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惊愕(1 / 1)

申正时分,阳光不再像正午那般炽热,而是带了些许温柔,铺洒在地面上,斜斜地拉长了花树的影子。

杨峼手提两包点心,步履轻松地穿过花园往松鹤院去。

还差二十余天就要秋闱,今天夫子找来去年的策问卷子让他们几个准备乡试的学子试答,他做的时文令夫子赞赏有加,还私下告诉他,考试的时候就按照这个水平发挥,中得文魁应该没问题。

高兴之余,他就到了那家点心铺子,除去给杨妡带的花生糖和核桃粘,又给魏氏买了几样软和好克化的糕点。

前头转个弯就是松鹤院的正门,杨峼不觉加快了脚步,忽然听到旁边树丛背后传来女子切切的私语声。

“桂嬷嬷说过好几次,不许私下往外传递东西,如果不出事还好,出了事情岂不将我干娘牵连进去?”听声音像是魏氏身边的碧玺。

另一人道:“我也不想连累姐姐,可实在没法子,我觉得我活不长久了,家里老娘等着银子治病,这半年统共就攒了三两银子还有姑娘先前赏的两根银簪。求姐姐帮我这一次。”

碧玺“呸”一声,“好端端的,什么生啊死的?”

另一人带着哭音道:“昨儿夜里我又梦见绿松了,她看着我笑,笑得特别古怪……应该死的是我,那天我瞧见二姑娘在屏风后头,她把一片绿叶往老夫人的茶碗里蘸了蘸,老夫人就病了……”

杨峼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屏住了气息。

只听碧玺厉声打断她,“你胡说什么?老夫人生病是厨房里饭食没做好,加上绿松手脚不干净,跟二姑娘什么关系?”

“是真的,我正提着水壶要往厅堂走,看得千真万确,吓得我赶紧躲到墙角蹲着,水洒了我一身……我不知道她看没看到我,反正她又进厨房了,我趁机回去换衣裳。后来绿松被打得半死撵出府去,我才想起来,那天就我跟绿松穿的官绿色袄子,可我又换了湖水蓝的,二姑娘可能看到我了。绿松是替我死的,她迟早会找我索命。”

“别说了,绿松死是她身子骨差,没捱过去,”碧玺声音越发狠厉,“你记着,东西我拜托干娘给你送出去,可这事不管真假都要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能说,否则咱们两人都得死。”

那人语无伦次地说:“多谢姐姐成全,我不会跟别人说,谁都不会,做梦也不说……可是我怕,每次二姑娘盯着我,我心里都发虚。姐姐有所不知,二姑娘她,她素日看着可亲,私底下极是严苛。”

“别说了,出来太久怕有人找,”许是见她吓得可怜,碧玺舒缓了语气,“快回去吧,等吃过夜饭空闲时,你偷偷把东西给我。”

就听见衣裙悉悉索索,两人渐渐远去。

杨峼惊得说不出话,呆呆地站在原处,脑子里一片空白。

魏明容过世时,他已经开始记事了。

记得魏氏一左一右搂着他跟杨娥温声道:“以后就住在祖母这里,有祖母在,谁也欺不了你们两个去。”

他跟杨娥都住在松鹤院,魏氏亲自喂养他们,细心周到,不曾有半点疏漏。他长至七岁要搬到外院去,魏氏特地将她身边的王嬷嬷拨给他伺候,还当面对杨远桥说:“我不管你以后会不会再有子嗣,阿峼是你的嫡长子,二房院就该是他的,你好生给我看顾着,别让人欺哄着阿峼不长进,也别短了他的吃喝委屈了他。”

魏氏对他已是如此,对杨娥更加用心,五岁给她开蒙,六岁请夫子教她写大字,七岁特地找了个手艺好的绣娘专教她女红。不管是大姑娘杨婉还是三姑娘杨娇,都是跟着杨娥沾得光。

而平常的衣裳首饰更是不间断地给杨娥添置。

魏氏恨不得把心都掏给杨娥,杨娥怎么能这样……罔顾人伦狼心狗肺?

明明是七月半的天气,还正热着,可杨峼却觉得背心湿冷一片,两眼发黑,双腿也好像面团捏成一般软绵绵地动弹不得。

微阖了眼靠在树枝上歇了片刻,终于积蓄了些力气,杨峼下意识地不想往松鹤院去,回转了身往后走。

迷迷登登地也不知身在何处,忽见有人向他行礼,“见过三少爷。”

是两个身穿湖绿色比甲,面相很生的丫鬟。

杨峼一个激灵醒来,发现自己走到空水桥边,穿过柳林就是杨妡的住处。

看看手里提着的点心包,杨峼定定神,朝晴空阁走去。

刚走近门口,便听里面传来欢快的说笑声。

“青菱姐姐,你也不说说碧荷,就会躲懒,姑娘吩咐她挑拣花瓣,这都半下午了,一篮子素馨花还没挑完……顺便帮我倒杯茶,嗓子快冒烟了。”

接着是个稍带稚气的声音,“还好意思说我呢,连杯茶都懒得倒,就知道支使别人。青菱姐姐,别理她,让她自己倒。”

“你们俩都消停点儿,姑娘还在这里呢,叽叽喳喳地没个正形儿。赶紧把手里活利索了,后头晾的衣裳该收了,再有姑娘玉佩上的络子戴了两个多月了,总得打两条替换着,别总指望红芙……三少爷,啊,三少爷来了。”

青菱迈着碎步急急地迎出来,曲膝福了福,“三少爷安。”

杨妡提了裙角跟着出来,白净的脸颊上挂着甜美纯净的笑容,“三哥哥。”

曾几何时,杨娥见到他也是这样匆匆地迎上前,满含着期待。

杨峼心里一动,提起手中纸包,“你要的点心。”

“啊,太好了!”杨妡欢喜地接在手里,眸光愈加明亮,“辛苦三哥了,大热的天跑这一趟,快去沏茶。”后一句却是对青菱说的。

被她的盛情所感,杨峼不由踏进门槛,目光一扫已将院子看了个大概。

跟杨府其他姑娘们的住处一样,都是三间小院。

西边墙头爬了一排蔷薇,虽已至暮夏,仍开得非常热闹,团团簇簇的,引来许多蜂蝶闻香。正对西次间是十几竿翠竹,竹竿上缠绕着青蔓绿萝,绿意生凉。翠竹影里摆着石桌石椅,桌上摊了半桌素馨花,另一半放了只竹编的绣花绷子并针线笸箩。

院子东边靠墙三间厢房,墙角零星种着月季花,不甚名贵却是生机勃勃。

趁他打量的工夫,杨妡已沏好了茶。

青菱端来铜盆,伸手绞了帕子半跪着递给杨峼,“三少爷擦把汗。”

盆里兑过开水,帕子热乎乎的,覆在脸上只觉得热气透过毛孔渗进了五脏六腑,适才的冷汗一消而尽。

等到暖暖的热茶入口,整个人完全活了过来。

杨峼长舒口气,捧了茶盅慢慢啜着,忽而道:“毛峰味道重,五妹妹沏茶时别放这么多,我那里有些恩施玉露,回头给你送些来。”

“我不懂喝茶,”杨妡顿觉有些尴尬,小心翼翼地开口,“是沏得太浓了吗?”

杨峼温和地解释,“我喝正好,五妹妹年纪小,怕受不住这么酽。”

杨妡恍然,脸红了下,心里有些许感叹。

没想到杨峼看着冷淡,却并非不通人情,假以时日,应该能和睦相处吧。她不求他像杨峻对待杨姵那般纵容疼爱,至少别当成陌生人,两不相干。

想到此,杨妡把手里绣花绷子递过去,“我给爹爹绣的帕子,三哥觉得如何?”

杨峼扫一眼,见是素白绢面上数茎佩兰,说不上精巧倒也算雅致,便点点头,“不错。”

杨妡顺杆往上爬,“要是三哥不嫌弃,我给三哥也绣一条?扇套也成,不过一时半会绣不出来,吴娘子说下个月才教。”

杨峼含笑拒绝,“不用……书院里都是公子少爷,不好带出去让人看见。”说罢起身,“多谢妹妹清茶,我还有事不便久待。”

杨妡恭敬地将他送至门外。

没走几步,杨峼突然想起两包点心都落在了晴空阁,不由转身回望,就见青砖粉墙的晴空阁被晚霞照着,像是笼了层金色的薄纱,安详静谧。

有几株翠竹越过了墙头,衬着盛开的蔷薇,清雅而不失热闹。

清风徐起,隐约又传来小丫鬟清脆的笑声。

想起那条温热的帕子,杨峼眸光渐深,涌出晦涩不明的意味。

大夏天,寻常人该用清凉的井水绞帕子,而杨妡却有意兑了热水,想必是看出他的脸色不好来。

也不知是她的主意还是她身边丫鬟的主意,到底安了什么心?

念头闪过却又哂笑,她才九岁,便真是存着坏心,怎可能瞒得过自己?

怕是自己想太多了。

可一转念,恍惚又记起树丛后面听到的话。

杨峼心顿时沉了下去,匆匆自二门走出内院,没回自己的住处,径直寻到府医,开门见山地问:“前阵子,祖母生病到底是因何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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