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总督衙门之内。
自胡宗宪班师后,这总督衙门往来宾客就没断过档。自来锦上添花人人有,雪中送炭半个无。胡宗宪这回在宁波打了大胜仗,两万倭寇被杀的片板无回,连国朝标名挂号的大倭酋陈东、叶麻都被生擒活捉。这种大胜利,比起去岁杨司马的那场大捷都要光彩。要知南倭北虏,国朝两害。恶狼川之战打的光彩,可也只是把库腾汗打的元气大伤,而这次却相当于打掉了倭寇半份人家,对比起来更辉煌一些。尤其倭寇自来奸猾,战不利,就逃之夭夭,像这种大量杀伤敌有生力量的战斗,以往从未有过。挟此战功,胡宗宪的尚书之位基本是板上钉钉,此时不来说好话,走人情,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另外如本地商会头面人物,都转运使白听等人,则是来请胡宗宪兵发舟山,来个犁庭扫穴,将倭寇最后的有生力量予以毁灭。从此大明朝海晏河清,百姓再不受倭寇荼毒,本地商人情愿再赞助一笔军饷,那白听更是拍胸口表示,只要去打舟山,他肯定从盐商那,再筹措出二十万两银子充当军饷。
这各路神仙,胡宗宪全都敷衍了过去,只觉得这群人简直比倭寇还难对付。说实话,他这次打了大胜仗不假,但他的心里实在没轻松多少,这仗赢是赢了,不过却不好算全功,平倭大计能否成功,还要看汪直的事如何解决。对倭寇一刀一枪,沙场对垒,凭三军用命,凭自己胸中所学,他还能应付的过来。可是汪直之事,牵扯到开海,这背后的利益关系错综复杂,其凶险程度。比起倭寇还要厉害三分。
大明商人的能量,绝对不容小觑,连白运司、赵方伯都成为商人的代言人,为其摇旗呐喊。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地方上为其所用的官员不说,便是京师里,这帮江南豪商一样能说的进话。更为可恶的是,这帮人一方面反对禁海,另一方面,却又不喜欢真正的严厉禁海,而是要保持着政策禁止情况下,来个具体的执行松弛,才方便他们从中牟利。
当年朱纨是个义无反顾的禁海派,权势丝毫不逊色于胡宗宪。指挥官兵扫荡双屿,缉拿私船,歼灭倭寇、佛郎机人数千,连汪直都被打得落荒而逃。结果就是因为此举把豪商得罪的太苦,遭到陷害。落个自尽的下场。
如今胡宗宪自己,虽则打了超级胜仗,却也自己身上又背了个大包袱,还不知道怎么处理为好。这个包袱就是徐海。说起来,徐海在宁波之战中,给胡宗宪帮了大忙,若无他的加入。只怕陈东、叶麻还未必能一鼓就歼。只是,这同时却也给胡宗宪沾染了“勾连徐海”的嫌疑。
一想到这,他不由又想起严鸿来,本来徐海多半是去帮严鸿的忙,而现在这包袱也是他背。谁知道徐海夫妻不去台州,而来宁波?虽说徐海是圣旨赦免。名义上的良民,可谁见过带甲近万,横行海上的良民?自己说和这对夫妻没关系,有人信么?
现如今这两口子,你说打了胜仗。就乖乖的退到外海吧,这对贼夫妻居然还胆大包天,和自己回了杭州,这简直是把自己放在火上烤。因此这位堂堂总督,还得想办法把这对夫妻藏好,别让人发现踪迹。可这样一来,自己就更成了包庇倭寇的嫌疑犯。
再看看严鸿送来的文书,回想台州大战,胡宗宪更不由冷汗直冒。自己这回的布局,也算是百密一疏,万没想到在台州这个点上出了那么大破绽。当然这也不能怪他,谁能想到李文藻这革职的知府,加上李文修这绍兴商会会长及耿少泉这个地方武装头目,居然和倭寇勾结,联手叛乱呢?幸亏浙兵靠的住,幸亏有一群江湖人士去增援了,幸亏严鸿自己命大福大,否则严鸿万一有个闪失,那可就不堪设想。
想到此,胡宗宪恨得咬牙切齿,简直想把李文藻直接砍掉。然而要单纯靠耿少泉这么个小人物的口供,放倒李文藻这等国朝进士,则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官司打到京师,这种供状乃至本人的亲口指认,就没人会认可,因此胡宗宪才下了钉封文书,耿少泉杀了算了,免得夜长梦多。反正这回严鸿差点出事,严家肯定不会饶了李文藻,有严家出马,便是没证据也能制造出铁证来,何况自己手中,还有一份比那口供可靠的多的证据。
又送走了一拨客人,胡宗宪方待休息休息,却见徐文长进了书房。行过礼之后,徐文长道:“东翁此次大获全胜,加官晋爵指日可待。如今么,只消再把汪五峰的事解决了,东南从此无忧矣。”
胡宗宪道:“难啊,难!徐先生,今番一战之后,若单是万千倭寇来犯,胡某自问凭借列公辅佐,将士用命,要想取胜倒也不难。可这汪直之事,牵扯甚多,一不留神,怕是要落个粉身碎骨。而我帐下十万虎贲,身边各为贤达,胡某的一身所学,于这事上全无用处,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徐文长笑道:“无妨。东翁不必担心,依日程判断,严鸿这一两日间就能进城,只要他进了杭州,这事不用您张口,他自己就会扛上。到时候全看他如何出手,若成,东翁亦可从中得利;若不成,东南局面糜烂,严家也不能置身事外,到时候还要倚重东翁,您自可立于不败之地。”
胡宗宪道:“徐先生此言差矣。汪直若被斩杀,倭寇之害恐将更烈,沿海生民要受多少年荼毒才能得救?这一遭咱们用引蛇出洞之计,虽然取胜,因此而受害的百姓也不在少数,若是这倭患再闹上十年八载,百姓不知要死多少人,我大明更不知要过多少年,才能恢复元气。严鸿善用奇谋,多用奇兵,但愿他这一遭能再施奇策,得靖全功。至于胡某本人,荣辱得失,又有何要紧?”
他这话说的冠冕堂皇,其实真正的心里话哥俩都明白。真是因为招安汪直失败,倭寇大举报复,导致东南局面糜烂,那么严家确实不会置身事外——他们保准把胡宗宪第一个抛出去当替罪羊。真要认为胡宗宪危险比严鸿小,那才是傻逼到极点呢。
徐文长道:“东翁放心,以我所见,严鸿此次,必定全力促就此事。严鸿畅言开海,招安汪直关系他自家大计成败。他又有严阁老为后盾,有天家支持,行事不拘一格,好出奇兵。王本固岂是他的对手?而事成之后,大帅与他便是同甘共苦,日后颇有可借力处。”
胡宗宪心道,自古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谁知道严鸿打的什么主意?徐文长看出他的担忧,又道:“前次飞虎山的人,有二十余人安排到东南,开阳公担心他们与严鸿勾结,篡夺权柄,便将他们外放偏僻卫所。我在宁波时已发下公文已将他们全都调回杭州,估计也快到了,这些人全是有勇无谋的匹夫之辈,东翁只要稍加笼络,这些人必然对您感恩戴德。而他们与严鸿爱妾相熟,这裙带关系在,大帅再备办些厚礼,何愁搭不上关系。再者,据将岸千户传来的消息,严鸿最近与夏阁老的孙女有些瓜葛。那小娘如今拜在四川水月庵门下习武,听说不知为什么,她离开严鸿回转师门,严鸿为她魂牵梦绕,寝食不安。东翁与四川布政梁子春乃是同科好友,只消一封书信发到他处,他自可把这小娘送到严鸿面前。若是能把此事办成,严鸿必以您为心腹,到那时朝中还有谁敢对东翁不利?”
胡宗宪倒真没注意前次郑若曾的安排,听徐文长一说,大为赞同,他又道:“先生前者曾对我讲,与严家不可疏离,但也不可过分亲近。如今又让我特意靠拢严家,这却为何?”
徐文长道:“自来天下哪有长盛之家?看他起高楼,看他宴宾客,看他楼塌了,本就是寻常之事。严家权势过大,非人臣之属,久之必为天子所嫉,他日怕有灭顶之灾。然如今其如日中天,与其相背,也是取死之道。故而与其交往,过犹不及,便是如此。便如王思质公,以名门清流而强与之争,结果如今落个锁拿入监,其子王世贞虽然多方奔走,但依我看,他这遭是别想活着走出诏狱;而那宣大总督杨顺,为人贪鄙无能,全靠严分宜干儿子的身份,开府建衙,坐镇九边,一样不是长久之计,早晚必出大患。我怕他日严分宜一倒,东翁受了池鱼之殃,因此才劝您注意张弛之度。”
胡宗宪道:“先生此计确实高明,然严鸿又如何?”
徐文长道:“严鸿此子,非比等闲,他于济南之事已立下大功,再有壕境抚夷之功,加上台州大捷,其功已远超当日的赵文华,此次回京必受重用。若是搭上他这条线,说不定,比起严分宜来,更值得咱们结交。更妙却在,他虽然圣恩隆重,权位尚未登峰造极,东翁与他结交,尚是平等之谊。他日若严府有甚长短,虽说覆巢下无完卵,但若是天子有意袒护,说不定只倒严家不倒严鸿,也未可知。再者如今东翁朝中缺乏奥援,硬攀严府,恐非上算,徐子升度暧昧,不值投效,余者更是碌碌之辈,是以除严鸿之外,尚无可交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