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严嵩毕竟年已八旬,倒是没想这么多,没发觉严鹄是在抽老爷爷的嘴巴,只是觉得严鹄说话这般不好听。明明是一家人在这里商量国家大事,这混小子却在一旁扇阴风点鬼火,哪里有个严府孙子的模样,分明是那讨嘴上便宜的破落户。看严世藩把严鹄轰走,严嵩心中也暗自有些消气,便不接话茬,自顾说道:“说起来,那张叔大本是朝廷上第一流的人物,这番开海,确实下了功夫,说出的道理,真知灼见,远胜于平庸之辈,因此他得了次头功,也不为过。那徐阁既与我严府联姻,彼此也都算是友盟,咱们也不必和他计较太多。谁得功,也都无害。说起来,有张叔大这封奏折,开海之事必是定了。我看旬月之内,天家便要安排钦差出京,巡游沿海,督通商事。诸位说,这次的人选,却安排何人为当?”
欧阳必进道:“阁老,你明知故问啊。鸿儿这几次当钦差,哪一次事情干得不漂亮?他又深蒙天家宠信,每次回京,必蒙赐见,这其中荣耀,天下几人能及?朝廷上但凡明白的,谁看不出天家一心属意鸿儿。这一次么,当然是让鸿儿做钦差再辛苦一趟了,也是驾轻就熟。”
严世藩平素里经常和舅父过不去,这回也点点头:“舅父言之有理。一客不烦二主,这开海之事本就是鸿儿一力主持下的,他去也是自然。那胡宗宪和鸿儿配合已久,壕境鸿儿也是熟门熟路的,还有夷洲的汪直、徐海,都是鸿儿一力救下来的,他去了处理这几方面事情,甚是便当。若选别个去,如何办得妥帖?到时候反而父亲还要受所派非人之过。”
鄢懋卿也在一边打趣笑道:“纯臣年纪轻轻,已然是国之栋梁。这一番南下开海,必定又要成就一番彪炳千秋的大功绩。愚叔倒想要跟你讨个差事。随着一起去下江南,一则替天家出力整些银子,二则也不负义父栽培之恩。”
鄢懋卿这话,说的口水直流。大家倒也都不意外。这一趟下江南,那是要开海通商,发船引,布口岸。海上波浪,本是财富流通的宝地。泰西的番货,南洋的土产,倭国的白银,随便什么都是大有可捞。既然经办此事,这其中的油水,不是千两万两。怕是要十万百万。谁不想从中捞一把?就算当不了正使,当个副使,也足够捞够了。
罗龙文却对鄢懋卿笑道:“鄢老兄,鄢副都堂,您已官拜左副都御使。是朝廷三品大员,纯臣贤侄如今不过是从五品尚宝司少卿。若要你俩一起出使啊,那就得您为正使,纯臣为副使。可是您老虽则才略过人,以小弟看来,在开海之事上,比那纯臣贤侄尚且大有不足。若是坐了正使之位,未必有利国家,天家面前怕也不一定高兴。”
鄢懋卿冷哼一声,不置可否。罗龙文又道:“义父,义兄,贤侄。罗某本是商贾出身,卑微之人,如今托义父义兄的庇护,做了个中书舍人的官儿,不过是从七品。比纯臣贤侄要低四级,若是贤侄看得上我,便随了贤侄一起去,给你打打下手,也是方便。”
严鸿听得哭笑不得,这帮叔伯辈的朝廷官员,竟然想着给自己打下手。不过说起来,这位罗龙文叔父从某些方面,倒也称得上开海办事的一个不错人选。他本是能干事的,早些年就曾私通番商,在江南的渠道人脉也广。就连汪直、徐海也是罗龙文的同乡。虽则罗龙文官职品级甚低,但于严党之中也称得上是一员野路子的大将。
只有一桩不妥当处,那就是当初罗龙文把王翠翘搭救出来,两人是相当有不清不楚一阵的。而且嘉靖三十六年严鸿第一次下江南时,罗龙文还送出了毒药,要贿赂严鸿害死徐海。此后严鸿没有如罗龙文要求,把徐海毒死,回头反而将这毒药让赵文华喝了。彼此之间有了这一件事,再加上现在王翠翘已经做了严鸿在江南的外室,这一趟真若过去,难免尴尬。当然,凭罗龙文的厚脸皮,估计不会觉得怎样,严鸿自己多少却还是有些受不住。
严鸿正在踌躇,却听严嵩道:“鸿儿,你说,这次开海通商之事,若叫你一力做下来,能做的好么?”
严鸿心中自个也早琢磨过这个话题。听爷爷发问,他略沉思片刻,缓缓道:“开海之事,利国利民,其中大有可为,然而这凶险障碍也多。如今天家首肯,爷爷、爹爹和各位叔伯支持,孙儿也只能尽力而为,难保万全。”
他这话倒并不是谦虚。虽则经过这几次下江南,以及在京中了解情况,他断定开解海禁之事,确实大大有利于天朝。但这其中涉及到千丝万缕的关系、利益,绝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他作为锦衣武臣,使出流氓手段,可以对付一般豪商,但如今不是要打倒哪一个敌人,也不单单是要压制一批人,而是要建立一个起码可以运转的机制,保证海禁开放的同时能够把钱给运送到国库里。这一点除了要商业头脑,要管理思想,还必须有办法驱动千万的官吏。而要完成这一桩事情,在严鸿来说,至少并不算擅长,也不敢称胸有成竹。
严嵩道:“老夫也是这般想。张叔大在他的奏章里,所说的开这几处口岸,以及后续的办法,听起来甚好。但若让鸿儿你去照办此事,恐有些独力难支。”
严世藩独眼眨眨:“那父亲您的意思是?”
严嵩道:“老夫想来,这一次,要不干脆让张叔大做正使,鸿儿给他做副使好了。这样一则不枉徐阁这般辛勤筹备,二则,鸿儿你也可以与张叔大好好讨教一二。万一其中出了甚意外,有张叔大在,鸿儿你肩上担子也轻些,朝中严徐两家共担进退,也比全落在咱们头上要强。”
那鄢懋卿、罗龙文之辈,听到此事,个个都张大嘴巴,愕然不语。这天大的一桩功劳,中间还不定有多少肥肉,严阁老居然送出去分给人一半,说不定还是一大半!这尼玛都叫什么事情啊。
严鸿却是觉得颇为有理。自己这几次当钦差,说实话都是本着胡闹搅局的想法去的,第一次是到山东抢亲,还靠海瑞才完成了赈灾。第二次无非是拿皇帝的圣旨压制佛郎机夷人,第三次原先打的主意也不过是到宣大府找杨顺分赃。结果哪一次都比预想的要艰难得多。如今真要开海,那是实打实的建设性任务,不是那么好玩的。再说张居正什么人?改革家大牛,有他来办这开海之事,自己从旁协助,那就万无一失了。他当即道:“爷爷说的是,若是张先生为正使,孩儿愿助他一臂之力。”
严嵩看来,严鸿此举却甚难得,点头道:“不愧是我严府的孙儿,年轻人不自傲,能居人下,能知进退,甚好!记住,能下方才能上,能退方才能进。那么就这样办,明儿去西苑时,便和徐阁说此事。”
严世藩独眼却闪了一下:“父亲,开海之事,我严府谋划了这数年之久,单说鸿儿两次下江南,哪一次不是冒了天大危险?如今把这差使轻轻松松让给徐阁老一边,虽是两家盟好,不必计较过多,却也不该这般轻松放过。以孩儿之见,此事却还须与徐阁那边有个交代。”
严嵩道:“哦?东楼,你欲如何交代?”
严世藩诡异地笑了一笑,并不言语。严鸿却不知为何,觉得背心有些发麻。踌躇片刻,严世藩道:“既然有福共享,那有事,也该要大家一起共担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