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集会在众人的欢笑以及琀璋的哀怨中圆满结束,谢琰的从兄弟们翌日方回到建康,其他族中兄弟则各自回到自己府中,谢琰与谢玄在宴会结束之后便去门口送别客人,忙了一天,直到现在才得以轻松一阵。
琀璋方才在席上憋屈得很,就连面对平时难得一吃的烝小猪也提不起胃口,现在散了席憋了一肚子说不出的气,想到要是立刻回房肯定会气出病来,于是正借着一轮月华散散步,绕着刚才举办宴会的后花园走了好几圈,看到下人们已将此处整理得差不多,只剩下三三两两的几个还在处理残局。
当下月夜安静,时光缓行,湖面映着天上粼粼的月,微风乍起,湖水像一层薄绢被风吹皱,世界像囫囵未被劈开一样,带着百花香气的空气似香甜的固体充盈其中,抬眼看缀满星子的天,仿佛眼前可以是洪荒,洪荒亦可以是眼前。
渐渐心中之思就被淡忘,走在路边一排柳树底下,吹着夏夜难得的凉风,琀璋心内开阔,好像忘记了眼前一切事物。
正当心下明朗的时候,眼里却似乎看到了两个身影,缓缓行走在旁边的路上,琀璋因为走的是小路所以一直没有发现边上有人,只因刚才走过一丛较稀疏的树丛才得以发觉,然而那两人则因为走在她的前头而并没有发现她。
借着月光明亮,琀璋透过矮木终于看出了那两个背影是谁,正是谢玄和谢琰,应当是送别完了客人之后一同归来。
琀璋本就无事可做,又和两人走的是同一个方向,于是有意无意间就听到了他们一路且谈且行所说的话。
虽隔着距离有点听不清,但大致也可以听到十之八九。
谢玄说:“今日着实是辛苦琰弟了。”
谢琰声音平静,依旧谦虚:“来客皆族中兄弟,又是难得有此一聚,小弟本就在家中无事,此番既是作乐,又是荣幸。”
谢玄笑了一笑,又说道:“那你又打算何时去建康上任?虽朝中谢氏子弟不少,可叔父身边总该有个亲近些的人才好。”
“兄弟们从小一起长大学习,如你和朗哥,父亲一直当成亲生孩子,有你们在身边陪伴也足够了。”
“这毕竟不同。”谢玄继续说,“知你不爱做官管政事,所以行冠礼之后便离开晋国周游天下了多年,本来,你若想做个闲人也无妨,可你也该知叔父虽身为宰相,在朝中位高权重,但树大招风,近些年来又因我创建了北府军,皇上愈加对我谢氏有了隔阂,在此之际,身为谢氏中人,你大哥又去得早,你是叔父最能依靠的左膀右臂,为了我族百年的基业,你也该将自己的感受放一放。”
“我亦明白,我们这些世族子弟,衣食无忧皆靠着名字前的一个姓,若没了家族的庇护,便什么也不是,所以一生都该奉献给家族。”
“你既然明白,又为何……”
“本来我也早就做好了为家族贡献的准备,只是现在,心中有了牵挂。”
“你……”谢玄一阵疑惑,复又明白过来,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恍然道,“是因为方才座上的那位姑娘?原来你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位红颜知己。我就道你虽好自由清闲,可终究心里是明白轻重的,不会如此不负责,原来,是因为这个。”
之后的路琀璋与谢玄谢琰不同,二者便分道扬镳,但二人最后的那几句话却在琀璋脑海里不断重复,一遍遍愈发清晰。
她早就疑惑为什么别的谢氏子弟都在建康为官,而谢琰却终日无事,只在府中宴请名士,原来是因为……是因为自己?
他……未免也太愚蠢了。
一面责怪谢琰平时如此聪明之人关键时刻竟然不知道孰轻孰重,一面又担忧谢琰这样重情下去恐怕一事无成,琀璋想了一路直到回到房间还在忧虑,今日晚上这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她已经历了太多的起伏,想来必定是难以入眠。
想要喝杯茶先冷静冷静,这才发现柳絮照顾蕴之还没有回来,现在这个时间,估摸她今夜大概是回不来了,只能自己和衣先上床。
可上了床就发现果然无法入睡,躺在床上望着床顶,心里一直想着谢玄和谢琰所说的话。而一但认真地想起事情来,便真的彻底失了眠,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下,以至于第二日早上就醒不过来,等到醒来时天已大亮。
下床找了一圈发现柳絮还未回房,只好自行梳理一番,之后就又不可避免地开始想起昨晚上的事情来,在房里坐立不安了一番,就等来了柳絮。
柳絮从门外匆匆进来,一见她就开始道歉:“姑娘实在抱歉,昨晚蕴之和大小姐闹了一宿,我走不开,又找不到人来通报您一声,本来一早就想回来,可是正赶上公子们纷纷离开,就避了一避等他们先走,于是就晚了,实在是奴婢的错。”
“没事。”琀璋本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见小丫鬟这么自责,反而自己有点过意不去,不过因她的这番解释倒是想起了些什么,便问道,“韫姐姐昨夜也住在这里?”
“是的,大小姐这回……可能又得在府里住上好些日子了。”柳絮嘟嘟囔囔地说。
“又?”难不成谢道韫时常会回娘家住,这种事已不是一次两次了?琀璋不敢相信地问,“你说又是什么意思?”
柳絮叹了一口气,在她面前倒是也不避讳什么,咬了咬唇慢慢说道:“自大小姐嫁到王家之后,与姑爷感情……并不好,这事族中的人大都也是知道的,大小姐嫌姑爷太过平庸,可是王氏已是除谢氏以外东晋最显赫的世族,只不过大小姐自幼见惯的都是族里芝兰玉树的人物,所以便看不上了。老爷常常劝她,夫妻间该互相体谅,互相容忍,可是大小姐她,骄傲清高,哪肯受一点委屈,所以与姑爷老是争闹不休,这事就连老爷与王家老夫人都无可奈何。”
“原来如此……”
琀璋回应得有些心不在焉。
谢道韫和王凝之不睦,昨天她在宴上倒是已经有所察觉,只不过还以为就是夫妻间普通的床头吵架床尾和,着实没有想到竟然如此严重。不过现下,她还有比这更迫在眉睫的事情需要处理。
那便是谢琰不肯上朝赴任之事,若昨夜没有听到谢玄与谢琰的那番话也就罢了,可是她既然已经听到了,知道此事原本就由自己导致,虽不是直接原因,可也算是个间接原因,如果不去解决,恐怕要内疚不已,许久都要吃不下睡不好。
而且更重要的是,自己想要显名天下,还得靠着谢琰,如果他不上进,自己岂不是也没有机会了?所以琀璋铁了铁心,还是决定去找谢琰。
看向还陷在旧主婚姻不幸的担忧之中的忠心小丫鬟,琀璋语气坚定:“柳絮,我们去找你家二公子。”
柳絮显然没有回过神来,愣了一愣:“什……什么?”
想着昨天准备宴会迎送客人着实辛苦,谢琰忙得那么累今天恐怕不会去书房,琀璋与柳絮便来到谢琰卧房找他,还没来到门口,就在院中遇到了端着些什么脚步匆忙的星墨。
星墨看见她们,早已料到来意,放慢了脚步过来打招呼:
“琀璋姑娘,可是来找二公子的?”
“是。”琀璋看到他手里端着的是一壶茶,因问道,“你们二公子在房里吗?”
星墨高了高手中盘里的茶壶,笑着回答:“二公子正在书房呢,这不,我回来泡了茶正打算送去。”
“二公子昨夜辛苦,今天还是去了书房吗?”
“可不是吗。”星墨无奈地说,“原本我也这样以为,今日便没有准备茶,结果还得多走一趟。”说完又笑道,“不过要不是多走了这一趟,就碰不上姑娘,也算是巧了。”
如此一来,最终琀璋柳絮便同星墨一同去了书房找谢琰。星墨进门刚放下了茶盘,忽一拍脑门,说道:“哎呀,明知道琀璋姑娘也来了,我竟然只带了一个茶杯!”然后冲柳絮一笑,“柳絮姐姐,你陪我一起去再拿个杯子吧。”
柳絮蓦然看他一眼,忽然也反应过来了什么,兴奋道:“好,走吧,我陪你去!”
两人言语间就已经出门而去,一溜烟跑得都没有了影子,琀璋顿了一顿,才意识到这两个机灵的小奴才就这样把自己给卖了,现在又只剩下自己与谢琰共处一室,恐怕这两人根本就没想去取茶杯,现在十有八九正躲在哪处墙根后面笑吧。
气氛本来不尴尬,现在这么一来就变得无比尴尬了,好在琀璋是有目的而来,为了快点结束这种不必要的尴尬,她开门见山地问:“你什么时候还朝?”半天,觉得这样问似乎有些突兀,便又加了一句,“我听说你本该早就去建康任职,却迟迟不去。”说着又停了一下,语气里透进几分怪异,缓缓道,“如果是因为我……你不必在意我,我不是还有韫姐姐和蕴之陪吗?”
琀璋刚坐下就说了这么一长串话,就连谢琰听着也得消化一番,默了半晌,方平静地说:“韫姐不还家,我放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