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刚从后门出来,却遇上来守在这儿的穆轻眉。
她另安排了人守着叶梦君,就这样,在早已打更之时,巴巴地来守着。
承兰穿着一身黑衣裳,带着黑斗篷,是干净利索地剑客打扮,瞧见穆轻眉,整个人一顿,声音里带着颤音:
“殿下怎么来了?”
“告别,”穆轻眉笑不出来,干脆任由自己摆出一张难看至极的苦瓜脸:“八年前咱们就没好好告别,这次总不能还是莫名其妙的分离,谁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了。
有些事实摆在眼前,他们总归被理智战胜。
他们在穆轻眉的浪荡居里摆了桌子,承兰的身体不适合饮酒,穆轻眉便取了府里珍藏的宋茶,又拿了一罐山水,添了橄榄炭,从容不迫扇着火,直等到香气从小巧的紫砂壶里氤氲出来,沸水如拨浪鼓一般鼓鼓直冒,才停了下来。
她提起茶壶,缓而稳地点水,不忘用另一只手拿着茶筅旋转打击,拂动茶盏中的茶汤。汤花浮萍一样漂在水面上,像一触即破的幻梦。
她从不曾这样认真虔诚地点一杯茶,而如今,却如此从容不迫,似乎能将与承兰相伴的时间无限拉长似的。
两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别离的话平添伤感,玩笑的话又太过刻意,只能默契地选择沉默,一遍遍将对方的名字在心中诉说。
似乎要将灵魂也交托在这小小院落里,就这样归于沉寂。
承兰喝了茶,将杯子放下,欲念在这深夜滋生,他用最无助的方式延长着每一刻相伴:“我也有些年没点茶了,难得如今得了空,殿下,要不要尝尝我点的茶?”
承兰点茶的时候,穆轻眉便起身,沿着弯曲回廊,将一盏盏暗下去的烛火拨亮。昏黄的灯光摇曳生姿,照着两人相伴的身影。她细细看着承兰,眼睛里映着烛火,认真而虔诚:“你如今穿黑衣裳,也很好看。”
承兰的睫毛在烛火下打下一片影子,深深看着她,语调温和地像是在吟诵:“我少时爱穿白衣服,那时你觉得好看吗?”
“好看,”,穆轻眉诚实地望着承兰的眸子,终于敢承认那时的心动:“你那么好看,哪个小姑娘不想多看你几眼?”
“那你这个小姑娘有没有多看我几眼?”
“自然是有的。”
承兰认真看着她,一字一句里仿若夹杂着叹息:“再见之时,我唤殿下‘阿眉’,可好?”
下次?什么时候才有下次呢?可穆轻眉还是点了点头:“好啊,我等你。”
穆轻眉是棵树木,树根深深埋进地里,不会为了谁挪动迁就,也没法离开生长的土壤。
而承兰,他这一辈子,其实都是被时局人心吹着走的浮萍,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根,早已经被连根砍断,一颗心,早已找不到安放之所。
如今,这个浮萍想停靠了。
那人终归是离开了公主府,像是从未在大晋宁华公主的生活中出现过一样,只留下一架子被翻阅过的书。
穆轻眉没去送他,自己坐在摇摇曳曳的烛火下喝了承兰点的茶。
又苦又涩,果然是生疏了。
苦得她心疼。
穆轻眉是在第二天才知道太子与晔王被罚跪了。太子是因为“包庇兄弟”,晔王是为什么却没人知道。
太子一夜未归,太子府众人担惊受怕了一整夜,穆轻眉却知道,形意门算是逃过了一劫。
从前一天黄昏,直到今晨,太子才被人背回了太子府,而晔王,还在祠堂跪着。她先去太子府看了自己的兄长,陪着兄长用了饭,进了药,盯着太医给穆青和青紫一片的膝盖小腿上了药,总算放心了些。
期间,还哄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楚朝歌。
大抵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楚朝歌是真的吓坏了,穆轻眉来太子府的时候,她守在屋外,也不贸然进去,却还是一个劲儿地哭。
瞧见穆轻眉来了,像找着了救星,只一味地问:“太子爷究竟是出什么事了?”
“是不是有人害咱们爷?”
“太子爷走都没法走,是让人背进来的……”
她是真的着急了,但被困在太子府后院的女人,被皇家当作工具用过即忘的人,什么法子也想不出来。
她甚至不知道太子是心甘情愿领这一罚,是为了自己的爱人涉险,所有的一切,本就都与她无关。
穆轻眉知道,过去楚朝歌说的“认命”,说的“不是为了爱活着”,其实都空洞得没有丝毫底气,她那些情谊,只是在一个极其巧合的情境之中,便通通遁形。
穆轻眉哄着楚朝歌回去歇下,推门便瞧见了太子皱得如沟壑一样的眉头,瞧见自己妹子进来了,有些羞愧,又有些自责:“我过去不知道她……”
“她也没想过让你知道。”,穆轻眉坐在兄长床边的矮凳上,看太医把又黑又苦的药膏涂抹开,忽然觉得他们这兄妹俩活得幸运。
她把这话说出来的时候,穆青和沉默了良久,却都清楚为什么。
说到底,和圣上真真正正过过一家人生活的只有他们,圣上全心全意爱过的也只有先后,所以他们能凭着圣上的这些哪怕是已经被权欲熏染淡了的情谊,安然做着地位稳固的太子爷,受尽宠爱的宁华公主。
而如今的王皇后,就像是被请到宫里的一尊佛,与圣上,除了日复一日的猜疑疏远,竟是没有半点亲近的可能。
至于晔王,有个不受喜爱的生母,背后又是地位显赫的王家,似乎怎么也得不来圣上的信任与亲情。
“中午的时候去宗祠一趟吧,”,穆青和在沉默之后,道:“他少时是与咱们一同长大的,病得厉害的时候,还是母亲一夜不睡,一勺药一勺药喂着活过来的,你去了,圣上也不至于不满意;顺便还能给殿下一个台阶下。”
他叹了口气:“昨儿圣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没人去求,为着面子,也是不会轻易饶了晔王。”
马车停在宗祠门口,女子提着食盒下来,连帷帽都懒得摘,只是掏出自己的腰牌,问行完礼的侍卫:“二殿下还在里面跪着?”
“是。”
她便一言不发往里走。
这位公主娇纵任性、肆意妄为惯了,侍卫想拦不敢拦,要劝劝不住,愁眉苦脸看着她进去,只能赶紧去上报给圣上。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穆青云依旧一动不动,规规矩矩挺直腰板跪着。连带昨天一晚上,还有今天的一上午,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挨过来的。
他府里没人照应、帝后感情向来不和、这次又算是犯了大错,根本没人照应。
若不是穆轻眉来,只怕阖宫上下只能装聋作哑。穆轻眉来到晔王身边,坐到蒲团上,轻声道:“饿了吧?”。
似乎没想到穆轻眉会来,穆青云看她一眼,眼睛里都是血丝,迷蒙而迟钝,道:“长姐这时候来不怕惹恼圣上?”
“圣上知道了不会怪罪的,我这时候来,也算是给圣上个台阶下,”,穆轻眉打开食盒,里面是盅清粥、几样素菜、几个点心,她把勺子递给穆青云:“先喝点粥暖暖胃。”
可怜穆青云全身都冻僵了,哪里还有力气,手都抬不起来。穆轻眉给他喂了粥,想起小时候,穆青云娇气体弱,夜里发烧,也是这么被穆轻眉母亲照顾的。
嘴干得已经裂了,穆青云抿了几口粥,漠然的眼神里难得流露出零星几点忐忑:“长姐?”
“嗯?”,穆轻眉正低头吹粥,只听穆青云问她:“你是不是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我就是个疯子、一个变态,这自我厌弃的话穆青云当然说不出口,他只是说:“你们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我与那些世家的关系了?”
从少时便离开生母,穆青云就像一个多余的存在,硬生生插进了先后圣上的生活中。
纵使他们待他再好,小小孩童心里却总觉得与他们隔着层什么东西。他感恩、也记着那情谊,所以从不曾想过要和自己的兄长抢皇位。
可他的生母到底是新后,背后是错综复杂的世家大族,他做不到割舍、学不会逃离,竟也在这盘根错节的利益往来中一步步深陷进去。
圣上称帝前,他跟随他们飘零,总觉得自己是碍了一家人幸福的罪魁祸首;圣上称帝后,他的生母终于能和自己夜思暮想的孩子重聚,他却已经无力承受来自生母的期许。
再后来,新后为他择了妻,听说那女子是侯府嫡女、礼教规矩学得都是顶好的。他谈不上欢喜与否,只是顺从地接受安排。对那女子,也是彬彬有礼,相敬如宾。
可渐渐地,他发现她愿意挑灯将他磨损的衣角缝补好,瞧见她给自己篦头时眼神里流露的是真切的情谊,他们握着彼此的手,会情不自禁地瞧着对方笑……他知道他终于找到了落脚之地,有了个自己的家。
后来,他被逼着弃了自己的妻。
他从来无力抵抗生母的威压、扛不住礼教孝道的框架,他软弱得如同别人手中的牵线木偶,一举一动都得按他人的心思,滑稽得张牙舞爪。
“皇后娘娘的母族毕竟是堂堂王家,你与世家关系匪浅,瞒不过人。”,穆轻眉又给他喂了勺粥,神色、语气都平淡得如同无事发生。
“你们不好奇我为什么派出杀手?”
穆轻眉将勺子放回碗里,认认真真直视穆青云的眼睛:“好奇。你是皇室子弟,不仅派出杀手,还显然遇上个嚣张狂徒,不仅杀了你的人,还用尽张扬手段,给你添足了麻烦,我如何能不好奇?
“可是好奇有什么用,你难道会告诉我那人是谁?所以我如今听说了这事,也干脆不问你。你吃好喝好,别伤了身子,我就满足了。”
她又给穆青云递了几块点心,才刚吃几口,太监就来传话了:“二殿下,您能回去了,圣上说了,您得禁足一个月。还有公主殿下,圣上叫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