,又把数十条发辫扯开,蓬乱乱地挽了一个疙瘩。接着揣起捏扁的金冠,辨别方向,朝砺脊湾走去。
他径直走了小半个时辰,便来到砺脊湾最为繁华的南街。这些时日,朱魄隆懒得梳洗整理,头发蓬乱,胡须寸生,脸上油黑,双眼浮肿,再加这身粗布短装,褴褛补丁,赤足草鞋,活脱脱一个久生海边的本地渔人。因此他的出现,压根就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和怀疑。
砺脊湾的南街是十里八乡的最大集镇,热闹非凡。各种店铺,鳞萃比栉,摊贩小吃,多如牛毛。朱魄隆站在街头,看看日已近午,腹内饥饿不已,怎奈随身的一些碎银,方才都已给那二位渔人,此时囊空如洗,不由抓了抓头发,欲待寻思找点吃的,却突感一阵冷风向他头肩袭来,他应激本能之下,略微斜侧身避过,回头一看,却见一个骑马的官差,大喇喇地坐在马上,傲慢地操着京腔大声叫道:“哟呵,死泥腿子,躲得还挺快!”接着又是一鞭抽来,朱魄隆心念电闪,装作躲闪不及,硬生生地挨了一鞭,然后捂住头脑,“哎哟”一声,连滚带爬地躲到路边。那官差哈哈大笑,随即骂道:“他妈的,让开!都让开!再不让开,这小子就是榜样!”说着纵马朝人群中闯去,集市登时乱了,人们哭爹喊娘,呼儿唤女,收篷拉牛,推车丢盆,硬生生地给他让出一条路来。那官差大呼过瘾,驾马撒开四蹄,飞奔而去。
朱魄隆目瞧这官差竟是朝南街中间的仇府宅院而去,眉头皱起一个疙瘩。他顺手扶起一位抱孩子的老妇,然后朝仇府大门走去。但经过时不敢停留,装作溜溜达达,好奇观望。仇府大门紧闭,看似和往日没什么不同,但大门口的四个青衣小帽家丁,此时已易成四个身着黄白军服,帽镶红缨的兵士。
原来陶老道他们把仇府占作据点了,却不知有没捉到千机侯?攻占沉鱼岛上的那一批回来了么?朱魄隆正自琢磨,脚下便慢了几步,登时被看门兵士骂了几句,只好加快脚步,忽想起方才的两个渔人,心里顿时生了一个法子。
朱魄隆顺着南街往前走着,见到一处鱼贩聚集的街摊,选中一个鱼最是肥大的摊点停下,见那卖鱼汉子大约四十上下,便凑近用纯正的闽南话道:“哥啊,大生意来啦!”那汉子由于鱼好价高,正没生意,闻言慌忙站起身,奇怪地朝他看去——朱魄隆右手往他腋下轻轻一抚,那汉子声也未出,便昏迷倒在朱魄隆身上。朱魄隆扶着他,大喊:“哥啊!哥!你咋啦?”叫得甚是慌乱,旁边渔人都围过来观看,七嘴八舌地道:“贲大咋搞的?”“这热天莫非中暑了?”朱魄隆带着哭腔大声呼喊:“哥,哥啊!你咋中暑啦?”旁边渔人忙过来几个,帮着扇风、灌水,但却无法弄醒。朱魄隆大呼小叫道:“这咋办呀?刚有人要买完这些鱼勒!正叫你我送去,你咋中暑啦?!”
他一边愁眉苦脸地扶着那汉子,一边重复说了几遍。这时周围有人说话了,道:“小兄弟,你是贲大的家人?”朱魄隆擦了一把额汗,急得带着哭腔道:“俺是他八舅公家的表弟,他是俺三姑婆家的表哥!俺刚给他拉了一泡生意,没想到……哥,你醒醒!你快醒醒呀!”
那人说道:“怪不得没见过……这样吧!既然生意来了,就莫耽搁,你先把鱼送去吧——你哥先让他在树荫下躺会儿,这大伏天中暑也没啥,日头一偏,灌下几口水,便消暑了!”朱魄隆愁眉苦脸地道:“那好,劳烦各位大哥……俺给人把鱼送去就来背他!”那几个人都点头答应,帮忙把贲大扶在树下躺好,各自唏嘘叹息。
朱魄隆偷偷将那只捏扁的金冠塞进贲大怀中,一边把鱼收进鱼篓,一边心中暗觉好笑。匆匆收罢鲜鱼,背起鱼篓,再次央求叮嘱众人一番,方朝南街中部走去。来到仇府大门口,他想了想,接着装傻小子,径直朝大门走去。
“哎!干什么的?”一个看门的兵士喝问道。
朱魄隆嗫嚅道:“送……送鱼的。”
兵士们围过来看。
“好肥的鱼啊!奶奶的,可惜没咱们的份!”
“滚蛋!这个门是你走的么?去去去……”
朱魄隆吓得退了两步,道:“是……大厨师特让俺哥有好鱼就送来,俺却是第一次……那俺该走哪个门?”
一个军士指了指南街一角,斥道:“瞧见了吗?那边有个角门,走那里,快滚!”
朱魄隆舒心快意地背着鱼篓朝那角门走去。来到墙角,果见一扇小门,推了推竟是虚掩着的,也无人看管,便大模大样地走进了仇府宅院。
一进仇府高大的院墙里面,登时耳目一清,外间的吵杂之声几乎闻之不到了。仇府那布局奇怪的大院,一览无遗地出现在朱魄隆的眼前。他惊奇地发现,那本已被陈虎撞塌的影壁墙,此时竟已重新垒好,但也只是草草完工,无顶无檐,似是只起到遮蔽作用便可,有些不伦不类。朱魄隆背着鱼篓不敢明目张胆地走进大院,只是顺着墙边的一溜鹅卵石小道随意朝前走着,边走边看。此刻他身处大院东侧,走过那棵百年老榕树时,看到巨大的树冠底下,站着两队军士,戎装齐整,手持锃明瓦亮的兵刃,身背火铳硬弩,似在列队,几个军官正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朱魄隆见这些军士身着陆兵戎服,全一色的十**岁,身材高大,似是特意挑选而出,约莫有三四十人。心中暗暗称奇,思忖道:不知这是京城五大卫军的哪一支?
那些军士也发现了他,皆回目相视。朱魄隆不敢多看,低头匆匆朝后院走去。他绕过大厅前的平台时,放缓步子瞧了瞧,心中不禁想起七月七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也是自那时起,自己便似冲撞了不知哪位阴煞,数日来要么地道迷钻,暴雨惊魂,要么山洞困伤,大海潜游,直到今日才算见到大天白日——抬头观去,但见日光树影,鸣蝉声声,真可谓恍如隔世。
“什么人在那探头探脑的?”一个操着京腔的口音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