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袭来,穆云身处穆庄之中,站在自家房门处,胆怯地看着前方情景。他想动,却动不了。
夜风冰冷,刀割一般。
院子中间,两个高大男人相对而立,各不言语,只是静默站着。
在穆云的眼里,靠近自己的人只能看到背影,高大、威猛,着一身蓝衣,干净利落,持一把淡光长剑,气势非凡。风凛冽,穿过他的鬓角。站在他身后,穆云心中无比踏实,会有一种安全感,仿佛还透着淡淡的安心与幸福。
与之相对的方向,也站了一个人,不过被向前男人挡住身形,穆云想去看,却无法移动身子。只能从间隙看到他同样一袭蓝身,但似是惧冷,外面还披了一件深蓝色大氅,只是在这黑夜中,已经深成了墨色。他持一把血色长枪,手里法诀紧握,好像随时可能发难。
“放马过来吧,轩辕弯弓!”
风呼啸,云聚拢,月色如幕,星光惨淡,这一夜,竟是十三年前的雨夜!
忽然一声炸雷,大雨磅礴而下!
穆云梦惊坐起,大口喘气,只觉得那心几乎就要冲破胸膛,跳了出来。他习惯性地想看看窗外景色,平静心情,但龟堡中没有窗子,也不知外面光景如何。房里暗灯一盏,照出些许残影,竟有一丝孤寂。穆云深吸一口气,然后呼出,反复几次,已经平静下来。仔细想着刚才的梦,难道这个人就是父亲吗?
他躺回床上,眼睛微闭,想再次入梦,却被刚才的梦惊吓,一点睡意也没有了,只好把刚才梦到的事情,一点点回忆,想抓住每一丝细节。
钟漏滴答一声,已是寅时。
方才梦境,也不知是听了父母的故事幻想而来,还是内心深处的记忆终于被唤醒。隐隐只觉一丝怅惘,流过心间。
***
天光格外亮,树影弄朝阳。
被拉长的影子奔跑在广袤的田野上,如日晷一般诉说着新一天的到来。
穆云与柳亦冥起了个大早,穿过片片田地,回到边城之中。
春日祭典其实只有一日,但像一些大城,会投入更多财力庆祝这一盛事,如尘封城会延到三日,柴郡这样的大城会延到七日,而边城只会延长一日。今天就是祭典的最后一天,边城内依然人山人海,不过已经明显没有昨日热闹。对于平民百姓来说,祭祀神明固然重要,可更重要的还是生活。
来时的路上,已经有零星农夫正在种田,城里也有数排门面开业,但人们多去了城中看戏曲,倒显得外围比较清冷。想想昨日盛景,再看看今日清闲,竟似有一丝凄凉之感。
两人穿城而过,特意绕开了最中心的人群密集部分,倒是安静自在,速度不慢。不过边城是关卡发展成的城镇,虽不很大但也不小,行了半日之后,城西凿子街才到。
这里地处偏远,虽有喜庆气氛,但没有其他地方那么强烈,多数工匠闲时闲如雀,轻松自在,忙时忙如狗,追着自个儿尾巴跑不停。这春日祭典,也不过是清闲的一天而已,没有什么两样。今日大多工匠坐在门前,享受难得的春光。
柳亦冥跟在穆云身后,时而左看看,时而右看看,好奇心大起,对着一些石雕石刻摆弄,每每笑出声来,便如春雨浴苗一般,沁人心脾。
穆云轻车熟路,很快就找到了那块黑色巨石,“鬼手苏六”四个大字白的刺目。他突然拉过柳亦冥,表情狰狞,凶猛地道:“我这个样子凶不凶!”
柳亦冥呆了一下,只见他满眼血丝,像是昨夜没有睡好的样子,此时又故作凶狠,不凶恶不说,反而有街头混混的样子,随即捧腹大笑,说道:“你……你别逗我笑。”竟然也不理穆云,只在一旁笑个不停。
穆云十分严肃地征求意见,却被柳亦冥笑了半天,略感尴尬,整了整衣裳,脑子中仔细回想几个要问的关键问题,大步走了进去,只留柳亦冥在那笑着。柳亦冥大概是觉得自己笑得太过分了,勉强收住,也跟了上去。
方进前堂,就见两人站立堂中,柜面那里一个是面容清秀的学徒,约十八九岁的样子。另一人自然就是鬼手苏六了,几日不见,他竟似又苍老了几分。
苏六见来了两人,以为是客,笑脸相迎,待到看清穆云面容,大惊失色,几乎就要夺路而逃。穆云哪里会让他得逞,一把抓衣领,把他揪了回来,用力一推,摔在墙上。苏六呜声连连,一连碰倒多件事物,整个厅里叮咚乱响,小学徒也吓得大叫一声,马上就往后堂跑。
“站住!”穆云看也不看,命令道。学徒定住身形,就好像撞上一面透明的墙一般,缓缓转过头来,找了个墙角蹲着。
柳亦冥看在眼里,万分震惊,这哪里是来问话的,简直就是来打劫的!心想他莫不是把这老头当成轩辕弯弓了吧。
苏六上回被吓得够呛,本以为这鬼追命来一次就走,没想到还来第二次,偏偏还带了个女鬼,心里怎么能不害怕,当场就给跪了下来。扑通一声,吓了柳亦冥一大跳,不自觉地退后一步。
穆云上次被吓过一回,已经习惯了,只见他缓步踱回,从柜子上取了件石玩,在手里摩擦了几下,也不说话,而是拖过凳子坐了下来。柳亦冥余惊未消,干咳一声,也学着样子。
穆云漫无目的地打量四周,发现四周墙壁上挂了许多图纸,与之前并无区别,不过许多地方的图纸已经被取下,门框上、窗子上都新贴了几张土黄色的符,画着数条古怪线条,想来是驱邪避鬼之用。细看去,连房内布局也有些许不同,甚至原本睡得像死猪一样的小工,也换成了现在这个学徒,八成是被道士说成不详之人,打发回家了。穆云心中好笑,但没有表露出来,只是安静地看着。
柳亦冥也四下观察,只觉得房间里雾蒙蒙的,好像有一层层石粉一般。里面的摆设无一不是石质,只有凳子椅子柜台这类是木头的,还有不少上品石料。片刻之后,目光在那个学徒身上逗留了几分,只见他面貌干净,身体瘦弱,此时蜷缩在角落里,倒像是体弱多病的样子,哪里算是石匠工坊的学徒,去秀花还差不多。
等了一会儿,还是没人开口,柳亦冥不知穆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偷偷戳了他一下。
穆云微微一笑,轻声道:“上前来。”
苏六心中惊吓过度,身子颤抖不已,跪在地上爬了过来,口中说道:“两……两位大仙,小人知错,还望饶我性命。”
穆云道:“前日我来,你却骗我,误了我的大事,如今却想让我饶你性命,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先。”
他的话语气平稳,没有丝毫杀戮之意,但听在苏六心里,却像千硾万凿一般,打在自己心上。“小的,小的,小的不知从何说起啊。”
穆云把手中玩物一丢,说道:“就从弓字符说起。”
“是,是,”苏六唯诺:“那日,可能是七八日前,一个妖艳女人来这铺子,说是让我去穆庄东山墓地凿一个弓符,我们这一行向来不扰死者,所以就让她另请高明,谁知她以便宜老小性命相逼,我也没有办法。”
果然不是烈弓堂所为,自己竟然掉入这么明显的圈套之中,偏偏当时脑袋里只有烈弓堂的各种恶行,被蒙蔽了双眼,没能看清。但穆云还有一事有疑,接着问道:“日前我来此处,为什么要骗我?”
苏六大概是看这鬼没什么杀意,心也略有平静,道:“是那个女人教了我这套说辞,说是墓中厉鬼……哦不,墓中仙人要来寻仇,按照她的说法,可以免去此劫。”
柳亦冥这才知道原来自己被当成厉鬼,心中不由一怒,也想明白了穆云为什么这般古怪,原来都是在装鬼,可这鬼装的可真不像,人都说鬼怪之物喜阴,哪有大白天就来闹鬼的。
穆云继续问:“那女人是何长相,来自何处,现在何方?”
“只记得一身黑衣,脸上蒙着黑纱,看不清长相,说是要去尘封城办件要事,事成之后,不但无性命之忧,还能保子孙后世荣华。我听了她的话,得罪了神仙爷爷,希望您大人大量,放我一马!”说完,苏六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那头磕得是真的响,连他额上都磕破了皮,流出血来。
穆云与柳亦冥对视一眼,至于这黑衣女人是谁,他们自然清楚。柳亦冥觉得颇为好玩,冷着脸接上道:“所为何事,你可知道?”
苏六说:“小人不知。”
该问得也差不多了,这次来主要就是想知道谁人指使,问明白了,也就清楚了,便与柳亦冥两人并行出了铺子,临走还留了句话:“留你狗命,他日再取。”柳亦冥掩嘴一笑,回头看了一眼。
苏六汗流浃背,全身哆嗦,一下子瘫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