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
佟湘自十来岁学艺登台,至今已是三十余载。一半是天赋,一半是自身的努力,她在滨州戏曲舞台上的表演可以用“圆融神动”四个字来概括,女小生中,至今无出其右者。
这次是佟湘在第三次做完嗓子手术后的首次登台表演,声音略显沙哑,并不如年轻时漂亮圆润。可她对此却处理得很好,每一句唱都是字字饱满,少用技巧,与年轻时嗓音瑰丽、唱腔略显花哨相比,听起来倒有“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的返璞归真韵味。
陆游这个角色,佟湘演了二十余年。之前我曾随母亲多次看过她的演出,那会她正年轻气盛,声名远播,演起陆游来,举手投足间充满了锐气洒脱。随着年纪渐长,则多了一份沧桑和沉淀之感。
海菱向以花旦轻灵见性的唱腔和曼妙雅驯的身段蜚声滨州戏曲界。唐琬一角,她拿捏得极为到位,轻灵中不乏幽怨,雅驯间可见哀痛,勾起全场观众的无限同情与伤怀。
沈园中,丫鬟抱出古琴送还陆游,道明唐琬早就识破书信“百年”系被婆母所改,自知此生已无可能与陆游再聚首,只得改嫁他人。虽作他人妇,唐琬却是长年累月郁郁寡欢,忧病缠身,已是性命堪忧。
陆游听闻,心中大恸,接过丫鬟手中酒将饮未饮。
只听佟湘唱道:“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佟湘满面悲忿之色,将杯中酒一饮而光,挥手抛掉杯子。这时,听见墙外有人唱和。
海菱沉步上台,凄凄唱道:“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陆唐二人园中再见,恸大于喜,哀甚于欢。
佟湘与海菱两人甩袖,旋转,幽幽相视对唱。
佟湘:“春如旧。”海菱:“人成各。”
佟湘:“人空瘦。”海菱:“今非昨。”
佟湘:“泪痕红浥鲛绡透。”
海菱:“病魂常似秋千索。”
佟湘:“桃花落。”海菱:“角声寒。”
佟湘:“闲池阁。”海菱:“夜阑珊。”
佟湘:“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海菱:“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佟湘:“莫,莫,莫。”
海菱:“瞒,瞒,瞒。”
佟湘海菱两人无愧于滨州戏曲界的当家女小生花旦,唱腔情感身段无可挑剔。
听二人对唱,我的眼泪“唰”的似溃堤之水,倾泻而下。佛说人有“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七苦。字不过十三,却道尽人生三味。
老家有种说法,说是“顶个人头真难”。难,就难在心有余而力不足;难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难在虽知路漫其远,却不得不上下求索;难在众口烁金,是非功过得由悠悠之口评说。
陆游之难,难在不敢违逆母命,旗帜鲜明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这在今天自然不可想象,却真正切切地发生在陆游身上。
眼泪就像台风“普桑普”挟卷而下的暴雨一般,一波又一波,不多时便是涕泗俱下。我正想去擦,突然旁边伸出一只盈盈纤手,递上面巾纸来。
我有些尴尬,一个大男人看戏看得痛哭流涕,不免叫人笑话。拿起邱葵手中的面巾纸,擦干鼻涕和眼泪,我偷眼看了看邱葵。只见她也是泪流满面,眼圈肿得跟个核桃似的。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宽慰。邱葵倏地一把将我的手紧紧握住。我轻轻将手往回缩了缩,却不料握得更紧了。
没办法,只得任由她这样握着。
邱葵的手不大,柔若无骨,正好盈盈一握。见我没再动,她轻轻分开手指,与我五指交叉,掌心相贴。
一时间,有种异样的感觉弥漫我的全身。
这种感觉,那天在“廖记”吃完饭后,与邱葵在浦湖边散步时也曾有过。当时由于酒精的作用,邱葵面若桃花,煞是动人。近身偕游,邱葵身上似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水味,沁人心脾。
这是初恋的感觉。
海菱与佟湘唱罢,薄纱幕布再次将两人分开。只见幕后,丫鬟尖叫一声:“血!小姐……”
演出结束后,全场观众寂静无声,过了好一会,才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与开始时不同,散场时没人说话,观众们都默然无言的走出三号厅。
我看看邱葵肿得跟核桃差不多的双眼,心想自己应该也差不多,万一又碰见洛枫峦与他爱人,那就尴尬了。
邱葵站起身,想随大家往外走。我轻轻地拉了拉她,说道:“我们等会好了。”
邱葵依言坐下,没说话,却直直地看着我。
“我脸上很难看吗?”我怕泪痕未干,拿出面巾纸又擦了擦。
不料邱葵突然扑了过来,双手抱住我的头,狠狠地咬住我的嘴唇。
一时间,痛至心髓。
“你这是干吗?”我有些慌乱地推开她,四处看了看,生怕被洛枫峦撞见,好在人差不多走光了。我们位子隐秘,其他人不太容易看得见。
我用手摸了摸嘴唇,不见血渍,看来没有被咬破。
邱葵面色平静,直直地看着我,轻轻说道:“我想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意思?”我有些不解地问。
“你是不是一点好奇心都没有?”
我哑然失笑:“是人都有好奇心,我也是人,怎么会例外呢?”
“那怎么从没见你问过我的情况呢?”邱葵幽幽地说,眼神里透出一股哀怨之色,像极了刚才舞台上的唐琬,“不问我为什么离婚,不问我对你的感觉。你难道对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我默然了。
邱葵皮肤白皙,气质优雅,是那种美艳不可方物的女人。她走在大街上,是个男人都会偷偷多看几眼。我也是个视食色如本性的普通男人,既不是柳下惠,也不是正襟危坐的孔圣人,怎么会对她没兴趣?
我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这个让男人见了就走不动路的女人,为什么会和老公离婚,柔软的内心深处又有着怎样的故事。也曾有过想问问她的念头,可是几次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有兴趣又如何?
我是有家有室的人,爱老婆爱女儿,她们也爱着我,视我如依靠。作为男人,自小就被教育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岁月沉淀,年纪渐长,虽然已不作治国平天下之想,修身齐家的训示却始终不敢忘。
我怕一问,就会陷入其中不可自拔。都说女人如水,殊不知,这水甜似蜜,烈如酒,鲜有男人不好之者。
对邱葵的责问,我没说话。三号厅里人已经走光,只剩下我和邱葵两个人,太过扎眼。
“走吧!”我站起身,对邱葵说道。
走出剧院,上了汽车。刚关好车门,邱葵又扑了上来。我正想推开她,不料她柔软的舌尖已撬开我的紧闭的嘴唇。
激吻后,邱葵双眼满是一汪春水,双颊绯红,痴痴地看着我,轻声道:“抱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