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泣声渐歇,穆轻眉竟就这样卸下了防备,在承兰怀里睡着了。
他缓慢动了动酸痛的肩膀,轻柔扶着穆轻眉的头,将她放倒在床榻上,才发现姑娘正紧攥着自己的袖子,像孩子寻找归属一样,用足了力气。
承兰唇边的笑意不可抑制地愈加柔和,他的眸子很深,深得只装得下穆轻眉一人。良久,等到自己膝盖的疼痛因为长时间的弯曲而再一次叫嚣起来时,才微叹了口气,似是要把对姑娘的情愫、把自己的无可奈何通通叹出来。
微微使力,他一点点把衣裳拽出来,像过去很多个日夜穆轻眉对他所做的一样,给姑娘盖好被子、翻动碳火。
压抑的情绪总是在暗夜滋生、无处倾泻的情愫也只有在对方不知不觉时才能流露。承兰坐在床榻边的小脚凳上,不自禁地轻轻握着穆轻眉的一头青丝,缱绻而虔诚。
即使在梦中,穆轻眉仍皱着眉。承兰歪头,小心翼翼枕在她旁边,想去抹平她的愁绪,却又生生顿住。
“你不要不高兴好不好?”
他像是在祈求:“那些阴暗面里的算计筹谋,交给我做;你就站在阳光下,享受清平盛世,好不好?”
“承兰。”,穆轻眉的声音忽然响起,软得像小猫,挠得承兰心痒。
他的心鼓鼓跳起来,恨不得当即钻到床底下,不让穆轻眉知道自己刚刚那一堆傻话究竟是谁说的。
轻轻抓着穆轻眉头发的手猛地松开,承兰愁眉苦脸禁闭了眼,双手抱着脑袋,缩在床头,一股脑地快速道:“殿下忘了成吗?我好不容易说这么,这么感性的话,殿下给我个面子忘了成不?”
他看都不敢看穆轻眉,抱头缩了会儿,却没声了。
再看穆轻眉,仍旧抱着被子睡得香甜,承兰长舒一口气,胸脯都因为方才那一出开始起起伏伏,分明是劫后余生的侥幸。
穆轻眉的梦呓仍在继续:“承兰,明天吃什么?”
承兰无可奈何地笑,给她盖好被子,终于忍不住,轻轻摸摸穆轻眉的脸,才放下床帏,披上大氅出了屋。
公主府的人当真言听计从,公主都留在男子屋中了,还是不多言语。他们不在意,承兰却总得小心,毕竟与男子相比,这些误传的消息对穆轻眉的影响更大,便择了隔壁的屋子,就近歇下。
次日承兰醒的时候,已近晌午,洗漱罢没一会儿,便有小厮来问:“兰公子,楚小公爷、太子爷、还有陆大人都来了……”
承兰明白了,和气答:“我起得迟了,就不过去了。”
小厮忙笑应:“您先等等,我们这就上饭……公主说今儿的艾草团子不错,特意让我们给您送来呢。”
他笑着点头,余光却瞥见一抹黑色的身影坐在院里,那少年未带冠,只用红发带束成个高马尾,一身的英气打扮,随意坐在假山上喂雀儿。
不知怎的,总看着蔫蔫的。
“那是楚小公爷府里的盈盈吧?”
“正是”,小厮边布菜,边答:“几位主子正议事,这孩子自个儿出来了。”
承兰脑海里都是彼时偶然一面,盈盈怯怯地朝着人笑的模样:“让他进来一块儿用饭吧。”
他添了一副碗筷,见着盈盈进来,忙亲切地招呼:“来这儿坐。”
那少年的眼睛兔子一样,小心翼翼打量了一圈,又谨慎地瞧承兰的神情,就像刚从母亲巢穴里出来的小鹰,对什么都是畏惧的。承兰含笑,耐心等着他克服了怯意,才带他坐到自己身边。
兰公子虽对人彬彬有礼,温和有度,却少有这样主动亲近照顾的时候,小厮心里犯嘀咕,却还是乖乖离开。
这顿午膳,对谁都不好受。
太子的人被派去连夜追查那些被丢弃一般消逝于人世间的姑娘,却带给他们一个沉重的答案:
这些人,均未造册入府,名录上无迹可寻,就连亲友都寻不得。
明明存在于世间,却没有任何东西证明她们都存在。她们或生或死,仿若根本没有差别。
即使有朝一日不明不白没了性命,也没人会觉察注意,更不会有人在意挂念。
这也代表着,纵使他们明知有一批人死在了义顺伯府,却根本没有证据可依。
而他们所知的同样没有照身帖的,只有楚留泽带回来的盈盈。
“还能说什么?那孩子就是个从小到大被困在府里的家妓,你们再问又能问到什么?”,楚留泽的态度出奇得强硬,怎么也不肯让别人再在盈盈面前提起往事,更不容许他们一再让盈盈想起自己过去的身份:“我这些时日,帮他延师问道,好容易看着这孩子一日日开朗起来,让你们再这么一番盘问,算什么回事?!”
屋内几人面面相觑,听着楚留泽的话,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陆闵得清了清嗓子,好言相劝:“身份登记向来查得严,更别说在世家,长工的子嗣都记得清清楚楚。盈盈这情况实在特殊,同样是没有造册,保不准就是同一批人所为。塘雨,你好歹细想想,那孩子难道不想见到自己的父母,不想堂堂正正的活在世上?”
“他若想,只要他说,我即刻便为他去寻!可如今!提起往事,他心里头不舒服,他心里不舒服,我便绝不会让他说。”,楚留泽坚定答:“这案子,我也会尽力去查,但你们必须答应我,绝了从盈盈下手的念头……”
他还说着,却听有人敲响了屋门,盈盈推门而入,站在门口立了半晌,似乎仍在克服心里的恐惧,过了会儿却直接道:“我被……当晚,就有人去告诉我家里人,说我突染恶疾丧了命,他们领了一笔钱,给我立了个坟,去官府销了我的名,便改名换姓离开了……我从此,再没见过他们。”
穆青和皱了眉,问:“儿子突然……离世,你父母是如何被说服的?”
才刚说完,便被楚留泽狠狠剜了一眼。穆青和无力地心想,血淋淋地事实摆在那儿,他已经尽力委婉地表达,却避免不了伤人。
“他们给的钱很多,多到足够让那些人忘记自己曾有过一个儿子,”,盈盈目光低垂,瞧着地板,仍旧坚持说着:“将我卖了以后,我父母便按要求离开,远到我根本不知道去哪里寻我的家。”
“别说了。”,楚留泽双手握拳,一个字都不想听下去。
然而盈盈的声音虽然在颤抖,却仍旧坚持说着:“我被官府登记了死亡,这样一来,他们怎么对我,便都不愁了;就算将来出了什么事,直接杀了就好。”
“别说了!”,楚留泽猛地站起来,快步走到盈盈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低头看他:“不是让你现在外面等一会儿吗?谁让你过来的。”
盈盈抬头,眼眶通红,却很是坚定:“若我没有回忆的勇气,我一辈子都走不出来。”
他轻轻拂开楚留泽的手,向前迈了一步,重新出现在太子与宁华公主的视线中,口齿清晰地说:
“与我一样的,有很多。因登记了死亡,我们时常被当做礼物馈赠,也不在话下。”
他说完,却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消散了大半。脚下一软,险些要摔倒,被楚留泽一把扶住,面色铁青的问:“什么一辈子、回忆这种话,不像是你说的,刚刚见到谁了?”
穆轻眉心里一“咯噔”,不用猜也知道是承兰。眼见着楚留泽一门心思护着盈盈,活像护崽的老母鸡,她生怕承兰就这么得罪了楚留泽,也一门心思想着护住承兰,正要说什么,却听盈盈摇摇头,答:“你别攀扯别人。我说出来,也好受多了。这么些时日,总不敢教你知道,也提心吊胆得不好受,如今你听了,我也算豁出去了,到底我就是这么个人,你总该知道。”
正默而不语饮茶的陆闵得猛地抬起头,看着楚留泽护着盈盈的姿势,再思索盈盈的语气,总算察觉出点东西来,他想想自己刚刚一味要盈盈吐露细节的话,又回忆先前楚留泽的一张臭脸,一口茶差点喷出来,恨不得骂自己是个没眼色的蠢货。
他期期艾艾地望向太子与公主,却见那两位破有默契地对视一眼,招呼他:“之绮,吃完了,咱们出去走走?”
走走,当然得走走!陆闵得忙不迭点头:“好好好,吃饱了,吃饱了……”
他们三人出了屋,甚至颇为贴心地阖了门。
兰公子对于陆闵得,那便是求学数年的白月光,宛若庙堂里供奉的神佛,简直是正道的象征、学子的楷模,如今好不容易来一次公主府,他当然要抓紧机会前去拜访。
他这一走,只剩下穆轻眉与自己兄长。
穆青和揉揉她的脑袋,只说:“‘若我没有回忆的勇气,我一辈子都走不出来。’,盈盈这话,是承兰教的,对不对?”
“他聪慧至此,只是不知,咱们还有多少东西,让他知道了?”
太子的忌惮无法隐瞒,更不能如穆轻眉一般轻易放下。
但他还是给了自己妹妹十足的尊敬,他叹了口气,只道:“轻眉,万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