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弘的宫殿,历经千年,仍一如建成时金碧辉煌,冷眼看着多少朝代兴起、灭亡,它自宠辱不惊,只是千百年优雅、清冷地矗立着。
而人却总不能做到如物一般淡然从容,只因寿命短暂,眼光浅显,便一心妄图名垂青史,千秋外代,殊不知朝代更替,只犹如海潮起落般寻常。
苻坚自恃一代君王,只有他攻城略地,虏人为奴,大约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受如斯奇耻大辱,手在案桌之下紧紧握成拳,袍领之下微微露出的脖上突出几根明显的青筋,遥望脚下胆敢对他说出如此话的使者,愤怒压了又压,脑中只反反复复想起他刚刚说出的一番话。
“秦为无道,灭我社稷。今天诱其衷,使秦师倾败,将欲兴复大燕。吴王已定关东,可速资备大驾,奉送家兄皇帝并宗室功臣之家。泓当率关中燕人,翼卫皇帝,还返邺都,与秦以武牢为界,分王天下,永为邻好,不复为秦之患也。钜鹿公轻戆锐进,为乱兵所害,非泓之意。”
当年自己灭燕之后,没有对他们慕容王族赶尽杀绝,还将他们个个封官分地,没想到慕容泓这小儿,竟敢如此忘恩负义!还有慕容冲,还有最近一个个都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那些人,羌族、丁零、乌丸……若不是淝水之战中大秦败了,他们怎敢如此!
不禁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来人!将此人拖出去凌迟!”
殿外侍卫飞快连忙赶来跪在苻坚面前,莫敢抬头,只战战兢兢地劝道:
“皇上,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朕说杀就杀!区区反贼,也配称国么!”
苻坚目眦欲裂,阶下侍卫竟感觉脊背一阵发凉,知道自己是火上浇油,如何敢再劝说,立即拖着腿都已经软了的使者离殿而去。
大殿半晌静默,寂静得可怕,苻坚坐在御座之上,却如坐针毡,胸口一阵发闷。
慕容氏,该死的慕容氏。
缓缓松了拳,一手撑住额头,轻叹一声,犹似百年哀叹,声音沙哑而疲倦:“传慕容暐来。”
座侧宦官浑身一颤,额角滴下汗来,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对于这位喜怒不定的君王,他一直都是伴君如伴虎,必须提起十二万分小心侍候,颤抖着诺了一声,连忙低着身跌跌撞撞地下了阶梯,出殿通报。
二人多高的宫门吱呀一声打开,乍落进一束阳光,苻坚扶着额坐在殿上不由得微微一皱眉,见殿下慕容暐正恭敬对自己跪拜。
“参见皇上。”
战战兢兢的样子,仿佛对于慕容泓所做行事毫不知情,可是他们慕容氏,一向最会伪装。
浓黑的眼中微现出杀意,语气平静,却于平静之中深藏兵不血刃的寒冷,如一张夺命的9网朝伏在地上的人铺盖了下去:
“卿父子干纪僭乱,乖逆人神,朕应天行神,尽兵势而得卿。卿非改迷归善,而合宗蒙宥,兄弟布列上将、纳言,虽曰破灭,其实若归。奈何因王师小败,便猖悖若此!垂为长蛇于关东,泓、冲称兵内侮。泓书如此,卿欲去者,朕当相资。卿之宗族,可谓人面兽心,殆不可以国士期也。”
慕容暐跪在地上,将苻坚的一番话听下来,心内可谓是风起云涌,额头触在冰凉坚硬的地上,知道苻坚必起了杀意,心下却暗自欣喜,十四年,整整十四年的卧薪尝胆,他们……他们终于已经准备好了。
自己死不足惜,当年是因自己无能而使得大燕灭亡,他本就是有罪之身,死后亦无颜见列祖列宗,只是现在,大业未成,他还需要待在苻坚身边,与弟弟们里应外合,方能复兴大燕。
拼命叩头,直至染红地上砖石,慕容暐泪流满面,对苻坚连声替慕容氏请罪。
苻坚一句话不说,只是良久望着座下拼命叩头之人,燕国幽帝,如今也只能跪倒在他的脚下,慕容冲,你又凭什么异想天开?
良久,毫无波澜的黑眸中才一闪而过一道光,淡淡道:
“《书》云,父子兄弟无相及也。卿之忠诚,实简朕心,此自三竖之罪,非卿之过。”朝他摆了摆手示意退下,叹了一口气,“此后,你依旧是新兴郡侯,朕不追你之罪。”
慕容暐方止了磕头,伏在地上不敢起身,苻坚似乎又想起了些什么,又道:“卿当以书招喻垂及泓、冲,使息兵还长安,朕恕其反叛之咎。退下吧。”
“是,微臣遵旨。”
重重一拜,慕容暐方躬身一步步退出了殿外。
殿外阳光普照,他心情亦是十四年来最为晴朗的一日,却又不敢在苻坚宫中表现太过,只能继续做出一副深沉阴郁的模样。
然而一回到家中,慕容暐便立即进房关门,亲自研墨起笔,写下了长长一封密信,随后叫来手下心腹,令其受信去往华阴慕容泓营中。
他的弟弟,相信他们……一定可以做到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今秦数已终,长安怪异特甚,当不复能久立。吾既笼中之人,必无还理。昔不能保守宗庙,致令倾丧若斯,吾罪人也,不足复顾吾之存亡。社稷不轻,勉建大业,以兴复为务。可以吴王为相国,中山王为太宰、领大司马,汝可为大将军、领司徒,承制封拜。听吾死问,汝使即尊位。”
慕容泓握着慕容暐遣密使交来的信,平静念完了上面的内容,清贵的眼里露出一点伤叹,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重归坚毅果断,随手将信放到桌上烛火上头,看着它渐渐被火舌吞噬,眼尾一挑,原本捏着信纸的手缓慢而坚定地一抬,语气很静:
“进,长安。”
主帅营中只有慕容氏族中几人以及琀璋,地处华阴,夜凉如水,营帘忽起忽落,烛火忽明忽暗。
琀璋侧头看自己的慕容冲,看见他的瞳中有火焰慢慢燃烧,最后再终归平静,凤眸比兄长慕容泓深不见底太多,仿佛一汪深不见底的池水。优美修长的脖颈,谦顺地低了低头。
“诺。”
未久,燕军势如破竹,在一个夜晚来至长安城外不远处,坐在马上,能遥望见城中千年繁华,灯火不灭,犹一个永不落幕的太平盛世。
那一夜,琀璋明明觉得自己应该高兴,心中却不知为何总觉异样,跟随慕容泓等人入主长安,耳边竟听到阴森可怕的怪声。
心下恍然惊动,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拉了拉马绳跟到慕容冲身边。复国之路又进了一步,他本正应是意气风发,现在仔细一看,却也依旧暗含心事,甚至眉宇间藏着难以消散的愁结。
琀璋不解,却也没问,或许是夜色太暗,看错了罢,待到并驾齐驱,低声问他:
“你听见……鬼夜哭的声音了吗?”
眼神微微下瞥,流转于琀璋表情认真的脸上,知她不是说笑,目光顿了一顿,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在微微启唇后合上,唇角极其微弱地勾了一勾,淡道:
“害怕了吗?”眉眼温柔,白衣在夜风中飘摇,似一只摇摇欲坠的蝶,“没事的。”
他侧着头,温和地安慰她,像是安慰一个胆小的孩子,琀璋未再说话,只静静跟在他马后不远处,望着他的纤弱笔挺的背影。
大军最终驻扎在长安城下百里处,宏伟之城,只如囊中之物,军中眼见胜利在望,士气高涨,士兵既如此,作为领导者的慕容泓便更加胜券在握。近日来军中气氛良佳,夜夜歌舞升平,竟像是已得到长安而庆祝胜利的模样。
只一夜,慕容泓帐中却并未有丝竹声,只有烛火依旧明亮,几位谋臣心腹立于帐中,静默而恭敬地等着慕容泓说话。
“世人皆传,卦里乾坤,若仙若神,奇女琀璋,得此女可得天下……各位,可信?”
慕容泓饮下一口冷酒,淡淡地问,语气中似乎浸着冷酒的气息,清冽而刺骨。
此刻能站在他帐中的人,都是深知慕容泓性格心思的,听闻此话,皆是心中一动,立即就意识到了慕容泓话中深意。并不在于问他们是否相信,而是……他已经信了,他想要,得到此女,哪怕,是从中山王手中,抢走此女。
可是中山王慕容冲,不仅是他的弟弟,且文治武功,皆胜于他,若不是长幼有序,论实力,本就应该由他来做燕王。何况,那女子既然跟随中山王,便已是跟随燕国,又何必多此一举抢过来,岂不是要导致兄弟反目,内乱不休?
一臣实在不愿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燕国再次毁于内乱,上前一步跪在慕容泓面前:
“济北王,此时正是大燕上下一心对付苻秦之时,至于琀璋姑娘,既然已经选择投靠我大燕,又何必在意她跟随着谁,还愿济北王以大事为重。”
慕容泓的脸色不动声色地暗了一暗,黑眸亦更深了几分。
他们是臣,又怎么明白做君王之人心中的害怕?他的弟弟,慕容冲,从小便超凡过人,只是那还是小时候,他们都只是王子,并不知道兄弟会对自己造成的威胁。直至他逐渐长大,燕国灭亡,慕容族被俘,经历了许多的事情,自己一步一步走上了今日可与灭国仇人相抗衡的位置,只差一步,才开始明白君王的害怕,不在于城墙之外,而在于宫墙之内。
再加上琀璋这样一个奇女子的出现,更让他不得不防,他本不相信卜算命数之事,可这后来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都让他从心底里害怕。慕容冲,再加上这样一个女子,自己将来哪里还能安稳地坐在高座之上?必定是日日夜夜不得安心,所以,他必须要趁早处理好这件事情,以防来日养虎为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