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任性,劳累父皇了。”等殿内只余三人后,君天熙以请罪的姿态拜伏在地。
赵羽在娜音巴雅尔身边培养了一些政治素养,又从君天熙处掌握了华朝近期的朝局动荡。是以,张院正强调君承天的病因是怒火时,她就已经明悟了之前的怪异。
明明君承天主要是长期悲思郁结,为什么太医一带而过,反而强调怒气?君承天悲,为小皇子之死;君承天思,为国事操心;君承天怒,为“宫门之乱”。前两者都与天子的缺席有关,只有最后一点,才符合天家的需要。
早在君天熙跪地之时,赵羽就已经从君承天床前闪开了。她判断了一下形势,结合君康逸教授的礼仪,绕至君天熙身后,也跟着跪了下来。头上有老人,果然是不一样。我在漠北一年多,都没正经跪过几次吧……
“熙儿。”君承天语带轻叹,“如果不是需要北伐,朕还在皇位上,你也能像珊儿一样,当一个逍遥的公主。大华的担子,本就是朕的分内之事。是朕老迈无用,才累你奔波,哪里是受你劳累?别如此拘礼,快起来吧。”
华朝太上皇果然是想北伐,才让君天熙登基?因为那份永不北征的密约吗……尽管当了数月的君逸羽,在涉及漠北时,赵羽对身份的反转,仍旧极其不习惯。
“不管怎样,父皇是为儿臣处理朝政,儿臣不孝。”君天熙本来叩首在地,稽首再拜时,才发现侧后方的赵羽。
是她爹教的吧……恰到好处的距离差,让君天熙心中掠过了一抹无奈。如果不是情况不合适,她都想退后与君逸羽并肩了。现在的君逸羽,某些方面,就是一张白纸,她可不想君逸羽学得跟她爹一样,一入宫就成了君臣之礼的标杆。
“熙儿,我这回的病,是年纪大了,又受了外臣的气,与你无关。”君承天拿女儿没办法,盖棺定论后,转而对赵羽笑责道:“羽儿,你凑什么热闹?听话,扶熙儿一起起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君逸羽和太上皇才是亲父女吧……太上皇与君天熙的亲子关系,果然别扭。说关心也关心,说生疏也生疏。
赵羽心中纳闷,人倒是应声而起,蹲在了君天熙身边,“陛下,起来吧,太……父皇宜静养。”
宜静养,不宜僵持。君天熙听懂的赵羽的意思,再拜一礼,就任凭赵羽扶起了自己。
“请父皇安心静养,从今往后,儿臣再不会耽延家邦。”
君承天满意含笑。还是羽儿有办法,从前就……不对,如果是从前的羽儿,早就插科打诨了,必不会陪熙儿跪下。还有,羽儿喊父皇时,先喊了“太”字,太什么?太医?太上皇?
君承天越想越觉得不对,笑道:“羽儿这次回来,似乎比从前规矩多了。我还不知,你和熙儿何时遇见的?在浙州遇见的吗?几时平安的,怎么直接去了南边?”
君天熙见君承天察觉了端倪,为免父皇多心,也不多隐瞒,直接说道:“有一件事,本想等父皇康健后再告知,父皇听了,别太伤心。”
别太伤心?有这么夸张吗……赵羽知道君天熙要说离魂症,稍一迟疑后,她提议道:“我先给父皇推推穴?”
“也好。”君天熙首肯。
君承天也没有反对,只是越发感到了迷惑。羽儿的异样,不是因为当初的过节,对熙儿有疙瘩?看这夫唱妇随的模样,的确不像……可羽儿确实有些变了。究竟是何事?
一股暖意涌入体内,缓解了君承天胸口的闷气,他的眉宇也在不知不觉中舒缓了许多。
等赵羽收手后退,君天熙才道:“阿羽患了离魂症,不记得从前的事了。”
“什么?!”
“我不记得从前的事了。”赵羽对君承天乖巧的笑了笑。还好先推了穴。这位太上皇,还真是对君逸羽十分亲近。
“全都不记得了?”君承天渐渐收敛了惊色,心头依旧是惊涛骇浪。
“全不记得了。”
“好孩子,真是受苦了。”君承天阅历丰富,立刻想到了背后的艰辛。望着君逸羽熟悉的笑脸,他更是五脏六腑都酸成了醋坊。
“其实还好。”君承天痛惜的眼神,让赵羽有些心虚。担心君天熙被再度勾起伤心,赵羽又很快振奋精神,对君天熙弯了弯笑眼。
君承天本想问问详情,看到赵羽的动作,才意识到不妥,转而欣慰的叹道:“回来了就好。”也不知羽儿患着离魂症,是如何回来的,具体情形,还是改天熙儿不在时再问吧。难得经历了那么多波折,还能如此记挂熙儿,真是个好孩子。
想起君逸羽遭受的磨难,君天熙依然憎恶当初冲动的自己。好在那双含笑的琥珀色眼睛,及时安抚了她的心湖。“再过几日,逸皇兄他们与珊儿一道,会回来探看父皇,父皇好生将养。时辰不早了,儿臣先去安顿,再来为父皇侍疾,阿羽也该回府了。”
得知君逸羽平安,君承天就知道君康逸也快回来了。听说君康逸与君若珊同行,料想他已经见过君逸羽,君承天也只是稍感意外而已。在君天熙出生前,君承天几乎把君康逸兄弟当自己的儿子看待,得知很快就能再见君康逸,到底是透出了喜色。
对君天熙的“侍疾”,君承天闻弦歌而知雅意,“父皇这记了几本名册,待会儿让尚安拿给你。这回闹腾成这样,定要好好整治一番。今时不同往日,那些首鼠两端的小人,也该擦亮眼睛了。这几年西武不时裹乱,都是小打小闹,也不用十分顾忌……”
“儿臣自有分寸,父皇不用操心。”
就这样打断了太上皇的话?赵羽暗自吃惊,帮忙描补道:“陛下关心父皇的身体,父皇的病暂时不宜再为朝政劳心。还请父皇静心休养,若有疑难,陛下少不得还得来找父皇请教。”
“我对熙儿的治国之才,十分放心。有羽儿回来,就更放心了。只是年纪大了,白嘱咐几句。”赵羽对君天熙的维护,点亮了君承天的笑容。
自古以来,禅位后还抓着权利不放手的太上皇,不乏其人。发现君承天是真的毫无芥蒂,赵羽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君天熙目露暖意。虽然是个误会,君逸羽愿意不折不扣的站在她这头,却是个不容忽视感动。
注意到君天熙的目光,君承天心思一动,说道:“羽儿也留在宫中侍疾吧。”
“恐怕不妥。”君天熙也舍不得君逸羽,只是她们对外是尚未完礼的夫妻,论礼,婚前甚至不该相见,更别说留在宫中了。另外,残存的理智也让君天熙知道,她应该放君逸羽回翼王府。
“逸儿他们都不在,羽儿又忘了前事,怎好独自回府?就说我病重,羽儿又擅医术,想来不能有什么闲话。你事忙,佑儿他们又还小,正好羽儿多陪陪我。”君承天在漠北长大,对华朝的虚礼本就不以为然。女儿温情的目光,让他不愿君逸羽出宫,他本人也一向喜爱君逸羽。此外,君承天突然想到,既然君逸羽前情尽忘,有些事反而好处理了。
“我不方便留在宫里?”赵羽人生地不熟,还真不想单枪匹马的跑回翼王府。留在宫里,不说君承天慈眉善目,好歹君天熙是个熟人。
这两年,君康逸不在,翼王府无需与外界交游,被长孙蓉经营得铁桶一块。别说赵羽了,连君天熙都不知道翼王府是何情形。听君承天顾虑得在理,又看出了君逸羽的倾向,君天熙最终摇头道:“那阿羽就先留在父皇这,等逸皇兄回来再说。”
等逸儿回来,的确有得说。君承天眼底,闪现了一缕志在必得的精光。
之前不曾留意,有心关注后,君天熙发现,哪怕只有三人在场,君逸羽仍然站在自己的侍从位上。君天熙几次不动声色的调整站位,赵羽都会跟着后退。不愿君逸羽养成君康逸那套谦恭,为了留出私谈的空间,君天熙再度请辞时,以梳洗安顿为名,照旧带上了君逸羽。
君承天打心眼里接受君逸羽做“女婿”后,乐见她俩相处,自无不允之理。还殷切的交代道:“才回来想必累了,羽儿也不用急着回来,你们先去用个膳。”
命门外的宫人重新进来侍候,君天熙才携赵羽离开。不巧的是,殿外两个小人儿,打破了君天熙的独处计划。
“儿臣恭请母皇万安!”
平素看着皇长子风范十足的君煕佑,终究还是个孩子。他年龄尚幼,无需郊迎,早早的带着幼妹去大华门迎候,却扑了个空。等接到消息再赶来宁康宫时,见宫人都在外面,心知长辈秘谈,不宜打扰,只得恭候。好在小公主君若萱一向乖巧安静,倒是减了君煕佑一场为难。
君煕佑本就处在对父母存有孺慕之思的年纪,又眼巴巴的等了半响,好容易重见母亲,音色都难免激动。反而是龆龄的君若珊,人情懵懂,对少见的母亲无甚依恋,只是跟着长兄行事罢了。
赵羽一听见“母皇”就猜到了两个小人儿的身份,见他们在给君天熙行大礼,立刻准备侧身,却被君天熙抓住了手腕。经此耽误,赵羽等于和君天熙一起受了皇子和公主的全礼。
不等赵羽疑惑,君天熙已经解释道:“你受他们的礼是应该的。”
当年君逸羽在京时,君煕佑已经记事。在君煕佑的童年记忆里,“羽皇兄”是其中最明艳的色彩。认识羽皇兄后,他才知道,学业可以很有趣,宫中也可以很好玩。可惜随着羽皇兄出征,美好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后来繁重的课业,更成了他唯一的生活主题。
在君煕佑短暂的人生中,几乎可以说,每一道欢喜背后都有君逸羽的影子。有后来的宫廷沉重作对比,曾经的快乐,在少年心中演化成了最瑰丽的珍宝。也是因此,尽管处于最健忘的年纪,君煕佑对三年不见的君逸羽,记忆犹新。
君煕佑一看到君天熙就带着妹妹拜倒了,以至于忽视了赵羽。听到君天熙的话,他偸瞄了一眼,将赵羽的脸庞与记忆中温和的笑容重叠在一起,君煕佑眸心璀璨,毫不犹豫的再次拜伏,“儿臣恭请父王万安!”
“儿臣恭请父王万安。”
君若萱对“母皇”这个词都十分陌生,更别说“父王”了。只不过她一向听话,一看兄长再拜,也跟着拜倒。但是稚嫩的童音,一听就是有样学样。
父王?是叫我吗……赵羽本以为听错了,结果女童糯软的音色不容人侥幸。由于君若珊一口一个“皇兄”,赵羽对喜当爹着实没有心理准备,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茫然的望向了君天熙。
父王……
君天熙的右手还停在赵羽手腕上,此刻只觉掌心握着一团烈火。她能感觉到君逸羽的目光,却不敢与她对视,只是看似自然的松开右手,状若淡然的抬了抬手,“平身。”
慕晴扫了一眼君天熙僵硬的背脊,好笑的压低了脑袋。是太上皇教过大皇子吧?大皇子真懂事。有他这声父王,至少宫外看不到天家的笑话了。记得皇子小时候说过,想让羽皇兄当父王,如果他现在也真心这么想,那就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