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下着雨,和着冰粒,落在地上立刻结成厚厚的冰。王子推着轮椅一直把西尔维亚送到宫门口,送上车,他不住的亲吻西尔维亚,西尔维亚在他怀中不停的哭泣。我站在窗户后面远远看着依依不舍的他们,心中充满悲怆。
夜幕沉降下来。
我发现宫殿外石子路上跪着一个人。我吓了一跳,飞快跑下楼,撑起伞冲向那人。莱因哈特跪在雨水中,头发已经湿透结成冰柱,脸色灰白没有人色,低垂着头,嘴唇冻得乌青。
“你在干什么?”我上去拉他,但是没有能拉起来,他的身体冰冷僵硬得象石头。
寒冷让他的声音含混不清:“我在接受惩罚。替王子管好温泉宫是我的职责,我却让殿下失去了皇子。”
“你在这儿跪了多久了?”我心疼得使劲拉他。莱因哈特掌管温泉宫,可是他掌控不了人心的贪、妒、和黑暗。从我们这些候选妃第一天进入这个宫殿,就已经种下了不祥的根,不,也许更早,从这届选美大赛开始算起,阴谋就开始发酵,鲜血开始流淌,我想起无辜惨死的伊嫚,为什么世界会是这样?“我去找王子,他不该这么惩罚你。”我打着哆嗦说。只在雨中站了这么一小会儿,我已经冻得受不了,这种冰雨竟然比雪更冷,人跪在冰上,怎么受得了?再强壮的身体也不行。
莱因哈特推开我,“你不要管我。我不会起来,”他坚决的说,“我必须惩罚自己。我必须受惩罚,必须。”
我看着他执拗的样子,跺了跺脚,扭身回去,向王子的侍卫问:“殿下现在在哪里?”
“一个人在温泉。”
我风风火火闯进浴室。
浴室里熄着灯,仅从天窗洒下一缕微弱的光线落在他的头顶,他银色的发反射柔和的微光。他一个个静静站在水中,蒙蒙水雾遮盖了他的身影,更加迷蒙。“别开灯。”他说,不想让我看清楚。
“你在哭吗?”我大吃一惊,差一点问出口。英雄不能有眼泪,那会让他们显得脆弱易折,甚至被嘲笑。我站在门口半天,不知所措,就像正在偷偷读他的日记,偷窥他隐藏最深的脆弱,心中已经柔软如绵,轻轻问:“需要我给你洗头吗?”
隔了半天,他终于回答:“过来吧。”
我蹑手蹑脚走过去,轻轻跪坐在水池边,怕惊扰他的默哀。我拿起毛巾蒙在他的眼睛上,他背对着我,合作的伸手按住毛巾。我把洗发水抹在他的头发上,慢慢揉搓。室内寂静,只有温泉冒出的水花发出汩汩的声音,除此,都是沉默。
“娜塔丽?西尔维亚是个好女孩。”他说。我没有接话,他说得肯定,不须要我的意见,他只是想找个听众把心里的憋闷说出来,所以,我安静的听他说。“又可爱又温柔的女孩,象甜丝丝的蜜糖一样。她的父亲是我最忠实的部下,牺牲前,我亲口向他许诺我会好好照顾他的女儿——唯一的女儿,所以我把娜塔丽选进宫,以为我可以把她的一辈子照顾好。我很高兴她喜欢我,也许太喜欢了,就好像整颗心都扑在我身上,没了自我,这种被全心全意关注的感觉,让我非常愉悦。所以,当得知娜塔丽怀孕,我便当机立断。许多人猜测我选妃的标准――权势、金钱,但其实,我和所有男子一样,只想找个性格温顺贤惠的妻子,在我忙于国事时替我管理好后宫,不使我分心。”他的肩膀垂下去,毛巾掉进水里,一缕软弱爬上来:“我以为从此我可以把注意力放在家庭和孩子身上,不再为你分神,被你摆布我的情绪和思想,象个愚蠢透顶的傻瓜。”
我放下水瓢,怜惜的伸出手臂抱住他的头,但是他推开了我。“今天我没有兴趣亲热。”他冷淡说。他爱着西尔维亚,也许与爱我不同的方式,但是现在西尔维亚却不得不离开他的人生。
“我以为你可以和娜塔丽友好相处,因为你们都爱我,但是我想错了。”愤怒渐渐涌起,他口中毫不留情的指责让我在热气蒸腾的温室中打了个哆嗦。“我曾经幻想过拥有一个大家庭,在我的宫殿中,每一个角落都被女人和孩子的欢笑充满,我以为那是我的幸福,我以为我可以得到这种幸福,所以我把你们选进宫。但是,我想错了。你们象一群贪婪的乌鸦,为了一点肉食相互残杀,把我骨头上最后一点新鲜的活力和希望啃食得一干二净!你们让我厌恶!”他迈出一大步远离我,那深深的鄙夷烈焰般点燃了我的愤怒。
我站起来,嗤笑道:“因为你所谓的幸福却是我们的痛苦!你用你的强权迫使我们放弃我们本来应当经历的美好人生——与自己所爱的人自由自在、白头到老。你迫使我们不得不加入你的游乐场,去追求荣华、地位、童话幻想……这些最华而不实的东西,是你让一颗颗纯洁的心灵蒙上污垢、走向毁灭。数一数,已经有多少女孩因你而死、因你生不如死?你才是那个最贪婪的人!”
闷热的浴室气温陡然下降。他猛地转身,怒火象岩浆一样喷发,他暴喝一声:“你好大的胆!”
我呵呵冷笑:“我记得你曾经称赞我‘勇敢’。”我转过身,疲惫的挥挥手,不想再继续争辩,如果这是一场战争,那么他是常胜将军,因为他握有强权。“头发已经洗好了。我来是因为莱因哈特,他跪在雨水里不肯起来,如果你还让他继续跪下去的话,温泉宫就要失去一位能干的总管了。”
“他该死!”奥古斯塔厉声道,“我信任他,才把温泉宫交给他,但是他干了什么?先是你中毒,然后是娜塔丽被害,我失去了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儿子!”
我忍不住大声嚷起来:“你知道温泉宫有多大吗?你知道莱因哈特每天要管理多少人、多少事吗?每天他比谁起得都早,到晚上所有人休息后他才能吃上一顿晚饭。他已经竭尽全力!”
他一脸不可置信:“你怎么敢这样对我说话?为了一个卑微的内侍和我顶嘴?”
我站在水池上居高临下看着他,这种高度差显然让他不适应,他的怒火继续蹿升,脸孔涨得通红。我忿忿不平的冷笑:“多冷血的人啊!你口中的卑微内侍,却是从小陪你长大、任何时候都对你不离不弃的人啊!他是你的家人。”
“李女士!”莱因哈特的声音从门口传过来,他急匆匆跑进来。大概之前我与王子激烈的争吵惊动了侍从,侍从急忙把他请来。莱因哈特非常严肃的指责我道:“李女士,你必须向殿下道歉!立刻!”
“不。”我执拗拒绝,看向水池中的人,问:“为什么你心里把他当作兄弟,却象对待下人一样待他?你能不这么虚伪吗?”
“李女士!”莱因哈特大声道,带着巨大的惶恐和羞愤,“我只是一名内侍,我以侍奉我主为荣!你怎么可以用这种方式羞辱我的忠诚?”
我望着莱因哈特急得几乎快要崩溃的面容,在他的脸上再看不到谦卑的笑、暗藏的讽刺和骄傲。他以奥古斯塔为荣、为他生命存在的意义,这远高于效忠,而是深沉的爱。我的所有愤怒和不平顷刻消失,只剩下怜悯和一声叹息。
我伸手重重在莱因哈特背上推了一把,他站立不稳,噗通跌进水池里,手脚僵硬的挣扎了一下,结果一脚踢到王子的肚子上,王子发出噢一声叫,喝了一大口洗澡水。“好好泡个热水澡。”我对他们说。那主仆两人站在水中惊异的望着我,想不到一场争吵会以这种喜剧的方式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