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中,一心报灭国之仇的燕军,与自淝水之战后便成了一盘散沙的秦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地就将苻秦逼至四面楚歌之境地。
攻下长安,逼近皇宫,眼见胜利在望,慕容冲却不再进攻,只留下五万士兵继续包围未央宫,自己离开了。
兵临城下,引而不发,是故意要让苻坚忍受这种耻辱,这种担惊害怕。
皇宫被围了几日,苻坚作为秦国的王就在寝宫中几日不饮不食,更不曾踏出宫门一步,只是一直坐在龙塌之上,不言不语,如一尊泥雕偶塑般。
眼眸波澜不惊,古井般平淡。
有时会想起从前,从年少的王子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一日日,太累,仿佛走了百年,却原来也只是弹指一挥间,而这些岁月之中,他竟没有一天是开心轻松的。
日日都在杀戮,都在斗争,一直对自己说是为了国家为了百姓不得不这么做,但直到今天,当自己也尝到了被不计其数的兵马包围的滋味后,才终于明白,原来,他一直都只是为了一己之私而已。
特别是当想起自己自己带兵攻灭别国的时候,想起那些国家的人是如何绝望,如何悲哀的景象。
尤其,是当在十多年前他攻打燕国的时候,那些慕容王族,个个骄傲自负,不肯低头求生,他一向自诩骄傲过人,不屑以死相逼,便在灭了燕国之后将慕容王族之人统统好生封赏。
而在那群沦为了俘虏,却依然不肯低下高贵头颅的王族之中,他还见到了一个少年,一个明艳,矜傲的少年,于乱尘飞扬、陈尸如山中一尘不染,和他的姐姐站在一起,用一双总似含笑的凤眼望着他。
那双漂亮的眼,望着他,有微微上扬的绝美弧度,却尽是不屑,嘲讽。
那一刻,天地喑哑。
那是一种天生属于王者的眼神,他明知自己将他收归,不啻是养虎为患,却从未后悔过,直至今日,终于被自己亲手养大的人逼到如此境地,他,也不曾后悔。
自慕容冲带兵走后几日,太监宫女们又有试图想逃跑的,没想到包围着各个宫门的燕军倒是没有再杀再拦,反倒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必这也是慕容冲的意思,要让苻坚彻底成为孤家寡人。
寝宫外还有最后一个不愿离去的老宦官,无声守在门口,抬起苍老的眼望着绵延的宫室,这双曾看着苻坚从一个聪慧的小皇子长大,登基,扩展疆土,实行政策,一步步成长成今日统一了北方的秦王的眼睛,此时,浑浊之中走进一个女子的身影,袅袅而来,若仙绝尘,细长的凤眼下一点赤色泪痣,是人间绝世无双的绝色。
东风卷地,扬起未扫落花,一袭白衣像于滚滚尘世中走来,却又不染一尘,走至恢弘的宫殿门口,老宦官连忙低头,声音嘶哑:
“娘娘,请劝一劝皇上吧!”
清河不语,只是凤眼一冷,随后径直走进了老宦官弯腰费了所有力气帮她推开的朱漆门,里面隔绝了阳光,阴森而灰暗。
一步步走上重重阶梯,短短的距离,可世上的人就为了这几级丹墀之上的王座,都甘愿费尽所有的精力和生命。
多么愚蠢。
最终来到最后一级台阶之前,苻坚坐在王座上,如一座偶像,眼光空洞遥远。
见她来了,是与那人多么相像的面容……
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波澜不惊的眼中才露出一点微光:
开口,声音竟是沙哑苍凉得可怕:
“清河,你来了……”
清河的声音悠沉深远,于风霜之中含着冷冷的笑。
是一个亡国公主,沦为仇人十多年的俘虏压抑着的冰冷恨意,如今终于能够表达出来。
“你终究还是输了,苻坚。”
她还记得,当年,他是如何让自己的国家灭亡,让自己的亲人死去,让自己的弟弟受尽屈辱!如今,他终于受到报应了!
弟弟,自己最疼爱的,最让自己骄傲的弟弟……
凤皇,你终于做到了。
阿姊为你骄傲。
“不,还没有结束。”
苻坚微微摇头,眼神毅然不动,是最后属于一代帝王的固执与骄傲,然后深深望着清河与他一模一样的绝美凤眼,坚毅的眉头恍然一皱,如鹰隼般的眼神一凉。
荒凉之中暗含一抹杀意。
悠悠,带着风雪的气息,吐出一句话来:
“大秦将亡,你,便以身殉国吧……”
眼尾美丽地上挑,十余年从未露出过笑容的绝色脸庞竟然展现出轻松之意,倾城一笑,一如当年的小公主。
殉国?
她未曾为大燕殉国,却要为敌国殉国?
她只愿为十余年前就已亡的大燕殉国。
苻坚的话,她恍若不闻。
朱唇轻启,笑道:
“清河,幸甚至哉。”
深深宫门,幽幽冷殿,生于帝王家,这条命便是社稷与子民的,当年眼见国家灭亡却求死不能,已是她作为公主的耻辱,今日,她终于能够回报大燕了。
青葱玉指端起镶金酒杯,酒面映出一张美得不似人间的脸庞,可就是这样一张脸,会害得人,死也不能,受尽奔波流离与不堪耻辱。
纤纤的手一寸寸抚过自己的脸,凝脂一般的雪肤,柳眉,凤眸,泪痣,千般妩媚,万般动人……可是,带来的尽是苦难而已。
苻坚那贼人还想着让她为他的秦国殉国……不,绝不可能。
清河只愿,阔别十余年后,为大燕殉国。
父王,母后,百姓……不肖女清河,来见你们了……
头一抬,扬起优美的脖子,将杯中毒酒不带犹豫一口饮下。
美丽的眼神散了一散,十余年不解的哀愁悲凉,随着死亡,也终于可以消散了。
笑意从眼角出来,惊人的美丽,嘴角亦淌出鲜血,顺着优美雪白的缓缓滑落。
杯中的酒杯当的一声落在了地上,清河终于支撑不住倒下,靠在冰凉的地上,瞳孔亦渐渐失去神采,她,终于解脱了……
只是,唯一放不下的……是弟弟啊……
凤皇,如有来世,阿姊只愿与你,生于寻常百姓家,生一副普通寻常的容貌,平平静静地过完这一生。
不过刚入冬,天上竟然开始稀稀落落地下起雪来,一片片虽小得不起眼,却也使得天气一下子就变冷了许多,
围了未央宫已有多日的五万燕军皆未着冬衣,又都站在宫门迎风口,个个冷得咬牙发抖,却都为了要将有灭国之仇的苻坚逼死这一唯一的目标,以及身为燕军的荣耀誓死绝不离开一步。
他们虽不是燕国人,可都心甘情愿臣服于皇太弟慕容冲,那是一个天生的王者,在不久的将来……不,不需要将来,也许就是明天,他也许就会成为一个最出色的君王,带他们过上和平富足的日子。
所以这小小的严寒,又算得了什么?
这时,从宫内缓缓走出来一个老太监,发已花白,步履蹒跚,穿着一身单薄的衣服,在雪中冻得瑟瑟发抖,却并未停下往前走的脚步。
不知走了多久才走到宫门口,便立即被守门的燕军拦了下来。
看他年纪如此大,几个小兵们倒也不为难,只冷冷训道:
“回去!”
老太监弓着腰,作为苻坚身边最有地位最有脸面的太监总管,何曾这样受过几个小兵的训斥?可是事到如今,他又哪里还会计较这些。
低着头赔罪般一笑:“还请官爷通融,老奴承皇上旨意,有重要的东西要献给殿下。”
士兵们上上下下地瞧着这老太监,看穿着似乎果然身份等级极高,也不像是说谎的样子,便也不敢自己做主,一个士兵收了武器:
“你等着,我去叫我们长官来。”便立刻快步走到了旁边去请人。
不多时,他便带着自己的长官来了,是个满脸阳刚的中年人,看到了老太监,眼中尽是对手下败将的嘲讽,以及对宦官的不屑。
瞧也不瞧,鄙夷道:“什么事?”
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老太监方从身上拿出一个小漆盒,堆笑道:“这是皇上让老奴献给殿下的,还望长官行个方便。”
朝着那并不怎么起眼的漆盒瞥了一眼,也没说什么,只朝身后的小兵递了个眼神,那士兵便立即上前一步接下了盒子,随即转身离去。
然后这位长官忽然冷笑一记,对老太监半是不屑半是讽刺地说道:
“都是要亡国的人了,还摆什么架子?那盒子里头装的是什么,难不成是苻坚的传国玉玺吗?”
老太监浑身一抖,差点气厥,沉默了半天,还是不想惹事,没说话,僵硬地行了礼告别,就转身而去。
“等一下!”
然而那位长官不知为何又叫住了他,佝偻的背一顿,还是止了脚步,将脸上悲愤的表情压住,屈辱地转过来,低头笑着问:
“长官,敢问还有何……”
最后一个字都还没有说出,一道殷红的鲜血瞬间飞向半空,脖子上的动脉被刺破,老太监血流如注,不可思议地慢慢捂住自己的脖子。
模糊的瞳孔徐徐放大,有不相信,有惶恐,有认命,有无助,最后都化作无边无际的空虚,动脉一断,很快,便失血而亡。
而那刚刚杀了一个人的长官竟像个没事人一样,慢悠悠把随手抽出的剑还给了旁边的小兵,甚至还掏出袖中手帕擦了擦自己脸上沾到的血,露出一个极度厌恶的眼神,将擦完血的手帕一把扔到了地上,冷道:
“老阉人,看了就让人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