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殡仪馆出来已经将近中午十一点,我拦住一辆对向驶来的出租车,打开副驾驶侧的车门坐了进去。“去人民广场。”司机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却是面无表情,丝毫看不出年轻人该有的生气。他掉转车头,沿着满是落叶的枫树林向东驶去。
我颓然的靠在座位上,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尉迟海比我大一岁,都说“男人四十一枝花”,他这个年纪正是开得豪放的当口,谁曾想走在路上也能被车撞死。纵有家财万贯,也无福消受,真是应了那句古语,“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太可惜了!”这是我听到最多的一句话。
可是看着躺在那里的尉迟,我心里竟有一丝羡慕,羡慕他可以逃离这个烦乱的世界,不像我,刚擦好一屁股屎,还在担心今后要不要再擦。
我揉揉太阳穴,强迫自己尽量不去想那堆烦心事。年轻的司机将车子开得飞快,本来半小时的路程二十分钟便到了。
禅修营的大巴车很扎眼的停在人民广场路口,其他人全都到了。见我过来,领队跟捡到宝似的满脸欣喜,一把将我拽上车,招呼司机:“开车!”
这次禅修营我是一个月前就报了名的。那会谁也没有料到行医二十多年,一向以小心谨慎著称的我竟然也会摊上医疗纠纷。禅修营倒恰逢其时,正好让我来疗伤。细想之下,我总怀疑这一切是冥冥中早已安排好了。
事情虽然发生在半个月前,但根子老早就埋下了。我大学读的是针灸学,学校和专业都是服从分配调剂的,跟我的想法没有半点关系。专业不是自己喜欢的,毕业后我也就抱着随缘的态度,进了这个城市的一家三甲医院,也就是现在的单位,一呆就是二十多年,娶了个本地女人作老婆,生了女儿晶晶。
我的个性说得好听是随和,说难听点就是没什么上进心,基本上属于与世无争的那种。跟人在一起我都是说的少,听得多,再加上我不喜欢道人是非,工作上勤勤恳恳,所以大家都乐意跟我交往,人缘不错。
就我孤陋寡闻的见识而言,人缘不错、工作勤恳跟升迁没有特别大的关系,于是在那帮老同学升处任局的纷乱里,我除了是主任中医师,连个科室主任都没干上,丰厚的收入自然也就无法奢望了。这也是老婆像唐僧一样总在我耳朵边念叨的根本原因。
关于缺钱的抱怨老婆一直都不少。我细算了下,除了刚结婚头两年,出于一个女人的矜持,说得比较少之外,随着结婚年限的增加,这种话出现的概率大大增加,到了最后差不多每个礼拜都要老生常谈一番。不过好在她除了这唯一比较严重的缺点外,基本上算得上是个贤妻良母。
要不是宝贝女儿出国留学,我咂摸着现在的生活真还不赖,钱虽然不是想花多少就能花多少,但至少不紧巴。可自从去年女儿晶晶被美国的一所知名大学录取后,这情况就变了。
去国外留学,这是多大的荣耀!消息不仅传遍了我和老婆的单位,就连老家刚入托的小伢儿,也知道那个当年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周庆安,如今他女儿又要出国留学了,啧啧!按晶晶奶奶的话说就是“咱们老周家的祖坟上冒青烟了”。
有这么个宝贝女儿做父母的自然长脸。那段时间,老婆多年不愈的腰椎间盘突出忽然就这样毫无征兆的好了,平时总有点弧度的腰背挺得差不多要跟地面垂直起来。
最高兴的应该就是她老爸我了。都说“女儿是爸爸的前世情人”,可以担保,这话恐怕是世界上不多的真理之一。自从晶晶出世,我原本平淡无奇的生命从此焕发了新的光辉,她一声清脆的“爸爸”,随时可以让我的心彻彻底底融化。这小二十年来,我每天都默默的祈祷,不求大富大贵,只希望她此生幸福快乐,将来能找到一个如意的伴侣。所以平时除了不能撒谎、与人为善此类品性上的要求外,在学习上我没给过她任何压力。可谁曾想,几经这么多年的放养,这小丫头的学习跟她的品性一样,都相当的出类拔萃。
女儿是我的心头肉,在面前还要念三分,现在只身一人到异国他乡去读书,怎能让我这个做老爸的不牵挂。可是没法子,我和老婆不可能一起跟着去美国陪读。再说孩子大了,迟早有离开父母的一天。
唉,这就是人生,欢喜与缺憾像对兄弟,可以互相看见对方的影子!
既然不能伴读,那就只好设法让宝贝女儿生活过得好一点。经过一番全方位的缜密调查和研判后,我替女儿拟定了一个留学期间生活规划。根据这个规划,女儿不用辛辛苦苦的去洗盘子,吃穿住行基本上都能达到一个比较高的水平。要是女儿将她对物质享受的尺度放宽些,那她的生活水平还可以再提高一个档次。
这样一来,原先的那点存款就显得有点紧张。节流的路子已经走到底,家里开支全是一些柴米油盐、水电之类的必需项目,想压缩也压缩不了。我个人不嗜烟酒,应酬也不多,支出有限。老婆每月跟小姐妹雷打不动的喝茶、搓麻钱,自然也是省不了的,毕竟人家跟了我二十几年,没享什么福,这点用来维持她那莫名优越感的钱还是得留着。况且,那些也是小钱,帮不了大忙。
节流无望,只好开源了。
在工资和奖金上打主意是行不通的。早在几年前,老婆还时不时的给我支招,试图在哪个环节上捞点外快,弄些夜草肥马,结果证明全都是绝招,后来她索性彻底放弃,只专心致志的抱怨。
我们医院,看门面是三甲,其实病源有限,病种不多,效益奇差。一个月下来,工资奖金都是透透的。想多开药搞点灰色收入吧,人家医药代表都不拿正眼来瞧咱,你能奈他何?比不得大院名院的那些同学,后面整天跟着帮笑脸如花的药代。我说这话没有一点酸溜溜的意思,相反心里异常的踏实,正所谓“心底无私天地宽”嘛!
可如今形势逼人,说什么也得多弄钱了。
也巧,正好社区有位关系不错的大爷,半年前中风后一直躺在床上没起来过,最近肠胃不通,好长时间没排便。那天碰见他儿子说起这事,“要不周医生你有空去给看看?”对方这么说让我灵光一闪,私下出诊!这样不仅诊疗费全落我口袋,而且由于上-门,费用方面还可以适当提高点。
以前不是没有想到过这招,只是一来有风险,二来违反医疗纪律,要是被院领导知道就不是挨顿批评这么简单。可以前是以前,现在为了攒钱让宝贝女儿在遥远的美国能有个舒适的生活环境,这险值得一冒。
话说回来,针灸跟骨伤胸外心内这些都不一样,治病靠的是认穴和提插捻转,相对来说安全得多。再说,咱这二十几年的临床经验可不是白给的。
瞒着院里干了大半年,收入着实增加了不少。说是瞒,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能瞒得过谁呢?好在我向来人缘不错,大家又知道我宝贝女儿出国留学,正是用钱的时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碰着院长的时候,他旁敲侧击的提醒过几次,一定要注意安全,千万不能出问题。这个自然!谁都知道对一个医生来说,出次医疗问题意味着什么。
可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你怕什么他偏偏就来什么。
那天有人给介绍了个新病人,姓林,60来岁的大妈,说是腰部疼痛伴右腿麻木感一个来月,让给看看。我满口答应,下班后带上一次性针灸针,酒精棉和电针仪上了门,看了之前的CT片子,作了些常规检查,初步诊断是腰4、5椎间盘突出,压迫脊神经根和坐骨神经导致的,这个毛病比较常见。
林大妈除了是第一次针灸,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我清楚的记得那天取的是腰俞、命门、右环跳这几个穴位,补法行针后接好电针仪,便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大妈和她守在一旁的女儿聊天。大概十分钟还不到,大妈就喊头晕,说吃不消。“这是晕针,您别紧张,放松,一会就好!”我赶快关掉电针仪,拔了针,把大妈扶好平躺在床上,一边按压人中一边叫她女儿弄碗红糖水。
给大妈喝完糖水,又按压了几分钟人中,按以往的临床经验,多数晕针的病人都会缓过来。谁知大妈脸色却是越来越苍白,捂着胸口直哼哼。这时我才慌了,连忙打电话叫120。着急忙慌过后还是晚了一步,急救车在离医院大门200米的时候,大妈咽了气。
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家属情绪失控,闹到了医院,搞得沸沸扬扬,整个医疗系统差不多都知道了这件事。所幸医疗鉴定结果显示是意外,不属医疗事故,具体的说就是由于大妈高度紧张引起心脏病发导致的猝死,这意味着不是由于我的治疗不当送了大妈的命。事情最终私下和解,我付给对方一笔钱。对于我的擅自行医,在卫生局一帮身居要职老同学的帮忙说情下,医院给予我记过处分,总算是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虽然结果看似令人满意,然而我内心却倍受煎熬。手术台上的医生,职业生涯中总会面对几次生命的消逝,可我不是他们。对于一个正常素养的针灸科医生而言,后果最严重的也无非是气胸。至于死神,基本上是我在山这头,他在山那头,老死不相往来。
这次虽然并非由于我的原因,但人毕竟是在我手上没的。
这就像一场噩梦,我虽从梦中醒来却无法从里面脱身。之后的几星期,我整夜整夜的失眠,头发大把大把的脱落,体重也一下子轻了好几斤。尽管老婆和同事们一再安慰我,这纯粹是次意外,谁也无法预料,可我仍然无法面对自己。
“禅院到了,请大家收拾下行李准备下车!”领队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