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府,天景四苑。
流云无迹抬眼瞧了一下再次踏入景新阁的姜凌恒,继续低头完成手中锦瑛木剑的精修工作,嫌弃道:“我已经收敛我的剑意了,你还来干什么?”
“闲着无聊。”姜凌恒大刺刺地坐到流云无迹对面,将手中的酒壶放在石桌上。
流云无迹抬首轻嗅,鼻腔中发出一声哼笑,暗讽道:“连寒髓丹都用上了,你这不是无聊,是根本静不下来。”
“要你管?!”姜凌恒猛灌一口寒髓丹,长舒一口气,望向隐天涯方向。
良久,他忽然问道:“为什么这么教他?”
流云无迹头也不抬道:“你有意见?”
姜凌恒瞪眼道:“他入剑道后,随修炼渐久,悟剑渐深,千锤百炼之后,剑气自然凝聚成罡,你现在却颠而倒之,提前教他凝炼剑罡,他现在甚至未曾窥得剑道门径,你之所为与揠苗助长何异?”
“我不认为如此有何不妥。”
流云无迹一边说着,一边反复审视着手中的锦瑛木剑,最后点点头收入储物戒中,大功告成。
姜凌恒却对他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十分不耐,驳斥道:“剑道修炼最忌贪功冒进,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如此教他,莫说引他入剑道,反而会害了他。”
“我不这么认为。”流云无迹起身眺望道,“我说过,江枫不具备身为剑修所应有的剑心,依我本意,引他入剑道已算是极为勉强,我不介意他以道心为剑心,但他将来若想于此道上行得长远,断不可以寻常修炼之法授之,必须以非常之法,才最适合他这非常之人。”
姜凌恒一时语塞,好半晌后才摆手道:“我说不过你,论偏执,咱俩谁也好不过谁。”
“因为你知道我说的是对的。”流云无迹负手道,“难得见你如此关切一人,若真是放心不下,我可以放手协理,让你来教。”
姜凌恒一口老酒险些当场喷出,急忙起身连退数步,脸上写满了不情愿。
“你想得美,你自己揽下的活计,人情你来做,到头来却要我劳心费力,你打的好算盘,没门!现在教人的又不是我,我干嘛没事找事做?”
流云无迹问道:“既不愿费心操劳,又为何特地来此指手画脚?”
姜凌恒低哼道:“你误人误己爱咋地咋地,你就算耽误他一辈子我也懒得管,但你要是一不小心毁了这块大好材料,文斌那里你就自己想办法去交代吧!”
流云无迹看着说完即转身离去的姜凌恒,摇头无奈长叹一声,却没有再说什么。
就在姜凌恒即将踏出景新阁的刹那,一名黑衣掩面的影卫突然出现在院中,向两人恭敬叩拜。
“属下拜见少爷,拜见剑神!”
“起来吧!到此何事?”流云无迹唤起影卫,重新坐回石凳上。
那名影卫起身见姜凌恒再次回转,这才当着两人的面将怀中的卷轴呈奉给流云无迹,恭声道:“小姐吩咐,命属下将这份情报转交给剑神大人,称大人一定会很感兴趣的。”
“小姐可有其他吩咐?”流云无迹接过卷轴复问道。
“未有。”影卫摇头否定。
姜凌恒追问道:“这份情报我可否同观?”
影卫依旧垂首道:“小姐未曾明言,属下也不敢妄测。”
“那你下去吧!”
那影卫瞥见姜凌恒摆手,急忙低头称是,恭敬告退。
姜凌恒则兴致盎然地看向流云无迹手中展开的卷轴,既未明言,但观无妨。
数息后,流云无迹已迅速阅览毕手中卷轴,神情中竟浮现出极其罕见的亢奋之色,他分明欣喜至极,脸上却依旧未见太过明显的笑容。
姜凌恒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反而更加好奇卷轴中所载内容究竟是什么。
在姜凌恒的久待中,流云无迹终于振奋道:“如我所想,独孤剑主已入返虚剑仙境界,三入不滞于物而退,永驻无招剑境!”
姜凌恒闻言亦是倍感惊奇,急忙夺过流云无迹手中的卷轴亲自观视,发觉卷轴中还另记载有诸多要事,不过对于他和流云无迹这等剑修而言,这些皆不过是可有可无罢了。
姜凌恒压抑着激荡的心绪,又再三详读天山一战的始末,豪饮一口烈酒,赞叹道:“痛快!如此方是吾辈剑修风姿,紫微十局之后,九州极剑峰我必亲赴一往!”
姜凌恒昂首饮罢壶中的寒髓丹,长笑中离开景新阁,也不理会流云无迹,不请自来,随行而去。
流云无迹收起石桌上的卷轴,闭目凝神,情绪波动渐息,少焉,景新阁院外人影忽现。
一人往,一人至,江枫问剑而来。
“你来了。”
流云无迹睁眼望去,依旧是江枫印象中如千年寒冰般的古井无波。
江枫微微颔首道:“久等了。”
流云无迹起身前行,江枫随后,两人相继踏入景新阁三楼。
天景四苑相似的空间格局中,相较于姜凌恒的杂乱不堪,江枫的藏书万卷,流云无迹的景新阁最是简约有序,除必需物件外再无其他。
“左顾右盼,你似乎很意外,怎么,觉着太过朴素?”流云无迹问道。
江枫与流云无迹相对坐罢,答道:“意外归意外,却不是因为朴素,我原以为你的房中应会有剑谱陈列,万剑藏室。”
“我要哪些做什么?”流云无迹反问道。
江枫一怔,自侃笑道:“算我境界低微,见识浅薄。”
流云无迹点头道:“总算还有些自知之明。”
江枫嘴角抽搐,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好半晌才自嘲道:“我境遇特殊,经历自然也有所不同,我师父为护我一生平安,一心让我远离修真界,毕生心血又尽数倾注于我大师姐身上,我眼界浅薄之处也在情理之中。”
“倒是难得坦诚。”流云无迹轻声道。
江枫微笑不语,流云无迹又明知故问道:“今日为何而来?”
“自是为剑道而来。”
“我昨日传授,可有所得?”
“你虽传我凝炼剑罡之法,但我至今仍是一知半解。”
流云无迹微阖的双目猛然睁开,皱眉反问道:“我何时传过你凝炼剑罡之法?”
江枫诧异语滞,凝神沉思良久,恍然惊悟,道:“剑气!那不是凝炼剑罡之法,而是凝炼剑气之法。”
流云无迹紧皱的眉宇缓和了几分,徐徐道:“昨日演示,旨在让你初步认识何为剑罡,而非凝炼之法。剑气凝罡,无坚不摧,你如今剑气飘浮薄弱,何以凝罡?教你以发破甲,乃是以此法凝聚、强盛、锤炼你自身剑气,无先何及后,无量之极变,何以引发质变?
“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剑气、剑罡,此二者修炼之诀即在于一个‘变’字,然此变难求,不可贪执,不可轻慢,不可懈怠,不可冒进,务求循序渐进,才得真道。”
江枫回味道:“欲凝剑罡,必先壮大剑气,积气之极,才得质变,便如修炼,境界之内,一切修炼都不过是量的积累,圆满之境,即是变化之始,破极质变,才可踏入下一层境界。”
流云无迹轻嗯颔首,虽未明言,但也十分赞赏江枫可依此触类旁通。
他轻声道:“剑道修炼最忌轻视基础,你依此法勤加修炼,待时机到时,我自然会指点你接下来如何修炼。”
江枫颔首道:“那我今日当作何练习?”
“不急。”流云无迹缓声道,“知而不行,必困其途;行而不知,必失其道。剑道万古,本就是一条苍茫大道,万世荆棘,茫茫何求?入剑道前,尚有诸事,你必须先知先明。”
“江枫虚心受教。”
江枫躬身求教,流云无迹问道:“我且问你,你可知剑道亦有境界之分?”
江枫答道:“略知一二,但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模糊不清,未曾了解详细。”
“如此也好!”流云无迹轻嗯道,“今日,我便先与你讲授剑境之分。”
流云无迹稍整语序,徐徐讲授道:“何为剑修?配剑之修即是剑修?执剑之修即是剑修?使剑之修即是剑修?非也!不入剑道,再如何强弱差别,皆不过是剑客而已,不可以剑修称之。剑道境界,我所知只有六重,今日,我便一一为你明说——
“第一重剑境·登堂入室。凡间剑客,若能修得剑气,即入一流武者之列,若能领悟剑意,武道修为即已算是臻至化境。然吾辈修士,境界所至,修成剑气不过是信手拈来,如此,剑意参悟即成为隔绝‘修’与‘凡’的一道分水岭。修士悟剑,剑意、剑气修炼有成,不因时境而异,不因人事而变,自然登堂入室,到了这一步,才算是真正叩开剑道大门,步入正途。故而,登堂入室之境亦是剑道之上的横山天关,推不开这扇大门,此生再无望入剑道。”
江枫忆起当初武侯郡内,独孤生一醉酒悟剑,习得星幻剑意,若有所思道:“你说曾在晋国境内见过生一,他如今的剑道境界是否……”
流云无迹颔首肯定道:“不错!独孤生一早已入登堂入室之境。你如今剑气初成,剑意尚缺,不过勉强算是初窥门径,离登堂入室仍是征途漫漫。而剑修入此境后,若得明师指点,即可凝炼剑罡。”
江枫恍然,流云无迹继续道:“凝气成罡,锋刃试天下,纳百家之长,以之磨砺自身剑道,此即为第二重剑境·无锋不竞!此境修炼要诀重在八字——‘凌厉刚猛,无坚不摧’!
“若得真髓,剑境再进,即入第三重剑境·大成若缺。剑修至此境,对剑之真意已有明悟,总算是深入剑道,认识到自身之不足,剑法与剑意随悟道越深,开始逐渐产生变化,渐形成自我独有的风格。”
流云无迹话势暂歇,见江枫依旧正襟危坐,未曾发问,方才继续道:“第四重剑境·万象森罗。剑修臻至此境,已可谓‘繁’之极致,术之极致,集天下剑招、剑术,若能熔炼一炉而大成者,招式如臂挥使,无常无定,无形无相,或可入第一次‘无之剑境’——‘无常剑境’!”
“何谓‘繁’之极致?”江枫问道。
流云无迹解释道:“剑修入道之法,皆不过大同小异的先后两步——由简入繁,再由繁入简。前者理解较为简单,简而概之,即是剑道之积累,而后者则非三言两语可以简易概之,待你入剑道之后自然会渐醒渐悟。
“然而此法亦非定式,便如我与姜凌恒,先天剑道积累已然足够,故而我等修炼剑道时都是直接舍弃第一步,直接由繁入简,独孤生一和任璞瑜走的也是这条路。诸如我等剑修,均可在极短时间内迅速晋入万象森罗之境,诚然,这与宗族底蕴和剑修自身际遇有关,但你不同,你必须从始至终,逐步进行。因为,你根本没有这等剑道积累。”
江枫初时不忿,但转念一想,自己至今所修剑法中能拿得上台面的似乎只有《月影剑法》一部,顿时深感合情合理。
他又问道:“何为‘无之剑境’?”
流云无迹沉吟数息后道:“虚无缥缈,玄之又玄,唯心悟直指,非言语简概可以轻述,你日后若能入此剑境,自会明了。”
江枫不再追问,继续听流云无迹讲解道:“由繁入简,即入第五重剑境·大巧不工。剑修至此境,已渐渐超脱术之范畴,剑式越发凝炼,每一招看似随心所欲、简单直了,却蕴含万千变化,如浑然天成,无需雕琢。若至简之极致,或可入第二次无之剑境——‘无招剑境’!”
江枫和流云无迹同时深吸一口气,终于到了最后一讲。
“第六重剑境·不滞于物。既入无招剑境,则不执于式、不执于术、不执于法,再进一步,草木竹石均可为剑,不执于剑形表象,我即为剑,故天下诸剑莫能缨锋。此境是我所知晓的最后一重剑道境界,亦是人世间剑修所能达到的剑道境界的极限。”
“为何?”江枫诧异问道。
“剑道万古,三界六道之中,可入不滞于物之境者,寥寥无几,无一不是傲立剑道顶峰之修,昔年号称红尘业界第一剑修的极剑峰开山老祖剑极锋,所达到的剑境极致也不过如此,以老前辈绝世天人之姿尚且如此,可何论其他?”
流云无迹感叹道:“悠悠岁月,万千剑修何乏惊艳之才?然而,他们中九成九在达到第五重剑境时就已是返虚地仙,早已难以继续压制修为,能否进一步踏入第六重剑境尚是两说,只能选择剑破虚空,飞升天界。
“故而,凡可于人世万丈红尘之上踏入不滞于物之境的剑修,无不是剑道震古烁今的绝逸之才,而这屈指可数的几人,几乎都是不世天人。据我所知,三千年内,整个红尘业界于返虚地仙之前曾踏入不滞于物的剑修只有两人。”
江枫好奇追问道:“是哪两人?”
流云无迹挺起胸膛,颇为自豪道:“其一,乃是极剑峰当代掌教,剑主独孤纪;其二,自然是我!”
“独孤师伯?!”江枫险些震惊而起,看着流云无迹瞠目结舌道,“你不过真我境修为,竟已入第六重剑境?!”
若说前者还在想当然的意料之中,那么后者则切切实实震撼了江枫。
这世间诸事,只有当你真正了解时,才能明白其背后所代表的含义之重!
然而,流云无迹却是摇头解释道:“我与独孤剑主情况特殊,不可以常理论之。独孤剑主三入不滞于物而退,是可入剑境而不入,我则只是五年前南越剑宫一战时,领悟无招剑境,短暂踏入过第六重剑境,不多时便退了出来,只能算是剑心暗合三才时势的伪境。”
江枫恍然,复问道:“你身在文府,独孤师伯远在九州,你怎会知晓他老人家的剑道境界?”
流云无迹未答,将那份文斌转交的情报递给江枫,让他亲自观视。
江枫接过卷轴一展观之,霎时间惊愕不已,他没想到,今日九州竟发生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
天剑帝誓现世,独孤剑主独镇天山,云霄殿主强渡返虚天劫功成,号仙道之下第一返虚。
他眉宇深锁,反复阅读卷轴中关于艮州一战的详细情报,迫切追问道:“我师父可曾无恙?”
流云无迹面无表情道:“我将此卷情报予你,只是认为你有权知晓,至于其他,情报中若是无载,我自然不知。”
江枫这才醒觉自己多此一问,依情报所述,师父纵然有损,也不至危急之境,虽仍不免担忧,但心上总算松下几分。
江枫未曾注意到,流云无迹观他如此情景,却是轻微摇头,面露叹惜。
再三试探,数次判断,江枫果然还是缺少成为一名剑修应有的先决条件。
同一份情报,他与流云无迹和姜凌恒二人的专注重点却截然不同,纵有情理之因在前,却仍不免叹惋。
此子,于剑道之上必难行远……
少时,待江枫收整心绪,才又接续话题,重问道:“不滞于物之上,可有第七重剑境?”
流云无迹轻轻摇头。
江枫愕然道:“没有?!”
“是不知。”流云无迹答道,“人世间无任何关于第七重剑境的记载,文府没有,极剑峰同样不可能有。不过依我那次踏入不滞于物时的模糊感知猜测,应是有的,只是人间不存,如欲求之,恐怕唯有往天界一行。”
江枫叹然,是啊,第六重剑境已是人道剑修之极限,第七重剑境若存,又何往红尘寻之?
六重剑道境界——
第一重剑境·登堂入室!
第二重剑境·无锋不竞!
第三重剑境·大成若缺!
第四重剑境·万象森罗!
第五重剑境·大巧不工!
第六重剑境·不滞于物!
流云无迹虽只是简而述之,但已极尽客观,亦是深入浅出、简明扼要,足够江枫剑道修炼长久受用。
流云无迹之意,旨在以自身剑道将江枫引入剑道之中,而非仅是简单的令江枫传承他的剑道。
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流云无迹深知此理,江枫同样心明如镜,正如他曾言,“道唯自求,世有引道者,有卫道者,却绝无传道者!”
明师目前,江枫又怎会令疑惑常萦心间,略作犹豫后主动开口道:“我方才应有一问,你言未尽而中止,亦是待我之问,之所以不问,除犹豫顾忌外,更是因觉此事与当前所授无关,只可做联系佐证,不应由此耽搁剑境讲授。”
流云无迹语气带笑道:“此时出言,是觉着时机亦可发问?”
江枫颔首称是,正色问道:“紫微帝城十年风云,邪剑、道剑俱是你一人,此间之异是否与第三重剑境有关?”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