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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芒种节,湛蓝的天空看不见一朵云彩,西天霞光万丈,红透了半边天,比萨摩寺的佛光还要耀眼。
地上的老太爷佝偻着背,一身粗布衣,跪在观音镇最大的医馆门前,都已经一整天了。仔细一看,才知道他怀抱着一个娃娃。
集市已经散去,街边的老人们纷纷摇了摇头,丢下几文钱就离开了。
蒙老太爷膝盖都已经僵硬了,一双粗皮的手还死死地抱着怀里的娃娃。孩子约摸三岁,扎着两个羊角髻,一身整洁的粗布衣,干干净净的小身体窝在爷爷的怀抱里可怜的没有一丝生气,惨白的脸色如同死人一般。
热闹一天的医馆人流如织,此时将近黄昏,也快要关门了。
一位素颜白净的小药童跨出门槛,指着蒙老太爷道,“蒙老头子,我家师傅说了,你孙女饿得半死,又得了肺炎久病不治。若想起死回生,非本店的镇馆之宝千年人参不可。”
“呵!小师弟,少跟他废话。这么一个乡巴佬,买得起千年人参,母猪都会上树了。大家快点收拾,我们要关门了。”
年长些的师兄弟拿着门板走出来,今天已经打烊了。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都在奚落讥讽蒙老太爷。
蒙老太爷一直低垂着头乞怜,想要用自己的诚意打动姚大夫,倔强的跪着就是不肯走。眼见着求医无望,他眼睛都红透了。
他有几亩地,有一些碎银子,却苦于倾家荡产也买不起一万两白银的千年人参啊!
“不能关门!”跪在地上的老太爷猛地站了起来,像一头逼入绝境的困兽,苍老又无力。脸上布满风霜劳作的痕迹,唯独那双眼神焦急又愤怒。
医馆的人被他这么一吓,都愣了一下。有些个胆大的,挑衅的站到他面前,指着老头子鼻子挖苦道,“嘿哟!就是知县张大人也对我们家师傅客气三分,你一个乡巴佬,还敢在这里撒野不成?!”
“就是!我家师傅还是天一和尚贵宾贴上的人,你一个种地的乡巴佬还妄想请我家师傅治病?做梦吧你!”
“就是就是……哈哈哈哈……”几个人高马大的门丁把大门板装入榫眼,满脸讥讽。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我要见你们师傅!”蒙老太爷没想到自己居然被这些个乳臭味干的弟子奚落,激动的一掌推开面前的弟子,抬脚跨步就要硬闯。
“啊!打人啦!大家快上!”
“拦着他,快啊!”
医馆的人看到这个乡巴佬发疯,大家堵成一道墙围拢过来,对着蒙老太爷一阵拳打脚踢。
‘乒乒乓乓’的一阵响动,惊动了四周的街坊邻居。铁匠铺、成衣坊、糕点铺的人都出来看热闹,连收摊的豆腐西施都跑回来围观了,一时之间围拢了不少人。
“嘭嘭嘭——”连着三个小药童被打倒在地,蒙老太爷身上也挂了彩,一只手臂却牢牢地护卫着怀里的小孙女。
“别打了,别打了,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哟!”
“这乡巴佬真不识抬举,敢闯姚大夫的医馆……”
“诶!没钱治病,瞧瞧都把人逼成什么样儿了。”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说长道短的,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阻止。蒙老太爷有些拳脚功夫,可是年老体衰又跪了一整天,护着孩子,很快就败下阵来。
一个大个子眼见他体力不支,阴狠的一脚踢向他怀里,“去死吧!”
围观的人一阵抽气声,胆儿小的捂着眼睛不敢看。
“嘭——”的一声,蒙老太爷结结实实的摔在了地上,几个翻滚之后,只看见他蜷缩起身体挣扎了几下,却站不起来了。
此时,不远处的车辙滚滚而来,吓得围观的人都不敢靠近他。
“闪开!快闪开!”匆忙行进的马车夫远远的吆喝,只见大路中央滚出来一个人躺在地上动也不动,匆忙收紧了缰绳,“停下!快停下!”
眼看就要撞上了,马车夫眼疾手快,拉扯着缰绳急急刹车。走近了才知道,驾车的竟然是个光头和尚,一闪身越到马前,飞扑上前抱着孟老头子滚到了一边。
‘嘭——’一声闷响,几个翻滚之后,光头和尚后背撞击到墙角,痛得他吃牙咧嘴。
蒙老太爷被人带着滚到大路边,一点都不担心自己浑身的伤,着急的查看怀里毫无知觉的孩子,脑门子一转,忽然大声惊呼,“小玉儿,小玉儿你怎么啦?!是你!你这个臭和尚,你陪我孙女!”
那马车往斜前方急刹车,好不容易在大街墙壁停下来,马车左右颠簸了好几下,把马儿都逼入了死角。
“伏元,怎么回事儿?!”马车里传来严厉的斥责声,却不见有人下来。
“臭和尚!你撞到我孙女了,你陪我孙女一条命来!”蒙老太爷抱着孙女手脚并用的爬到光头和尚面前,一手死抓着和尚的胸襟。
围观的人一阵唏嘘不已,这瞬息万变之间,乡巴佬居然讹上了萨摩寺的马车?!那几个医馆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等着看这个乡巴佬的好戏,庆幸没有让这穷老头子得逞。
赶车的中年和尚有功夫底子,看着不知好歹的老农夫睁眼说瞎话,一把甩开他的手,气愤的吼道,“我萨摩寺马车哪里撞到你这老头子了!我救了你一命,你居然——”
正在这当口,天空一声闷雷轰然炸响,令人不寒而粟,连蒙老太爷也吓到了。他心虚,此时此刻却只能硬撑着,不肯退后一步,哪怕是老天惩罚他,他也不能放过最后一丝机会。
“不得无礼!伏元,你退下。”马车内有了动静,为首下来一位耄耋之年的老和尚,佝偻着背拄着拐杖,白眉白须都拖到了地上。
“太师公——”光头和尚赶紧上前搀扶他。
围观的人还在窃窃私语,其中有人认出了老和尚,只听人群中有人叫了出来,“是天一和尚!”
“啊?!天一和尚……”
“天一和尚?”
人群里炸开了锅,一个个既惊且喜,有那些反应快的,赶紧跪下来行礼,接着跪下来一大片。
天一和尚仰头望着天,一手撑着伏元和尚的手臂下了车,浓密的白眉下一双精圆的眼睛仿佛看透世间所有,日观天象久久收不回视线。
跪在地上的蒙老太爷老脸羞红,他也害怕了。眼见着最后一丝希望化作泡影,让他心有不甘却也不知所措。
“日落时分,西天霞光万丈,久久不散,天雷示警,此女命不该绝矣!”天一和尚仰天长叹,浓眉下一双眼睛精明透彻,仿佛看透了大千万化。
蒙老太爷就听到‘命不该绝’四个字,匆忙跪行到天一和尚身前,响当当的磕了好几个头。他托举着冰凉的小身体,高举过头顶,卑微祈求道,“既然命不该绝,求大师大发慈悲救救我的孙女!今日欠下大恩大德,他日做牛做马都行!大师,求求你了——”
蒙老太爷突然泣不成声,挺直了脊梁骨跪在人前,低贱卑微得早不见了昔日风采。
天一和尚却也不躲,生生受了他的大礼。浓眉遮挡了他的眼睛,却将面前的女娃娃看得一清二楚,幽幽叹道,“天命自有一劫,万物苍生谁都逃不掉。老衲有缘得以遇见,自然是要救的。”
蒙老太爷心中狂喜,举着孙女的手都在抖,张大了嘴不知道说什么好,一脸渴求的望着天一和尚。
跪在地上的人都低头议论纷纷,这乡巴佬分明就是讹诈,怎么突然就撞大运了?!碍于天一和尚在他们心中无上崇高的地位,没人敢质疑什么,跪了一地的人都古怪的望着蒙老太爷。
“施主贵姓,小女娃叫何名字?”天一和尚笑了笑。
“敝姓蒙,小女大名蒙若玉,求大师救救她。”蒙老太爷眼看孙女有救了,赶紧把孩子的事情说了。
“若玉——有女若玉——”天一和尚抚了抚长长的白胡子,让伏元从马车上取出一包草药,“这孩子体质比同龄孩子差,心肺功能欠佳,加上久不进食,症状又不明显,才导致现在久病不治的恶果。我这里有几味药,每日三服,保准药到病除。”
天一和尚又看了看若玉瘦小的身板,取下颈间的佛珠递与他道,“我与这孩子素昧平生,她若能渡过此劫,也算是我萨摩寺之幸,这佛珠就当是我赠与小施主的吧。”
蒙老太爷如获至宝,接过手里的东西,感激涕零的给他磕头,“谢大师救命之恩,谢大师救命之恩!”
天一和尚缓缓上了马车,放下帷帐,一行人渐行渐远。
蒙老太爷感动的抬起头来,额头都是血丝,打架的时候脸上还挂了彩,一张脸青紫交加,很是惨烈。他颤抖着手紧握着手中佛珠,蜡黄枯槁的脸上无限感激。
说来也怪,落日很快西斜,收敛了万丈霞光,只余下一抹余虹。空旷的青石板大街偏角,投射出长长的人影。
“公子——”一名书童提着篮子追了上来,站在了身长俊秀的年轻男子身边,不停喘气。
他家公子先前看见马车,说什么恰逢天一和尚回萨摩寺,要一睹为快。现在大街上出了一个粗鄙的老头抱着娃娃激动的跟什么似的,别的什么都没看到。
“传说中神仙般的人物,居然是这幅模样。天一和尚,还真是——呵!”一身白色儒袍的男子略有些失望,负手摇头,眼睛回落到蒙老太爷身上。
顺着目光看过去,书童还是看不明白,不由得纳闷道,“哪里有名扬四海的天一和尚啊,这老头留着头发还抱着一个娃娃,分明就是一个乡巴佬啊!”
屈指一敲书童的脑门,白衣儒袍的男子笑骂道,“早就走了,哪里还有你看见的份儿。不过——”
白衣男子抚着下巴,顿了顿,“堂堂陇西蒙氏长子嫡孙,昔日战功赫赫的蒙贲,雁门关功败垂成之后,居然落魄到如此地步。诶——可他怀中女娃娃居然让天一和尚给救了,真不简单。”
一旁的书童听得云里雾里,捂着额头不忿的道,“原来是个被逐出家门的糟老头啊,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公子——唔——”
“闭上你的臭嘴!”一把捂住他的嘴,白衣公子警告的瞪了他一眼,看他乖乖噤声,这才松开他。
跪在地上的人都三五成群的散开,又羡慕有不平,也有疑惑的,但谁都不敢轻易招惹天一和尚救治的人。那几个医馆的人都吓呆了,悻悻然赶紧离开。
白衣公子缓步来到蒙老太爷身边,恭敬的行了一礼,开口道,“蒙老先生,在下王良。天色已晚,此时回家恐有不便,可否让在下送你一程?”
蒙老太爷站起身来,看着面前临风玉立着一位白衣儒袍的书生,高雅贵气,不像是本地人。他心里一沉,正要拒绝,却不料白衣公子开口道。
“蒙老先生不必担心,在下是天一大师的朋友。今日天象奇美,打算留下来在镇上留住一晚,才没有和天一大师同行。”
“哦——”蒙老太爷点点头,方才的一幕定是被这位白衣公子看出了端倪。仔细一想,若是天黑回家出些什么意外就不好了,干脆利落的道,“那就多谢公子了。”
观音镇是蜀郡东南角一个小镇,却因为萨摩寺香火旺盛,带来了些许繁华热闹。白衣公子用一两银子雇了马车夫赶路,沿途地势平坦,偶尔绕过一些山丘,路上也不会太颠簸。
……
夜色中,茫茫原野散发出青草的味道,村东口的一户人家还亮着灯火,隐隐听见女人的嘤嘤哭泣声。
子夜时分,若玉的呼吸越来越弱,周遭的一切渐渐远去,仿佛陷入了一个长长的梦里。
梦中一片白芒的光,记忆中一个是五岁龄童饿死前对祖父母的呼喊,另一个,却是豪门千金和管家儿子的青梅竹马死生契阔。
那个五岁龄童来自一个不知名的古代社会,脑子里没有学到任何知识,最大的愿望就是吃饱穿暖。
她也叫若玉,蒙若玉,是祖父的小玉儿,小名兜兜。
或许是天生命贱的缘故,出生的时候爹娘带着哥哥姐姐分了家,一家五口人住在村西口的两间泥瓦房里。
兜兜断奶的时候,从村西口路过的和尚看到她,把她出生后的所有症状都说了个透彻,让颇有见地的祖父母都不得不信。
那和尚说她体弱多病,注定要过一劫才能改了命格,否则不久于人世。
乡村里流传着贱命好养活的习俗。爹娘听了和尚的话,去山上打了一只山鸡回来,打算把女儿送给人抱养。整个吴家湾,蒙家是外姓人,除了两个伯父,爹娘也舍不得送太远。
大伯父蒙志华和大伯母周氏养育了五个孩子,祖父分给他们好几亩地,勉强可以养活一家七口人;二伯父蒙志庆和二伯母汪氏只有一子,也有两三亩地,算是日子比较轻松的。祖父心疼若玉小小年纪就体弱多病,也就由着三儿子把她送到了老二家里。
蒙老太爷还给若玉取了一个小名兜兜,取意兜着全家人的疼爱。
可是兜兜毕竟不是亲生的,二伯母虽然不打不骂,可家里有了好吃的总是大份儿的留给哥哥若柏,小份儿留给兜兜,也不让兜兜称呼他们爹娘。兜兜虽然吃的穿的都是捡若柏哥哥剩下的,可一年下来,兜兜奇迹般的好了很多,走路说话也顺溜了,大病没有小病也就三五天。
村里人都说兜兜生错了人家,这辈子不该在爹娘身边养大。爹爹张志福半耕半读,脑子灵活,有一手抓泥鳅的好把式。娘亲是个没主见少言寡语的人,但每次爹爹抓回来的泥鳅黄鳝,总是悄悄地送给二伯家一半。
兜兜的亲哥哥若枫比她大三岁,亲姐姐若姊比她大两岁。帮家里干完了农活儿喂养了鸡鸭,两个孩子也没少往二伯父家跑。
柏哥儿比哥哥若枫大不了两个月,性子敦厚和善,很多时候被村子里的大孩子骗。
兜兜的亲哥哥若枫是个懂事儿的孩子,柏哥儿被村里的小霸王推到水田里差点淹死之后,上学堂和放学的时候,总是和柏哥儿一起,不让别的孩子欺负了去。
原本兜兜真的就如同祖父期待的那样,兜着全家人的疼爱,被二伯父伯母养着,被爹爹娘亲惦记着,可是蒙家大儿媳周氏可不是那么好相处的人。
俗话说春争日,夏争时。芒种节,田里的麦子也该收割了,黍、稷也正是播种最忙的季节。二伯父带着二伯母回了娘家汪家帮忙收割播种,爹爹也不在家,娘亲带着姐姐不分白天黑夜的忙地里的活儿,哥哥若枫下了学堂也去地里帮忙。
大伯母周氏说得好听帮忙看管孩子,家里人都信了她。
兜兜年幼不懂事,柏哥儿也是个敦厚老实的孩子,大伯母周氏背着家里人不给他们饭吃,白天一个劲儿的使唤两个孩子干活儿。
乡下孩子条件不好个头长得不快,兜兜五岁了也只有三四岁的瘦小身板。她已经饿了几天肚子了,夜里睡觉忽冷忽热总是睡不好,夜半醒过来总会咳嗽两三声,天亮就被大伯母叫去干活儿。
现在,兜兜已经没力气找房檐墙角灰下面的蜘蛛了,塔拉着脑袋,背着小背篓在野草丛里找蜗牛。
麦冬草下面,蜗牛小昆虫最多,草芯还是青白色的,扒开一株草叶子,很容易就发现里面的蜗牛了。
后背上的小背篓比兜兜的身板还要宽,里面装了一些野香葱、折耳根一类的东西,还有一些树林里掉下来的干树枝。
“玉姐儿,你都捡了些什么,快去,把这些东西都拿到我家喂鸡去。”周氏扛着锄头走在田埂上,伸长了脖子往背篓里看,一眼看到若玉捡了不少的蜗牛了,连忙使唤她回去喂鸡。
其实二伯和自己家都有鸡鸭,可是现在大人们不在,大伯母周氏明面上看管着若玉和柏哥儿,实际上捡便宜的多。
兜兜听到大伯母的声音就有些怕,小脸儿紧绷着,没有几分血色了。可她还是耐不住饥饿的控诉,可怜巴巴的望着大伯母,“大伯母,兜兜好饿,兜兜要吃饭饭。柏哥哥也好饿,柏哥哥也要吃饭饭。”
这几天都没有看到祖父母了,在家的大人们早出晚归,若玉好多次都找不到大人要饭吃。周氏立马黑了脸,幸好四顾无人。
周氏大跨步走出田埂,一把夺过若玉后背的小背篓,抱着若玉扯着嗓门说,“玉姐儿乖啊,大伯母这就回家给玉姐儿做饭吃。”紧接着,咬着若玉的耳根子说话,低声警告道,“小孽障,你吃了几家饭,哪里饿得死你啊!你祖父母你娘亲他们回来,不许说我没给你饭吃!听到没有?!”
一边说,周氏还暗地里掐了一把若玉的小屁股,“不许叫!不然我还要掐你屁股!”
若玉立马变得眼泪汪汪的了,被周氏瞪着不敢哭出声来,憋着一张嘴抽抽噎噎的煞是可怜。
周氏就是看不惯老三家的,臭和尚一句话,就把女儿送给老二家养着。看着玉姐儿还备受公婆疼爱,她就为自家的五个娃娃叫屈!现在,她逮着机会就要给玉姐儿好看!
回家的路上,周氏很会做戏,一直都抱着玉姐儿,还笑嘻嘻的往家里赶,让村里人远远看见了也省得说她不好的闲话。
村东口,错落有致的农舍之间都是一丈宽的通道。穿过房檐下的水沟,周氏一把放下若玉,没收了玉姐儿捡来的所有东西,冷着一张脸对她说,“好了,玉姐儿,你自个儿回家去吧,记得别人问起来就说在我家吃过了。”
公公婆婆忙得脚不沾地,周氏仗着这些天没人给若玉撑腰,胆子越发的大了。若玉被掐了屁股,又被大伯母凶了,心里委屈又害怕,偏偏倒倒的就往不远处的二伯家回去了。家里人告诉过她,听和尚的话不能回爹娘家,二伯家就是自己家。
周氏看也没看若玉,把捡来的蜗牛喂了鸡鸭,自顾自的回家洗锅烧饭去了。却不想,若玉走到三岔口,没有往前走,反而是往后面走了。
她实在是太饿了,大伯母看得紧,不让他们说。可是孩子求生的天性告诉她,她要去找祖父母要饭吃,顺着墙角往后走,不过拐两道弯就可以到祖父家,可是她已经饿得实在没有多少力气了,仅剩的意念让她支撑着去找祖父。
一些人丁稀少的人家入夜了也会留在地里的,直到忙到月上中天才回家。祖父母自然是不在的,乡下的院门没有上锁,大小不一的石头和泥土混合筑成的院墙,中间有一个罩门,门上盖了瓦片,下面两扇开合的木门。
若玉觉得自己手脚冰凉,饿得心慌,捂着心口喘气,白天也开始咳嗽起来了。她弱小的身体才跨进院门,扑通一声就倒在了地上,动也没有动一下。
若玉觉得脑子好痛,仿佛院门口摔了一跤就摔坏了脑子一般,那个五岁龄童再也没有了记忆。从长长的梦里醒过来,若玉紧闭着双眼,痛苦的呻吟了一声。
她觉得好累,好辛苦,仿佛经历了千山万水才来到这个世界。或许是发现她呻吟的动静,若玉听到了记忆中那个孩子的姐姐在惊叫,还有哥哥激动的叫喊,接着是母亲和祖母田氏破涕为笑的呼喊,还有祖父蒙老太爷的欣喜若狂。
可是这些都没有唤醒若玉睁开眼睛,除了困难的呼吸来争取生命的养分,她连皱眉头都觉得好累。
粗糙的手指和温热的眼泪,那么真实的触摸到自己的肌肤。来自母亲的温柔,让昏睡中的若玉意识到自己来到了陌生的世界。
那个孩子的娘亲后半夜都守候在床边。若玉昏睡中也不住的咳嗽,意识却很顽强,清醒的感觉到那个孩子的娘亲赵氏无微不至的关心和愧疚,还在她耳边说了好多感动的话。
重病中,若玉只有一个念头,既然上苍让她有了再世为人的机会,她一定要适应这个新的身体,争取活下来!
后半夜的时候,祖母田氏给蒙老太爷上了跌打的药就去休息了。赵氏红肿的双眼满是疲惫和担忧,她不知道,躺在床上的若玉,已经不再是自己那个短命可爱的兜兜了。
若玉高烧退去的时候,都已经是三天后了。
…………
阳光透过窗牖照亮了房间,有些老旧的古木床上,发黄的蚊帐缝补上错落有致的补丁,针脚整齐细密,让人看着很干净很贴心。
这就是祖父母的寝房,自己躺了好些天的地方。若玉高烧退去,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宁静的画面。
靠在床边沉沉睡去的村妇,就是这些天来不停跟自己说话的娘亲赵氏,若玉眼角有些酸涩,感动的看着她沉睡安然的脸庞,想要去摸了一下她鬓角的几丝白发,却发现自己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记忆中,这个娘亲没有白发的。若玉鼻头一酸,定定的看着这个疼爱她却不能够养育她的娘亲,这些天来无微不至的照顾和耳边的忏悔,让她感动不已。
若玉试着张了张嘴,发现喉咙好痛,连吞噎口水都有些痛苦。
“咳咳——咳咳咳咳——”喉咙痒痒的难受,若玉忍不住咳嗽起来,一张脸憋得通红,惊醒了趴在床边的娘亲。
“嗯——兜兜?!”赵氏从睡梦中惊醒,抬头看着面前的女儿皱着小脸不停的咳嗽,她激动地掉下泪来,“阿弥陀佛,弥陀佛,娘亲的好孩子,你急死娘亲了。”
惜若珍宝般抱着自己的孩子,不住的给她拍拍后背顺顺气,赵氏语带哽咽,嘴里不住的呢喃自语,感谢上苍眷顾自己的女儿,总算是醒过来了。
在院子里晒稻谷的若姊听到动静,‘哐当’一声丢下手中的耙梳,跑进屋内一看究竟。
“娘亲,怎么啦?”若姊快步跑到床前,看到娘亲激动的抱着妹妹哭,一看之下才知道,原来兜兜已经醒过来了!
“兜兜,兜兜真的醒过来啦!娘亲,兜兜醒过来啦!”若姊不可置信的摇动着娘亲的身体,满脸激动的欣喜的看着大床上的妹妹。
赵氏满脸泪水,哭得跟泪人似的,眼泪怎么都收不住,只不住的点头。母女两激动的抱成一团,哭得稀里哗啦。
若玉不忍心看她们感动的样子,更不愿意让赵氏知道,自己不过是占用了她女儿的躯壳,而她心心念念的血脉至亲,已经变成了另一个时空的灵魂了。
醒来后,若玉咳嗽的症状却丝毫不见好转,浑身软软的没有力气,除了喝药,就只能吃一些清淡的粥,好歹命保住了。
她还不能说话,一张嘴就会让她喉咙痛。若玉知道,这是扁桃体发炎,还很严重,弄不好就会引起各种并发症,甚至危及心脏和肾脏。原本就咳嗽,还发了高烧,肺炎还没好,加上扁桃体炎,这样的破身体能够承受这些痛苦,已经让她自己都很惊讶了。
…………
自从醒过来后,若玉的身体可以用破败来形容。躺在床上,若玉知道祖父很生气大伯母的做法,狠狠地训了她一顿,要不是大伯父求情,自己还活着,估计祖父就要让大伯父休了大伯母了。
祖母田氏做主,若玉今后就跟着祖父母家里过了。有爹有娘有哥哥姐姐,有家不能回,现在就从二伯父家搬到了祖父母家。为此事,大伯母知道了还跟娘亲吵了一架,说老三家占尽便宜,暗地里骂玉姐儿是个讨债鬼药罐子。
因为是祖父母家里,大伯母不敢跑到这里来闹,这些事情都是每天形影不离照顾自己的姐姐若姊告诉她的。
“兜兜,今天好些了吗?”正在想心事的若玉百无聊奈的躺在床上,耳边听到堂屋传来脚步声,是姐姐若姊来看她了。
都已经一周了,若玉觉得自己身体都要发霉了,转头看向房门,姐姐弯腰拿起扫帚走到床边来看她。
“咳咳——”若玉刚张嘴就吸了一口冷气,痒痒的让她咳嗽起来。她很想说话,可是伤到了嗓子,古代医疗条件有限,喝了几天苦药也不见好转。
“兜兜,你又咳嗽了,祖父说咳嗽多了会得痨病的,啊——呸呸呸,瞧我说的什么话,掌嘴掌嘴。”若姊丢下手里的扫帚,啪啪啪几下打自己的嘴巴,这才放心。
姐姐对自己总是很上心,打了自己几个嘴巴,这才神神秘秘的靠过来,眨巴眨巴着眼睛,两个人在床头对望。
“兜兜,姐姐悄悄告诉你哦,哥哥去后山摘果子了。听村里人说,天生天养的孩子是要吃天生天养的果子才好的。兜兜,你放心吧,哥哥一定会摘好多好多野果子回来的。”若姊笑嘻嘻的眯着眼睛,仿佛已经想到了哥哥若枫得胜归来的模样。
若玉点了点头,天真的笑看着姐姐,如同一个五岁龄童该有的表情。若姊很开心,在她床边说了好一会儿话,还交代不要告诉祖父他们,接着就拿着扫帚去给祖父扫院子了。
耳边听到院子里‘唰唰唰——’扫地的声音,若玉无奈的望着蚊帐顶的层层补丁,嘴里淡的能飞出鸟儿来了。
她也很想吃一些酸酸甜甜的东西,可是她不能告诉他们,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恢复。若枫是亲哥哥,这些天跟着大人们下地干活儿,今天偷偷溜到后山摘野果子,听得若玉心动又嘴馋,好想尝一尝这个时代的果子是什么滋味儿啊!
若玉忍不住摸了摸喉咙,痒痒的,也没有肿,看来恢复还需要一段时间。祖父母每天都很忙,因为自己,姐姐若姊总是来祖父家帮忙洒扫什么的,现在哥哥也去了后山,娘亲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记忆中,爹爹去了成都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若玉觉得,娘亲是个可怜的女人,性子绵软没个主见,被大伯母逼急了吵起架来肯定也是吃亏的多。这一点,从姐姐每提到大伯母就恨得咬牙切齿直骂她不要脸,就可以看出来。
想到娘亲一个人在家照看孩子下地干活儿,还有大伯母跟她过不去,自己病躺在床上拖累她,若玉心里就酸酸的不是滋味儿。一家人的田地虽然没有大伯母家分的多,可是让娘亲一个女人下地里干活儿,若玉还是很担心勤勤恳恳的娘亲的。
里间的若玉还在想着娘亲,就听到院子里祖父挑着稻谷回来晒了。
‘哗——哗——’两声,稻谷倒在地上,箩筐还在地上抖了抖,动作干净利索。若玉还听到了祖父关心的问道,“姊姐儿,小玉儿今天睡醒了吗?”
“爷爷,兜兜已经醒了,锅里的粥还热着呢,你也休息一会儿吃点再走吧。”若姊说着就往屋里跑,进厨房把早饭端出来。
农家人起床下地干活儿要紧,又都是农忙季节,挑了两担稻谷回来再吃早饭也是常事。若玉躺在床上养身体,就看见祖父乐呵呵的走进来,额头上满是汗水。
“小玉儿,今天好些了吗?”蒙老太爷褶皱的脸上不见一丝疲惫,疼爱之情溢于言表,生怕声音大了吓着她。
若玉望着祖父走到床边,对着他傻傻的笑,一双懵懂的眼睛感激又亲切的看着他。她醒过来这些天,若姊告诉她说,祖父挨了一顿打跪地求了人,后来得到名扬四海的天一和尚的帮助,才救回自己一条命。
至于祖父是被谁打的,又怎么能够得到天一和尚的帮助,大家谁都不知道,祖父回来之后也绝口不提。每当若玉想到这里,就特别感动。若是没有祖父的不放弃求来了药,自己再顽强也无法在这个异时空重生的。
粗糙的手满是老茧,替她拢了拢被单,蒙老太爷这才坐在床边,看着她病情好转,松了一口气。
“爷爷知道你还不能说话,等爷爷忙完了农活儿,就给你打野味儿回来吃,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等小玉儿嗓子好了,告诉爷爷,你想要什么,爷爷都给你找来。”蒙老太爷握着小玉儿的手,脸上满是欣慰和期待。
看着她一天天好起来,蒙老太爷心里大为感激这一次给予自己帮助的那些人,那可都是真正的贵人啊!有些话他不会说,但是牢记在心,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报答他们!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若玉听懂了祖父的话,看见他就很开心,眨巴着眼睛肯定的点点头,小手回应的握了握爷爷长满老茧的手。
小小的手有些费力的举起来,若玉努力的给祖父擦汗。大滴大滴的汗怎么也擦不完,头发上还有几根稻草,若玉努力的高举着手,累得有些喘气。汗珠顺着手掌心滑落到瘦小的手臂上,看得蒙老太爷既感动又心疼。祖孙俩在床前其乐融融的样子,甚是美好。
“爷爷,兜兜,喝一点粥吧。”若姊端着托盘走进来,上面还滚动着两颗瘦瘦小小的鸡蛋。
‘啪’的一声,若姊把两颗鸡蛋磕裂了,剥去鸡蛋壳,露出白嫩嫩冒着热气的鸡蛋来。若玉看着姐姐手里比鹌鹑蛋大不了多少的鸡蛋,知道穷人家母鸡生的蛋小,家里人根本就舍不得吃,像她这样的病人才有资格吃鸡蛋。
祖父和若姊都不知道若玉小脑袋瓜里的想法,蒙老太爷看着小玉儿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鸡蛋,笑了笑,端起一碗粥大口大口的喝起来。
“爷爷,给。”若姊把鸡蛋黄放在若玉的粥碗里搅拌碎了,把鸡蛋白递给了祖父,“娘亲说爷爷干活儿辛苦,光喝稀饭没力气干活儿。”
蒙老太爷手上的动作一顿,看着懂事的若姊,关心的道,“姊姐儿乖,你吃过了吗?家里没几个鸡蛋,你和小玉儿留着吃就好,爷爷是大人,大人不容易饿的。”
对自己的孙女,蒙老太爷总是呵护的,一个鸡蛋也要留给孙女吃。
若姊坚定的摇了摇头,“娘亲说了,若姊在家里照顾兜兜没有爷爷干活儿累,若姊不能吃。”
说着,若姊把鸡蛋白放进了祖父的粥碗里,自己坐到床边的小凳子上,仔细的给若玉吹粥,一口一口的送到若玉的嘴里去。
蒙老太爷看着碗里的鸡蛋白,看看两个小孙女,枯黄褶皱的脸上洋溢着淡淡的笑,“好,爷爷吃,爷爷吃了才有力气。”
房间里很安静,汤勺和陶碗碰撞的声音,伴随着热腾腾的白米粥,祖孙三人吃的特别温馨。香喷喷的鸡蛋黄嚼碎了确实挺好吃的,可是若玉吃着吃着就呲牙咧嘴的了,痛的眼角掉泪。
若姊赶紧用手绢给她擦眼泪抹嘴角,心疼的道,“兜兜怎么了,是不是姐姐喂得太急弄疼你了?”
蒙老太爷咕咚咕咚几大口喝光了碗里的粥,放下土陶大碗,很是关心的道,“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这孩子不会说话,有个什么好歹大人也不知道,吃个早饭也哭,蒙老太爷看着可怜的紧。
若玉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张大了嘴给他们看。蒙老太爷把她抱起来,让若玉仰着脖子张嘴给他看,一看之下吓了一大跳!
“不好!这孩子长了口疮。”蒙老太爷眉头紧皱起来,看着若玉嘴唇内侧和舌头上好几个凹进去的小白点,周围充血,有扩大的趋势。
看着祖父拉开兜兜的嘴唇,好几个红红的地方紧凑在一起很是吓人,若姊心里好怕,慌张的道,“爷爷爷爷,这可怎么办啊?”
蒙老太爷抱着小玉儿,心疼的不行。这孩子病还没好,躺在床上吃饭都不利索,现在又长了口疮吃饭都困难,难养啊!
若玉很无辜的看着他们,这口疮其实就是口腔溃疡,缺少维生素才这样的,算不上病。她昨晚上吃饭的时候就觉得不太对劲儿,自己躺在床上也没法照镜子。今天趁着祖父也在,好让他给自己看看,没想到他们反而慌慌张张的好像天塌下来似的。
自从发现若玉长了口疮,全家人都非常紧张。一边把熬好的中药给她喝,还一边把家里好吃的东西全都留给她,希望能够滋补身体,早些度过劫难。
若玉对祖父母、娘亲和哥哥姐姐的热情,有些盛情难却,消受不起了。大夏天的收割了稻谷可以喝新米粥,可是吃鸡蛋容易上火,对口腔溃疡的恢复一点好处都没有。加上自己属于阴虚火旺的体质,这个季节容易心浮气躁,还时常口干。若玉又口不能言,几次摆手拒绝吃鸡蛋,都被姐姐误解,让她苦笑不跌。
现在,若玉被家里人滋补得口腔溃疡越来越上火严重了,感觉身体时刻都在沸腾,一张嘴就冒热气,一吸气就鼻孔冒烟,甚至流过几次鼻血……
若玉心中恼恨不已,多想吃自己怕得要死的黄连解暑降火气啊!
乡下人平日里吃野菜或者吃自家种的青菜,鸡蛋是他们认为最有营养的东西了,还能换几文钱,从不舍得吃。蒙老太爷性子急又倔强,狠下心来,把自家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鸡蛋全都拿给若玉吃……
“小玉儿乖,吃了鸡蛋才会好起来。乖哦,来,张嘴,爷爷喂给你吃。”蒙老太爷傍晚时分回家吃饭,又给若玉煮了两颗鸡蛋,哄着她吃。若玉很无语,看着热乎乎的剥了壳的鸡蛋递到自己面前,不住的摆手,害怕的直往大床内退。她今天中午又流了一次鼻血,这不是火上浇油嘛!这一次她坚决不吃了!
哄了两句话了,看着若玉居然不吃最补身体的鸡蛋,蒙老太爷脸上写着不高兴,虎着脸把鸡蛋递到嘴边,“吃鸡蛋,小孩子要听大人的话!”
祖父巴心巴肝的对她好,看起来这丫头还不领情,实在是惹人生气。
若玉把头摇的跟波浪鼓似的,就是不吃。她不能说话,也不敢贸然写字给祖父看,苦兮兮的一张脸皱的像核桃,漂亮的眸子既感动又憋屈的看着祖父。
她真的好想告诉祖父,长了口疮是因为缺少维生素,多吃水果和蔬菜自然就会好起来的,不然吃鸭蛋也比吃鸡蛋强啊!
蒙老太爷看着小玉儿这么不懂事,心里一肚子火腾腾的直往上冒。刚才挑着稻谷回家的时候,看见村东头的放牛娃,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身体却很结实,也没听说得过什么病。再看看自家这个命途多舛的小孙女,这么多人照顾她,自己什么都舍得,可还是身体弱难养活,现在居然不听话了!
好说歹说,小玉儿居然还是不吃这么珍贵的鸡蛋,蒙老太爷心里的怒火一下子被点燃了。村里的放牛娃都比她身体强,这不知好歹的小丫头居然还跟自己对着干,气死他了!
‘啪啪——’两声,鸡蛋被狠狠地摔碎在地上,蛋黄都流了出来。
“你到底吃是不吃?!”蒙老太爷一声吼,手里的粥碗‘哐’的一声嗑在桌面上,稀粥溅洒了一桌。
没想到祖父这么大的脾气,若玉吓了一大跳。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稀粥,满脸担忧又焦急的望着祖父,突然有些胆怯的不敢动了。
气得额头青筋暴露的蒙老太爷,看着小玉儿怕怕的望着自己,紧绷着小脸张了张嘴也说不出话来,心里一酸,难受的不敢看她无辜可怜的眼。
“诶!”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蒙老太爷坐到床边来,粗糙宽大的手掌无限爱怜的抚摸着她的头。粗犷暴躁如他,前一刻还火冒三丈,这一刻只剩下无措和心酸,还有对小玉儿的浓浓歉疚。
若玉闷着头不吭声,让人只能看见她的后脑勺。感受到祖父情绪的变化,若玉突然很是羡慕甚至嫉妒这个小小的身体。她拥有的,是祖父的呵护和真心的宠爱,是世间血浓于水的亲情。
“是祖父对不起你,祖父不该凶你。小玉儿别怕,别怕呵。”头顶响起祖父浑厚的嗓音,结实的手臂搂抱着若玉的身体贴进怀里,蒙老太爷呵宠的拍着她的后背,不停的安慰道。
感受到祖父的心在耳边真实的跳动,仿佛自己是世界上最珍贵又最脆弱的宝贝,害怕多一分力气就碎裂一般。
鼻头一酸,若玉眼睛涨涨的有些难受,把脑袋使劲儿的埋进祖父怀里抽噎起来。她很坚强的,哪怕遇到天大的事都没有哭过,可是这一刻,对现实生活的无助,以及对未来生活的担忧,让她好想哭,好想发泄。
“不哭,不哭呵,是祖父不对,祖父不该发脾气。小玉儿乖,不哭——”蒙老太爷彻底后悔了,抱着小玉儿的手都有些慌乱起来。
一开始抽抽噎噎,接着呜呜的哭个不停,到后来放声大哭!若玉还死要面子不肯让人看见,脑袋拱啊拱的,鼻涕眼泪全都抹到了祖父的粗布青衣上,任他怎么哄都没用。
哭得累了,好一阵子都在祖父怀里抽抽噎噎的不肯离开,哭得脑袋有些发胀了才消停下来。蒙老太爷满是老茧的指腹抹干了她的眼泪,心疼的不行。
若玉哭得爽快了,心也如释重负一般,仰着小脸望着祖父,看着祖父眉毛里突出的几根白发,突然裂开嘴无声地笑了。
蒙老太爷手上的动作一顿,望着她水灵灵的眼睛,纯洁无暇中带着些许狡黠,神气活现的望着自己,恢复了生气的样子煞是可爱,心里那根紧绷着的玄‘嘣’的一声断裂开来。顿时一扫心中阴霾,这些天来的紧张和焦虑瞬间化作乌有。再看着她鼻涕塔拉的,撒娇耍宝的讨好,可气又可笑,忍不住一把将她高高举起,跟着她呵呵大笑起来。
蒙老太爷抱着小玉儿,不住的说宝贝儿小乖,喜欢的不行。
农家人就吃两顿饭,若姊申时的时候就回家给娘亲帮忙了,家里只有祖孙两。傍晚时分和祖父这么一闹,若玉破天荒的喝了三碗粥,拍拍鼓鼓的肚子给祖父看,表明自己身体好了能吃了,只是不想吃鸡蛋而已。
蒙老太爷叹息的摇了摇头,捡起地上的两个鸡蛋,拍了拍灰就吃下去了。若玉看着祖父的动作,心中一动,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久久收不回视线,心里某个空缺的地方,被幸福和珍惜填得满满的。
祖父回来看了一眼,带着给祖母田氏准备的饭盒子匆忙出门了。若玉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像烙饼似的肚子也撑得难受。
傍晚时分的白天还是很明亮的,院子里的杏树上一点也不安静,一些麻雀看着院子里没人,就叽叽喳喳的叫唤着要下地吃稻谷。
若玉竖着耳朵听,院子里来了脚步声,是这两天最讨好她的哥哥若枫来了。
“嘘——嘘——”若枫一边挥手撵走那些精明灵巧的鸟儿,一边捂着胸前的衣襟快步的往屋里跑。
“兜兜,兜兜,哥哥来看你啦。”人未到声先到,枫哥儿捂着胸口跑进房间来,满是汗水的脸上零散的贴上了几丝乱发,有些狼狈,却笑得很开心。
若玉开心的笑了,双手支撑着身体坐起来,满脸欣喜的对哥哥招手,“哥哥快来,你又背着娘亲偷偷出去了啊。”
若枫是若玉最高兴见到的人了,这些两天吃鸡蛋上火,口疮大有扩散的趋势,吃水果和蔬菜最鞥能够补充维生素了。前两天哥哥去后山摘野果子回来后,她吃到两颗酸枣,刺激口疮伤口,痛得若玉掉眼泪。可即便是这样,若玉还是很开心的对哥哥笑,还把剩下的果子都藏在了枕头底下。
病人最大,若枫看着兜兜这么稀罕他摘回来的果子,一颗也舍不得吃,全留给了她。这两天实在太忙了,学堂都放假了,村里的孩子们都要忙着帮大人干农活,若枫也不例外的要下田忙着收割,今天中午太阳实在太毒辣了,娘亲才放他回家休息的。
这一去就是半天,下午若姊回家的时候,娘亲找不到儿子,枫哥儿才一回家就被娘亲劈头盖脸一顿打骂,后背结结实实挨了几棍子。
若枫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果子,骄傲的递到若玉面前,“兜兜,给。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摘来的果子,娘亲打我的时候都没有发现呢!”
望着哥哥凌乱的头发和花老虎的脸,若玉再一次被感动了。吸了吸鼻子,挑出她认为最甜的一颗递到哥哥。
若枫懂事的摇了摇头,很是坚定的吞了吞口水。他不过是个八岁的儿童,辛苦打来的果子没有不眼馋的,可是他不能吃,要留给兜兜吃。
若玉把果子塞进了他的嘴里,有些生气的看着他紧闭着牙齿,嘴唇含着果子,就是不肯吃的臭样子。两个孩子大眼瞪小眼,若枫首先败下阵来,觉得妹妹的眼神好像比以前厉害了。
‘咔蹦——’一声脆响,若枫一口咬碎了甜枣,脸色一僵,舌头都发麻了,木愣愣的看着兜兜,半张着嘴动也不动一下。
若玉惊讶的靠道床边,掰开哥哥的嘴,往里面仔细一看,没看出什么来啊。
‘噗’的一声吐了出来,摊开手掌心一看,两个孩子倒吸一口凉气!
一大颗甜枣中间烂掉了枣核,蜷缩起来的一颗大肉虫还在掌心蠕动,看起来好恶心。若玉发誓,自己是心存感动选了一颗最大的果子给哥哥的,没想到枣子里面有虫子,烂掉的枣核肯定又酸又涩,才让哥哥觉得不舒服的。
恍然大悟的若玉突然咯咯咯的笑了起来,捧着鼓鼓的肚子,望着哥哥即惊且怒的脸笑个不停。
“该死的,居然有虫子!哼——”若枫恼怒的握紧了手,高高举起,突然停了下来,更加惊讶的看着若玉,满脸惊喜的道,“兜兜,你能说话了?!你能笑了?!兜兜,你真的可以说话了吗?”
若玉一愣,眼巴巴的望着哥哥双手扶着自己的肩膀,讨厌的挥开他握着虫子的手,表达自己的不喜欢。
一屁股坐到床边,若枫着急的摇晃着她的身体,“兜兜,快,让哥哥看看,你的喉咙是不是好些了,说话啊,说两字儿给哥哥听听,来,快说!”
若玉这才意识到自己突然可以笑了,张大了嘴给哥哥看,自己尝试着说话。可惜的是,只能够‘啊’、‘喔’、‘额’的发出简单的音节,吐字也不太清楚,喉咙发音还有些困难,但是疼痛感显然好了很多。
之前祖父回家的时候,自己就痛快的哭了一场,祖孙两高高兴兴吃了饭也没有说话。这会儿,若枫发现兜兜明显好转,若玉才有所察觉。
“恩恩!”若玉开心的直点头,嗯了两声给哥哥听,感觉太用力的说话喉咙还是有些痛的。
枫哥儿高兴的抱着兜兜笑,骄傲的道,“看吧看吧,还是哥哥对你最好,吃了果子才会好起来的!”
若玉笑眯了眼,拉着哥哥的手晃啊晃的,抬手指了指床上的果子,凭空抓握几下。
这些天总是忘祖父家跑,若枫自然是明白了妹妹的意思,坚定的点了点头,双手比划着道,“兜兜放心,后山还有很多野果子的,改天等你病好了,我就带你去摘好多好多野果子!”
若玉会心的笑了。
乡下的孩子,一年到头没吃过几次肉。枫哥儿嘿嘿的笑看着手里的肉虫,眼馋得很。
“兜兜,你呆在床上别动,我去厨房把它烤了,咱们吃了它。”枫哥儿转身就往厨房跑,脚步如风,满心欢喜。
若玉吐了吐舌头,那只虫子虽然是高蛋白,她可没胃口。
烤一只虫子不需要太多时间,柴房里找来一把稻草就能够烤熟了吃。
这都好些天了,嗓子明显有了好的征兆,每天一个人呆在床上,若玉都会做一些身体恢复的伸展运动。现在四肢也有了力气,就是脑袋时不时的有些晕沉沉的,若玉知道,这身体还有些贫血。
晚饭吃得太饱,若玉不担心自己的身材,可是担心小身体的发育,正好尝试着攀着床沿的大柱子下地。
乡下的大床不是榻榻米那种高度,比若玉的肩膀还要高一点。若玉有些费力的双手攀着床头的大柱子,一只脚尖有些困难的往地下伸,怎么都够不着。可怜她一条腿挂在床上下不来,半个身体悬空,床沿的高度对她的身高来说实在是个挑战。
没一会儿,枫哥儿就拿着竹签上烤好的肉虫出来了。才一进门,就听到大床边‘噗通’一身闷响,接着‘啊’的一声沙哑的尖叫传来。
“兜兜!兜兜你怎么了?你怎么下床了啊!”枫哥儿快步跑过来,丢下手中的烤肉虫,一把拉住若玉的手就要拉她起来。
若玉摔了个结结实实,幸好反应快没让脑袋着地。挥开哥哥来拉自己的手,若玉侧翻着身体躺在地上晕气。
枫哥儿不明白兜兜到底要干什么,有些着急的道,“兜兜,是哥哥不好,别生气。地上凉,哥哥这就扶你起来。”
“嗯——”若玉摇头,刚才一声叫唤让她喉咙有些痒痒的痛,又咳嗽了两声,还是不让哥哥靠近自己。
正巧,傍晚回家听到大女儿说兜兜现在好多了,赵氏就赶过来看看。才到院门口就听到屋子里有动静,赵氏一进门,看到小女儿侧躺在地上,儿子弯腰背对着自己挡住了视线,火大的抓起门背后的扫帚,三步并作两步,抓着儿子的后领就打。
“你个不争气的兔崽子!你干的好事!是你让妹妹睡地上的?!啊!你这一天到晚鬼影子看不到,就是这样来欺负妹妹的吗?!你个兔崽子,我打死你!打死你!”
赵氏累了一天,力气倒是挺大的,细小的竹条绑成的扫帚,抽打起来也很瘆人,打得枫哥儿嗷嗷的叫个不停。
若玉捂着嘴咳嗽了两声,坐起身来对娘亲摆手,可惜他们谁都没看见她的劝阻。
“娘,娘,孩儿错了,孩儿再也不敢了,娘——让了我吧,娘——”枫哥儿被打得嗷嗷乱叫,四肢趴在地上奋力的往桌底下钻。
赵氏揪着儿子的后领,打得累了才放开他,叉着腰气哼哼的看着桌底下的儿子。若玉咳嗽两声,这才引来了娘亲的注意。
“兜兜!”赵氏心疼的跑过来,抱着女儿,小心的拍了拍她身上的灰,上上下下查看了一番才放心。
“兜兜,是不是这兔崽子欺负你了,啊?!告诉娘亲,他怎么让你躺地上了?”赵氏心疼的摸了摸若玉的脑袋,狠狠地瞪了一眼缩在角落的儿子。
看着哥哥狼狈的躲闪,若玉心里憋笑,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对着娘亲不住的摇头摆手。
其实,若玉很想解释,自己咕咚一声摔到地上,挥开哥哥的手,就是为了让自己躺着平稳一下,以免引起身体不适。可惜她开不了口,哥哥就不明不白的被娘亲打了一顿。
赵氏难得来看看女儿,看她好端端的,心里也就放心了。临走的时候,看着哥哥被娘亲揪着耳朵拖着走,若玉捂着嘴偷笑。
枫哥儿回头,正好看见了,若玉对着他做鬼脸,两个孩子会心一笑,无声的对着嘴型。
——哥哥,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明天就来。
约定好,若玉裂开嘴笑了。看着哥哥和娘亲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听到院子里鸡棚传来‘咯咯哒’的声音,突然觉得好开心,又好失落。
白天的时候,有姐姐照顾自己,有哥哥娘亲来看自己,还有祖父母把自己当做小宠儿,她是快乐的。可是,到了晚上,日落西斜,祖父母家里就只有自己一个人,空寂的房间变得灰暗阴沉,心里的失落也渐渐扩大。
这是13年1月的初稿……就当是女主当村姑时段的番外~\(≧▽≦)/~啦啦啦……下一段就涉及到女主腾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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