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眷能一路顺畅的兵抵盛乐,不是内外勾结,绝做不到!
而他兵压北都,即便不打不攻城,也已算是**裸的犯上作乱,哪个国君能容忍这种行径?
非倾举国之力镇压不可!
盛乐兵强马壮,剿平独孤眷应该不是难事,但偏偏两厢却相安无事,独孤眷甚至还敢分兵一万至此,说明什么?
只有一个可能,代王拓跋什翼犍有名无实,根本指挥不动盛乐兵马,更遑论动员倾国之师!
“我就知道好事多磨!”慕容恪叹了一声,与代国联姻对慕容鲜卑震慑周边有着极其重要意义,可以说是慕容鲜卑的当务之急,万难也得办成,但这万难也得办成的事,却要如何去办呢?
“难是难,险也险,却也微妙,”
司马白接过话,说着自己的想法:
“我估摸着,此刻的盛乐正是内外僵持,维持着一个表面的平衡,各方势力明里暗里角力,都有自己的小心思,谁也不敢,甚至不愿意先动手打破这个平衡。至于独孤眷的心思,无非把咱们做掉,釜底抽薪断了拓跋慕容结盟的可能!”
慕容恪冷笑道:“这主意倒是不错,却是小觑了咱们,独孤眷必然想不到照面便吃了一记耳光。”
司马白却忧虑说道:
“咱们也不能托大,他们只是吃亏在轻敌冒进,咱们虽胜了一场,但可恨在这草原上,想重创歼敌却是很难,当面之敌稍微收拢溃兵之后,兵马依然倍于我军。他们吃了这一大亏,必然要小心谨慎,再交手的话,胜负可是不好说的。”
“那是自然,”
慕容恪点了点头,沉思一阵说道:
“殿下,你说如果独孤眷吃不掉咱们,盛乐形势又该何论?我瞧独孤眷也未必是真心想反,只是要拿咱们人头造成既定事实,从而逼迫代王,关键还是在咱们这里,呵呵,我是有信心撑些时候的,但盛乐那里总不能一直僵着吧?什翼犍登基虽然是借了羯赵的势,但他毕竟已经是代王了,也不是任由外人拿捏的,代国并非只有独孤一部兵马,近有拓跋家嫡掌的鹿卫,远有贺兰都护,代国君臣之间总要分出个章程出来,独孤眷只要不是真心想反,必然屈服什翼犍!”
“恩,有理有据!”司马白问道,“你的意思是说”
慕容恪一昂头,说道:
“事情未必便有咱们想的那么糟糕!羯赵的手就算再长,也只能恶心咱们一下,耽误不了咱们大事!”
“只是”又听慕容恪有些祈愿的说道,“但愿代王能拿出点气魄来!”
言下之意是要同当面之敌死扛,而静待盛乐局势决出胜负。
司马白知道联姻对于慕容鲜卑的重要,更清楚联姻失败会对慕容鲜卑造成何等打击,所以他完全理解慕容恪这种排除万难也要硬顶上去的苦衷。
但他却唯有报以苦笑,心道这等事关生死的大事,岂能坐等指望别人决出胜负?
他斩钉截铁说道:“不能指望什翼犍!”
“为何?”
慕容恪一怔,还要劝解,
“我知你恐他遭遇不测,其实是多虑了,他毕竟是堂堂一国之君,我便不信代国上下都是羯赵奸细?拓跋立国近百年,还没个忠臣了?”
“阿苏德,你先听我说,当然,这都是我的猜测,做不得准,咱们一起分析分析,”
司马白先打了个哈哈,缓缓说道,
“独孤眷吧,倒是不足为虑,我怎么瞧,他都不像能干成事的人,纯粹是给人当刀使的,心高气傲自以为是,却是命比纸薄,和封抽倒是有几分相似!阿苏德,你想一想,眼下盛乐局势,和当初的平郭,是否如出一辙?”
“唏嘘封抽!”慕容恪想了想,回味般的说道:
“突然内乱而陷入僵持,再由外力介入打破平衡,顺势取之,不错,真是羯狗一贯做派!”
司马白赞道:“阿苏德归纳的倒是精准,看来对辽东一战的推演,也是下过大功夫了。”
“不敢当,不敢当,都是同殿下所学!”慕容恪谦让一番,忽然问道,“除了独孤眷,难道羯赵还有后手?”
司马白悠悠道:“当初羯狗一番布局,谋的可不是平郭一隅!”
慕容恪闻言大惊:
“殿下你说这并非是羯赵心血来潮的打击报复,而是筹谋深邃的谋国之举?!”
他不禁又皱眉低头细细思索了一番,越发觉得司马白所言有理,
“石虎真不愧当世枭雄,这般手段堪称惊艳绝伦!”
司马白却两手一摊:“我只是猜的!”
“非也!且不说我也这般认为,就只看殿下说的,说什么我都信!”
换作他人,也许真当司马白是一句戏言,但慕容恪等人亲眼看着司马白谈谋论断、纵横无间,若是再当戏言,便枉负司马白一番力挽狂澜了!
慕容恪越想越心惊,人家既然冲着谋国而去,以羯赵国势,辅以连环手段,那什翼犍绝非羯赵对手,他岂有翻身之力?!
恐怕代王都要换换人了!慕容鲜卑又谈什么燕代联姻?
慕容恪自负如今考虑事情已经能够面面俱到入木三分了,甚至同司马白比起来似乎也不遑多让,但司马白这一番话,却让他看到了鸿沟般的差距!
他暗自惭愧,眼界还是太窄了啊!
自己原也只忧心联姻受阻,这般看来非但联姻要泡汤,一个大意不慎,极有可能连着性命,也要赔在这里!
他这才体会到,自家这个小小的使团队伍,随时可能会被代国政局突变掀起的风浪打翻,再耽搁下去,真是陷入万险之境了!
慕容恪一拍额头叹道:
“这代国着实不能再待了,趁着还没乱起来,咱们需得尽快撤回平州,这亲啊,容后再议吧!”
“恐怕进退不能了!”
司马白苦笑道,
“进,盛乐形势不明,什翼犍自身难保,又有独孤大军挡在前面,既无路可进,闷头朝那暴风眼里钻进去,也是徒然找死!
“退,也不易,咱们一退,什翼犍会怎么想?代国各方势力会怎么想?岂非逼着他彻底倒向羯赵,说不得就需拿咱们人头向石虎赔罪了!
“咱们在人家腹心之地怎么退?不说其他兵马,单是独孤禄实力犹存,若让他这样一直缀着咱们,就好比屁股后面跟着一群狼,我敢打赌,不等再扎下营盘,他就能咬死咱们!”
“殿下高抬独孤禄了!”
慕容恪满不在乎说道,
“咱两千铁骑可不是吃素的!这茫茫草原一望无垠,既无城关阻碍,又可就粮于敌,以你我二人的本事,放手一搏,杀出一条生路回返平州,岂是难事?不在他代国腹心之地搅个底朝天,算是仁义了!”
司马白皱眉道:
“若只有你我二营兵马,自然方便一些,关键咱们现在是拖家带口掉进了狼窝里,小姑姑那足足两千人的随从,尽是老幼妇孺,据营而守尚且顾虑遮护不周,更不提长途逃命了!”
这正是慕容使团面临的最大问题,慕容鸾的嫁妆不可谓不丰,且不论财货,光是陪嫁丫鬟奴仆便有两千人,先前看着倒是场面富气,眼下却要将使团拖进深渊。
慕容恪却是一脸惊奇:“殿下该不会是想把他们都带回去吧?”
“你什么意思?”司马白同样一脸惊奇,不解道,“难道扔给独孤禄?”
慕容恪坦然道:“些许奴婢,丢了纵然可惜,万不得已,也只能”
“没有万不得已!”司马白噌的站起身,大手一挥,低沉道,“这都是我大晋百姓!也是你慕容子民!”
慕容恪一怔,他看出司马白是认真的,是真的生气了。
他自小和司马白厮混,成日里打架寻仇,却很是少见司马白动真怒,那一金一白的眼睛,还真是有些骇人!
他忽然觉得司马白这种神情似曾眼熟,是了,那晚包揽胜军中军大寨内
慕容恪好像理解了司马白心情,心中颇觉好笑,什么世道啊,竟有这副善心肠?
但又觉得司马白总算也有幼稚愚昧的一面,却让人亲切多了。
这个殿下啊别说在这种险境,任何时候慕容恪都没想过要同司马白起争执,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本事与司马白相差太远太远了
可是既然犟驴上了劲,不能硬卯,只能哄了。
于是,慕容恪笑了笑,低下了头,拱了拱手,说道:“且依殿下!”
“若如此,”
他不待司马白说话,紧接着又说,
“既不退,那便只有坐以待毙和以卵击石两条路了,却也都妥不了一个死字,是全都得死!所有人!殿下心情我理解,可这么白白死了有何意义?”
司马白瞥了慕容恪一眼,情知他说的在理,但心中那股冲动却怎么也按捺不住,耳边又响起了张宾的那句老话,苍生疾苦!
“依你意思,那还是要自个开溜喽?”
慕容恪也上了火气:
“慕容家的百姓不会白死的!咱们保得性命才能为他们报仇!收起你那些妇人之仁,你何时恋上了那些道义虚名?要里子还是面子,需用我教你怎样选么?”
“嘿,我自然不用你教,先不说里子和面子的事,阿苏德,你应该知道的,我这人,从来都是一往无前的!”
“我从威南遇镇北牙营,就没逃过一步!”
“阿苏德,我但凡退上一步,有你慕容鲜卑今日风光么!”
慕容恪被他怼的哑口无言,的确啊,如司马所言,刀山火海,他从来都是一往无前的!
但这是一回事么?如今这局面,还能怎样一往无前?根本就是无前可言!
司马白见慕容恪脸色涨的通红,一声叹息,又说道:
“咱们死战到底,人人都会敬你慕容血勇,四边诸侯都会怕你!但咱们若是丢下这老弱妇孺,纵然保得性命,却也只配一个屁滚尿流的名号,连自家女儿嫁妆都怕死而不敢护卫,慕容鲜卑何以让治下心安?又何以慑服周边诸侯?慕容崛起之际,却又强敌环视,你问我是要里子还是面子?我之拙见,宁丢里子,不落面子!”
宁丢里子,不落面子!这就是要玉石俱焚啊!
一番话说的慕容恪脸色苍白,而司马白却越说越是严厉,那眼中幽森仿若寒冰,几将慕容恪打入冷窖:
“你家数代先辈舍生忘死拼搏至今,才挣下这崛起的千载良机,怎么,方方打了几个胜仗,你阿苏德的性命就宝贝起来了?!死又如何?慕容恪,你纵保了性命,却置你家先辈基业于何地?!”
“司马白!”慕容恪再也忍耐不住,霍然起身,一声低喝,“你分明就是妇人之仁,又唱的哪门子高调!”
司马白被人指名道姓,同样一喝:“你还要打我不成?!”
“某不是没打过!”
“君子动口不动手!”
二人剑拔弩张,怒目圆睁瞧着对方,只一瞬,却又都噗嗤大笑,慕容恪不无缅怀道:“还是小孩子好啊,打打杀杀只凭痛快!”
“阿苏德,”司马白拍了拍慕容恪肩膀,动容道,
“我不妨坦白,我就是妇人之仁,就是不忍抛下妇孺,哪怕和她们死在一起!”
“对我而言,百姓之命是大局,对你而言,慕容虚威便是大局,咱们所图不同,但所为却是一致。”
“什么?”
“一往无前,拿性命去拼下你我所图的大局!”
“诚如所训,恪,无地自厝,”慕容恪长叹一声,终是一拜到底,“唯殿下之令是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