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沈璐接触久了之后,我不得不承认,尉迟说的确实没错。气质、知性、干练,这些看似矛盾的词竟然可以水乳交融般的用在一个人身上而没丝毫的违和感,本就令人称奇,更奇的是很少有女人像她那样为我们社会和个人的未来担忧。
“膨胀与怯懦,冒进与迷失,贪婪与卸责……这样的我们造就了这个乖戾的社会!努力净化这一切,通过影响社会精英来济世救人,这就是我的人生使命!”不熟悉她的人一定认为这番话出自对现实有诸多不满、愤世嫉俗者之口。然而恰恰相反,沈璐却生性热爱生活,为人随和,甚至可以说她身上有一种特别的魅力让人愿意亲近她。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使命实在太过远大,远大到老公早早的逃离了她。
的士司机熟练的右打方向盘拉直车身,挂空档上手刹,将车子稳稳的停在“风雅客”门口。服务员见有人从出租车下来,拉开玻璃门甜甜的叫道:“欢迎光临!”
我上了二楼来到预订好的包厢,推门进去,发现沈璐已经到了。
“这次禅修营感觉怎样?”见我进来,沈璐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收获总是有一些,就是不知道是不是我期盼的那种。”我放下行李,将身子窝在舒适的沙发里。
对面的沈璐一袭淡青碎花长裙,休闲又不乏时尚,长发松松的扎成了马尾。跟往日的淡妆形象不同,今天她脸上脂粉皆无,素颜示人,将柔嫩白皙的皮肤尽显无疑。不得不承认,这真是一个极其特别的女人。即使她很随意的坐那里,只要与她那柔和似水的眼神相交汇,任你多么狂躁的心也能瞬间宁静下来。
“才七天不见,你就又憔悴了不少。”
她微微一笑:“你约我见面,难道就是想提醒我这个?”
“当然不是。”我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便直奔主题,“尉迟得过胃癌,你知道吗?”
沈璐一怔,似乎没想到我会提这样一个问题。她端起面前的红茶,轻抿一口,转头看向窗外。刚才的毛毛细雨已汇落成珠,有节奏的砸在玻璃上声声作响。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撑着雨伞,匆匆的朝着各自的目的地急行。被堵得动弹不得的黑白红绿颜色各异的汽车里,不时有人按着愤怒的喇叭催促前方挪动挪动。
好一会,沈璐才将视线收转回来,脸色也恢复如常,像是拿定了主意。她放下杯子,拢了拢额前的流海,说道:“你是尉迟少得可怜的几个朋友之一。这段时间我也在考虑该找个什么样的时机,才能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你又不让你感到震惊。没想到这个时机来的这么早。”
她说得这么郑重其事,不由得我不凝神细听。
沈璐字斟句酌,说的却是与胃癌无关:“我所认识的尉迟海一直在不停的找一个叫‘安全感’的东西,但到底什么才能带给自己带来安全感,他却不知道。他曾跟我说,他以为安全感就是能离开那个节衣缩食的工人家庭,于是拼命用功读书,终于在医学院毕业后如愿成为一名医生,可是预想中的安全感毫无踪迹。以为安全感就是一个温馨和睦的家庭,一个能让心灵停泊的港湾,于是他娶妻生子,将全部身心都投入其中,可是希望仍然落空。以为安全感是一套房子,于是东拼西凑,在像每一个不宽裕的家庭那样几经折腾后,终于有了自己的三室一厅,可是他满心欢喜的期待依旧是水中花,镜中月。以为安全感就是让家人随心所欲的花钱,不必有丝毫的顾忌,于是他脱掉白大褂,自己创业开公司,等到银行存款足够多时,他仍体会不到安全感为何物。”
我默然了,当初尉迟辞职时,人人都以为是他和同事相处不好的缘故。
“尉迟将认为能给他带来安全感的所有事都做了个遍,结果却陷入深深的失望中。你不曾见过他夜里醒来时浑身发抖的样子。”沈璐抬眼对我嫣然一笑,丝毫不理会我讶异的眼神。
她继续说道:“一年前他出差路过建文那,喝酒后肚子痛得厉害,一查却查出了胃癌。这事除了建文,只有我知道,连他老婆都没说。”
我点了点头:“我也是今天上午才听建文说的。”
“这是尉迟的意思。他觉得胃癌并不是什么可怕的玩意,况且他这是早期,完全可以治愈,怕说出来让大家担心。”
“那怎么连他老婆也不告诉呢?”
可能听出我语气里有明显的不满,沈璐回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劝尉迟把这事跟他老婆吹吹风,虽说早期胃癌治愈机率高,可毕竟是性命攸关的事。他却总是淡淡一笑,说结婚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穷得要经常去丈母娘家蹭饭吃,他脾气又臭,说骂人就骂人,可是不管怎么样,他老婆却从没说过任何抱怨的话,一直是贤妻良母的好角色,这个时候又何必让她担惊生怕,凭添烦恼呢。不如等治好了再说。”
我本来埋怨尉迟这么大的事不告诉我这个朋友倒也罢了,却连自己爱人也瞒着,显然没将她放在心上。现在听沈璐这么说,细一想这做法倒也符合他的性格,只是心中奇怪,既然对爱人这么体贴入心,又何必跟这个红颜知己走得这么近呢?
“治病是要花钱的,他爱人总有发现的一天。”我试探道。
“钱是我出的。”
果然不出我所料。
“坦白说,尉迟是我这一生最重要的男人,我对他的依恋早就融进了血液里,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相信尉迟对我的感觉也是一样。”沈璐脸色微红,眼神也有些迷离,完全是一副小女儿态,哪里还有平时干练的样子。
那尉迟对他的爱人呢?难道仅仅是责任吗?我这样想着,却没说出来。
她很快回过神来。
“不过你不要误会,我和尉迟从没做过对不起他老婆的事,只是柏拉图式的爱情罢了。所以不要说这点钱,要是能让他康复,就是让我减寿十年又何妨?
“每次去医院都是他一人,我要陪他,他总说你别去,看到那样的氛围你会难受。这样前前后后治疗了七八个月,终于有一天他拿了张化验单给我。你无法想象,当看到那张小小的白纸上朝上朝下的箭头终于没了时,我心里那高兴劲。我当时想原来这个世界真是有佛的,你念经祈愿他们都能听得见。”她眼眶泛红,面色戚然,“可谁知……”
我明白她的感受,叹息道:“谁知苍天无眼。胃癌刚治好,却又遇上了车祸。”
听我这么说,沈璐脸上悲痛之色更浓,她抽了张面巾纸擦擦眼睛,声音里透着令人心碎的哀怨:“不是你想的那样。从始至终尉迟根本就没去治过病。”
沈璐的话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浓雾,瞬间将周围的树草河路全部隐去,让我东西莫辨,“我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她没答腔,只是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对折的白纸,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