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众多百姓蜂拥到醉仙楼附近。
醉仙楼是东桂坊周边最繁华的酒楼,富丽堂皇,喧嚣热闹。
自从疫病流行之后,再繁华的地界也不免冷寂,尤其东桂坊又是疫病肆虐的重灾区。从数日之前,醉仙楼就关门歇业了。
而今天晚上,这里再一次热闹起来。虽然酒楼的大门依然紧紧关闭,依然挡不住无数百姓蜂拥而至。
大多数都是身染疫病的人,还有少数陪同的家人。因为之前都被官吏教导过,口鼻上大都蒙着布巾,依然挡不住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和呻、吟声。
醉仙楼周围早已被衙门的人撒了好几遍的生石灰等消毒之物,一股刺鼻的气味弥漫在周围。
负责维持秩序的官兵们恨不得将自己从头到尾包裹十几遍,要不是军法严厉,早一个个跑得越远越好了。一边在心里头大骂这劳什子的金衣教主,教唆百姓闹事不说,如今还要搞出这种阵仗来。
这种乱党,理应有一个杀一个才对!
拥挤的人群不免发出各种嘈杂的声响,更有一些居心叵测之人,夹在其中。
一个中年汉子,一边用白布紧紧捂住口鼻,一边四处乱看。
不多时,另一个人凑上前来,低声呼道:“窦老大。”
“你那边准备的怎么样了?”
“放心吧,一切都安排好了,一旦百姓情绪上来,咱们振臂一呼,保证应者如云。”
窦老大点点头,冷笑一声:“这大周的朝廷也是痴心妄想。”
他们暗地里分析过朝廷的应对,既然金衣教主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那么圣旨说什么今天开法会,不外乎两种可能,第一,调兵遣将,将这帮乱民一网打尽,毕竟昨天事发太过突然,而且乱民很多都是带病的,故意推迟一天,然后借着法会的名头将人都骗来这里,砍瓜切菜一通,一了百了。第二,就是为了安抚百姓,直接弄出一个假货来搪塞。
无论哪种可能,他们都已经准备好了应对的策略,只等着图穷匕见,然后纠集百姓,制造更大的混乱。
夜色渐渐黑下来,街上的百姓越聚越多,开始隐约有了骚动的迹象。
五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吴琼正头疼着,秩序越来越不好维持了。
这时,奇迹出现了。
耳边仿佛有仙乐飘飘,紧接着醉仙楼最高的七楼顶上突然发出万道金光,刺得人眼花缭乱。
众人目眩神迷之际,突然一个身影凭空出现在楼顶看台上。
降临的同时,仿佛有紫云浮动,吉光冲天。
再看那人,头戴紫金珠冠,身披八宝金衣,仙风道骨,飘然如流风回雪,满脸胡须,更显宝象威严。
街上百姓都是新听说金衣教的,对这个新教派并非死心塌地忠实信徒,只是因为它有医治疫病的能耐,才相信了。
但如今看去,那酒楼之上的金衣教主威严与慈悲并重,法力与祥云齐飞,活脱脱就是一个真仙降临的模样啊!
不知道谁带头跪了下去,顶礼膜拜。
同时一阵:“真仙万寿!”“神仙保佑!”之类的混乱口号此起彼伏地响起。整个街道都变得乱糟糟的。
眼前一幕视觉效果实在太过震撼了,就连早知道金衣教主是个什么玩意儿的窦老大等人也被哄得一愣一愣的,半响才反应过来。
原来朝廷选了第二条路啊!只是这些金光花雨,还有祥云缭绕是怎么弄出来的?难不成朝廷真有些召唤神灵的手段?
强忍着心中的震撼惊惧,窦老大咬牙冲着后面打招呼。他们早已经备好了神射手,只要将这个冒牌货一箭弄死,然后揭穿假货的真面目,之后鼓动百姓……
然而,他这个招呼还没打完,突然感觉腰上一凉,一个尖锐东西顶了上来。
“不要轻举妄动!”两个混在人群中的汉子上前,一左一右迅速将窦老大控制下来。同样的场景在街市的数个隐蔽地点重复着。
他们都是五城兵马司的暗探。昨天就已经盯梢上了几个聚众作乱的刺头,只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没有轻举妄动罢了,今晚趁着夜黑风高,正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与醉仙楼遥遥相对,隔了数条街道的另一处高楼上。
秦诺放下了手中的观海镜,笑道:“林嘉还真是个挺称职的演……戏子。”这神仙扮地挺像。
他正站在窗前,看着自己一手导演的大戏。
整个法事的环节,是林嘉提出的。为了让这场戏份更加震撼逼真,秦诺又亲自修改了其中的细节,添加了很多特效成分。如今看来,果然非同凡响,至少舞台效果是这个时代的人难以想象的。
皇帝果然很厌烦林探花,厅内的几个重臣不约而同地想着。这年代,戏子身份卑贱,是下九流之一。将名门出身,天之骄子的探花郎形容为戏子,已经是侮辱的调侃了。
秦诺看他们表情就知道自己刚才形容不妥当,但也懒得解释。再说,他讨厌林嘉本来就是真的。
不过对他演技的肯定也是真的。
林嘉在短短一天的时间里,不仅由专业人员修饰了容貌,还询问几个金衣教的高层,仔细模拟了金衣教主的举止习惯。特意选择了傍晚来上演这场好戏,靠着暮色掩饰了容貌上的细微破绽,刚才的表演称得上天衣无缝了。
连几个不明真相的教内高层都没有认出来眼前的教主已经换了个人。
刚才的法事很简短,就是林嘉在楼顶上足踏七星步,手持天罡剑,挥舞着做了一场大戏,配合着隐藏在门后和围墙底下的技术人员制作的璀璨反光和缭绕祥云,绝对仙气十足。
之后是天降甘露,用拂尘从金盆里蘸水,洒向众人。
最后一个环节则是赐药。这才是今天晚上的重头戏,自从发现符纸才是解除疫病的关键之后,秦诺迅速下令收集金衣教之前流传出去的所有符纸。
太医院紧急以这种符纸为原料,制作成了一批药丸。外面包裹着金纸,卖相极佳。
林嘉简短地说明了服用方法,然后命身边的两个童子直接将药丸挥洒了出去。
下面立刻陷入了哄抢的海洋,甚至险些发生了踩踏事件。
药丸不可能够所有人服用,最终只能有一些速度快又力气大的幸运儿抢到。
总算金衣教主在上面继续宣布,教众不得争执,自己已经领悟天机,过几日将有新药赐下,才没有让事态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
世上的百姓,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便能忍受常人所不能忍的痛苦,继续过日子。
秦诺看完了这场大戏,心中骤然升起一阵悲凉。
天下苍生的安康,便是他的责任。以这种虚伪的手段来欺骗民众,从道义上来讲,确实卑劣,但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这种手段,至少避免了一场大屠杀。
霍东来也放下了观海镜,叹道:“林知事做得不错。”他满脸都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不到迫不得已,谁也不想在京城地界对着平民百姓大开杀戒啊!
范文晟等几个文臣神情复杂地看着秦诺。这种手段来安抚百姓,实在闻所未闻,眼前的皇帝,时时能出人意表。
虽然兵不血刃解决了此事,但众人心中却各种纠结。
范文晟忍不住拱手道:“皇上,此等怪力乱神之事,非君子之道。”
秦诺冷笑一声,这些人的思想还是这么古板,这种欺诈法事是怪力乱神,难道祭天祈福就不是怪力乱神了?
这个时代就是如此,都是民间流传的神仙,如果被朝廷明确册封,就是合法信仰,如果是民间自发的,就是淫祀需要禁绝。
古往今来,统治者为了愚弄百姓,早已用惯了这些手段。
像是什么皇帝斩杀白蛇,下生时候五彩祥云,甚至数年一度的泰山封禅,册封天师,不都是靠着封建迷信愚弄民众的工具。
只不过这些手段都变成了规矩,载入了史书,就披上了神圣的外衣,成了朝廷的公事。而自己所用的方法比较直接,便让他们不安了。
在后世,这种靠着虚假宣传来引导舆论,只是一种常见手段罢了。
秦诺不想多谈自己的办事风格,径直问道:“之前引动骚乱的罪魁祸首已经抓到了。”
之前刑部来报,密探也已经盯梢了好几个在百姓中煽动作乱之人。就等着今晚动手了。
“累计抓捕十一人,经过分别审讯,其中已经有两人招认,是南陈的细作无误。”刚刚返回楼上的唐晨言简意赅禀报着。
秦诺非常满意他的办事效率。
希望太医院也能有这样干脆利落的结果就好了。
民心暂时安抚下来了,就等着赶紧将解方弄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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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诺回了宫。
参与此事的官员也都各自回了家中。
林嘉径直回了衙署。刑部还有一大堆的活儿等着干呢。
先换下那身金灿灿的衣服,然后匆匆叫来水,一直洗了三遍脸,用着时下最流行的花露皂,才勉强将脸洗干净。
唐晨推门进了院子,看着侍从端出来的一盆盆水,嬉笑道:“绣春阁里美娇娘的梳妆水也没这个香呢。”
林嘉正洗的脸疼,闻言狠瞪了他一眼,终究是自己上司,不好直接讽刺,只哼唧了一声。
“南陈的探子都招供了吗?”
“这是跟自己上司说话的口气吗?”唐晨板着脸。
“侍郎大人,这么明白绣春阁里美娇娘的梳妆水味道,是否需要在下告知一下表姐呢?”林嘉冲着他笑了笑。
唐晨的夫人是世家女,其母亲出身林氏一族,跟林嘉算是表姐弟,所以两人拐着弯儿能扯上亲戚的。
唐晨瞪了他一眼,说道:“哪有这么快的,再说幕后的头目,尤其潜藏在朝中的人,这些小卒子都未必知晓呢。”唐晨最后叹了一口气。
之前金衣教主莫名其妙死在刑部的的地盘上,让他们非常怀疑内部有奸细,尤其此事已经被确定是南陈的手笔之后。
“我一定要亲手将人抓出来。”林嘉咬牙切齿,牵动嘴角的伤口,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你小心着点儿吧,被破相了。万一太医院还研究不出解方来,到时候说不定还要你这个教主上阵呢。”唐晨说道。
林嘉表情直抽抽,这种大戏,他可不想再继续上演了。
“听说今天皇上在阁楼上金口玉言赞你演得好呢。”唐晨忍不住笑出声来。
林嘉冷哼了一声:“信口雌黄……”
唐晨脸色一沉:“住口吧!皇上已经足够宽宏大量了,之前你在议政殿里胡咧咧,不也没有追究。因言获罪的道理你还不懂吗?”
林嘉暗叹了一口气,皇帝的性格他很明白,不是因为言辞冒犯而追究罪责的人,所以他才会故意提起夺位之争来刺激他,谋求宽限时日。
只可惜这激将法用的不对味儿,最后竟然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不管是谁动的手脚,我一定要查明真相。南陈的探子,敢动到刑部的头上。林嘉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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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一场大戏,影响比秦诺预料中的还要深远。
两天之后,秦诺看着东泊送上来的民间密报信息,简直哭笑不得。
金衣教主原本是天上仙人,他心怀仁慈,怜悯世上疾苦,所以偷盗天上至宝,下来凡间,解除民间疫病。
日前金仙闭关参悟天道,突然灵机一动,发现自己踪迹已经被天庭发现,所以故意遁入宫门,借助天子的龙气遮掩,终于逃过一劫。但他原本栖身的城隍庙被天雷击中,化为飞灰……
对这些五花八门,却还能自圆其说的传言,秦诺只能说一句,群众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果然是无穷的!
民乱的危机暂时解除了,那么接下来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赶紧研究出治病的解方来。
之前已经确定了有医治效果的是黄纸本身,太医院会同工部造纸作坊对纸张进行了分解鉴定,但始终无法判断是由哪一种草木制作的。
刑部暗中接触城隍庙附近的百姓,探听来的消息让人无语,这种黄纸,竟然就是城隍庙内自己生产的!
早年这金衣教主的祖辈就是经营造纸作坊的,因为手艺粗鄙,产量也低,渐渐被淘汰了。所以入赘了这家城隍庙,子孙便以改行神棍为职业了,但造纸的手艺也传承了下来。
这个时代,手工业者的技术都是父子传承,不传外人的,除非特别流行的手艺,需要扩大生产规模,才会传播广泛一些。而金衣教主的造纸方法由于过于粗鄙,传承很少,也无外人觊觎。所以闹到最后,竟然迟迟无法判断这种黄纸究竟是何种草料所制!
事情又陷入了僵局。其实如果城隍庙内没有失火的话,只要前去调查一番,就可以找到蛛丝马迹了,偏偏被南陈的奸细放了一把火,眼前迷雾重重,只能靠着工部逐一试验了。
而且还有一个让众人头疼的事情,金衣教主留下的黄纸不多了。之前为了安定民心,很多都被太医院包装成药丸,在那天晚上撒了出去,所以才会收获如此良好的效果。
京城百姓的承受能力是有限度的,而且此次疫病不仅在京城流行,数个地方都爆发了开来,有些城市甚至比京城更加惨烈。
很快,朝堂上又收到了一桩坏消息。
也许是林嘉那天的表演效果太好,不仅轰动了京城,也传到了附近的城市。
听说这里有仙人赐药,能治百病。有些惧怕疫病的富豪之家,还有些病重的百姓,竟然开始往京城方向聚集了。
这种行为无疑将会进一步加剧疫情的传播!
形势一天比一天更紧迫。
太医院内加班加点,甚至朝廷还征召了民间的数十名对疫病有研究的医生配合工作。
在这样紧迫而焦虑的情况下,这一天清晨,秦诺刚刚从床上爬起来,就听到了一个坏消息。
“你说什么?”一时间,秦诺不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
李丸缩头缩脑,低声重复了一遍:“皇上,刚刚太医院的人过来禀报,符纸被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