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绿的树荫间,她穿杏子红的衫子就是那万丛翠中一点红,分外惹眼,身下月白色的罗裙被风吹动,裙摆好似清风拂过波浪,荡起层层涟漪。
她纤细娇弱如春花,而魏珞却粗笨鲁莽如蠢牛,两人站在一处要多突兀就多突兀。
偏偏两人还离得近,而且杨妡还仰了头朝魏珞笑,那笑容比月湖里盛开的荷花都秾艳,便是他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甜蜜。
魏璟心头涌起无限苦涩。
杨妡好似从来不曾这样贴心贴肺地朝自己笑,最多就是弯了唇角浅浅一笑。
凭什么,论相貌、论学识、论人品,他那样比魏珞差了,她怎么竟瞧不见自己的好处?
一朵嫩生生鲜花为什么非得往牛粪上插?
魏璟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又突突往脑门上蹿,顶得他头晕脑胀脸颊发烫,恨不得立刻赶到杨妡面前问个清楚明白。
可不等走近,就见杨妡转身扶着张氏从另一条路离开。
张氏瞧着杨妡明显容光焕发的脸庞,无声地笑了笑,又板起脸问道:“嘀嘀咕咕这半天,阿珞没应?”
“应了,”杨妡弯了眉眼,双唇翘着露出四颗细瓷般洁白的牙齿。
这笑容晃了张氏的眼,张氏嗔道:“笑不露齿,嘴咧成这样让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杨妡抿着嘴儿,续道:“他问我秋千架子设在东边还是西边,葡萄种在屋前还是屋后,又啰啰嗦嗦说他以前在宁夏吃过的葡萄,要托人扦插枝子运过来……一个大男人什么都拿不定主意。”顿一顿,娇声道,“娘,他说回头画个秋声斋的草样子送来,让我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他反正现下没要紧事情,就先办了。”
张氏一听就明白,两人这是说话没说够,找借口互传书信。本来是想一口拒绝的,可看着她殷殷的目光,又觉得两人已经定下亲事,只要不做出格的事,传个书信也不算过分。彼此有了情分,往后的日子也能和美些。
便正色道:“既然有正经事,写封信也没什么,让他送到竹山堂便是。可得有一条,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应该知道轻重,知道什么话该写什么话不该写。倘或闹出笑话来,丢脸得可是你自己。”
杨妡郑重答应,“娘放心,我知晓分寸,绝不会授人以柄。”
“你好自为之吧,跟阿珞也说声,要是他还顾及你的声名,就谨慎点儿。”张氏再叮嘱她几句,眼看着二房院就在前面,径自回去了。
杨妡则举步去了芙蓉阁。
此时的杨娥正在流云轩吩咐小丫鬟惜蓝换衣裳。
惜蓝刚十二岁,跟杨妡身量差不多,看起来也是瘦瘦弱弱的。
采茵帮她穿上杏子红的短衫和月白色裙子,又仿着杨妡的发式梳了头发,戴一对小巧的珠簪。
衣裳都是杨娥没怎么穿的旧衣,料子非常好。
从背影看,便有了几分杨妡的气概。
本来杨娥是想亲自上阵的,可在松鹤院看见杨妡,感觉实在差太多了。个头高大半个头不说,自己体态也丰腴些,不若杨妡那般纤细。
只要不是瞎子,就根本认不错人。
所以只好颠颠地回来换人。
好在院子里的丫鬟七八个,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有,找个跟杨妡身量相仿得并不难
杨娥审视般打量一下惜蓝,又从镜子里看了看自己,问采茵,“二表哥这会在哪儿呢?”
采茵低声回道:“刚从松鹤院出来,又出了二门,想必是要等其他人来了还能进内院。罗姨娘在二门布置了人,等人一进来马上告诉姑娘。”
杨娥点点头,又问:“五姑娘呢?”
“淮南侯府两位李姑娘来了,五姑娘正在芙蓉阁陪她们说话。”
杨娥深吸口气,轻轻挥了挥手,“你们下去吧,我静一静。”
采茵拉着惜蓝应声出门。
惜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怯生生地问:“采茵姐姐,姑娘为啥让我换衣裳?这料子太娇,穿着干活不得劲,还有怕把簪子丢了,我就是把月钱全拿出来也赔不起。”
采茵沉声道:“不为什么,就是让你试试好不好看。上午你什么也别干,在西厢房等着吧,一会儿我叫你。”
惜蓝挪着步子慢慢进了西厢房。
采茵侧头瞧见廊檐下站着的采芹,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在她们看来,杨娥此举简直是被猪油糊了脑子,最最愚蠢的做法,可杨娥偏偏被罗姨娘挑唆着,像是吃过秤砣般铁了心。
这几天,她们真正是寝食不安,开口相劝是绝对劝不听的,反而会沾得自己一身腥,而向松鹤院告密,任凭哪个主子都容不下背主的奴才,她们照样没有好果子吃。
只能硬着头皮听从杨娥吩咐,心里暗暗盼着,千万让杨娥遂了心愿,她们也好趁机求个恩典,早点发送出去。
两人沉默着站在院子里,过了会儿,有个未留头的小丫鬟颠颠跑进来,细声细气地道:“门上王嬷嬷让我来送个口信儿,说采茵姐姐托她买的花样子买到了,可惜今儿忘了带,等明天给姐姐送来。”
这是事先定好的暗语,意思就是说魏璟等人已经进了二门。
采茵心知肚明,进屋自碟子里挑两块点心塞到小丫鬟手里,“点心是赏你的,告诉王嬷嬷我知道了,我现在不急着用,什么时候送来都成,让她费心了。”
小丫鬟道过谢,一蹦一跳地离开。
魏璟与四五位公子正意态悠闲在欣赏着杨府花园的花木,跟随他们引路的就是二门上的王嬷嬷。
今天宾客多,杨峻杨峼等人忙不过来,魏璟既是亲戚、对杨府也熟,便充当了半个主人的角色。
钱氏一早吩咐过,公子少爷要往夕照山吟诗作对,嘱咐各处院子的姑娘尽都约束好下人,不要乱走免得冲撞了。
故而这一路倒是清静。
杨府布置本就颇具匠心,尤其夏日草木茂盛各式花朵竞相盛开,于清雅之中又呈现出勃勃生机,美不胜收。
尤其那一树西府海棠,往年五月底花已经败了,今年不知为何晚了十几天,到现在仍是满树粉红,如晓天云霞明媚动人。
便有一位高声吟道:“几经夜雨香犹在,染尽胭脂画不成,古人诚不我欺。”
其余几人赞叹不已,魏璟也与有荣焉,笑道:“谁说草木无情,便是这海棠也因文定伯寿诞而迟了半月,可见解语花名副其实啊。”
几人说说笑笑地往前走,忽然听到路旁树丛悉悉索索,从小径上猛地蹿出个八~九岁未留头的小丫鬟。
小丫鬟见有外男,转头便往里钻。
王嬷嬷一声大喝,问道:“鬼鬼祟祟地干什么,没看到表少爷和几位公子在赏花?”
小丫鬟忙俯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见过表少爷,见过公子……我,我刚不小心把姑娘的帕子挂树枝上了,本打算找个姐姐帮我够下来,并非有意冲撞,表少爷恕罪。”
这不过小事一桩,何况正值文定伯生辰,没有必要打打杀杀地扫兴。
魏璟完全没放在心上,温声道:“行了,没事了,起来吧。”
小丫鬟千恩万谢地起身,回身走两步,又期期艾艾地道:“能不能劳烦表少爷帮我够下来,我怕姑娘等急了。”
“怎恁多事?”王嬷嬷怒道。
魏璟见小丫鬟目光水波盈盈,马上要落泪的样子,顿生怜悯之心,笑道:“举手之劳,我替你够下来便是,”又对诸位公子道,“几位先行一步,我稍后便来。”
魏璟循小径走三五步,果然瞧见一条粉色帕子挂在紫薇树的树杈上,正随微风颤巍巍地摇动。
魏璟踮起脚尖试了试,仍差尺许才能够着,四下一打量,用力折下一根树枝,仔细挑着将帕子挑了下来。
“多谢表少爷,”小丫鬟欢呼一声,急忙抖开帕子看有没有勾丝之处。
魏璟便瞧见,在帕子一角,用银色丝线绣了个工工整整的“妡”字。
字体娟秀柔媚,像极了那张春花般娇艳的脸。
而帕子被香薰过,有种好闻的甜腻花香。
魏璟心头热热地荡了下,随即想起适才她跟魏珞站在树荫下说话的情形,两人离得那么近,魏珞伸手就可以拂到她的脸。
以往杨妡总是口口声声地说男女授受不亲,为什么跟魏珞却那么亲近?
魏璟又升起找到杨妡好生质问她几句的想法,淡淡问道:“你是五姑娘身边伺候的?”
小丫鬟不答,一个劲儿地道谢,“表少爷心地真好,才华也好,我们屋里的姐姐都替姑娘可惜,姑娘生得那么漂亮,怎么就……不耽误表少爷的工夫,我赶紧去寻姑娘。”
魏璟紧跟着问:“五姑娘在何处?”
小丫鬟指指前头,“就在那边,刚看到帕子不见了,吩咐我回来找。”说完行个礼转身走了。
魏璟咬咬牙,跟在了小丫鬟后面。
一路隐约有锣鼓家什的敲打声,声音越来越大,走到得月阁附近便越发清晰。
魏璟来时已经看到,戏台正搭在湖边,夫人们坐在望月亭或者得月阁,既能赏景也可以听戏,一举两得。
想必戏快开始了,已经起了西皮小开门。
若在平时,魏璟定然会想到夫人太太们就在附近,此处绝非谈话之地,稍有动静就会连累两个人的名声。
可现在,他只感觉心里燥热,满脑子想得就是找到杨妡问个清楚明白。
小丫鬟个子不高,脚底倒挺快,转眼不见了踪影,魏璟正四下打量,忽听小丫鬟清脆悦耳的声音,“不知怎么挂在树枝上了,好一个找,幸亏表少爷经过给够了下来。”
魏璟一喜,探头去瞧,果然看到了那抹纤细柔弱的身影——杏子红的衫子,月白色罗裙,袅袅婷婷地站在树下,浓郁的绿叶衬着那抹身影,要多娇俏就有多娇俏。
清风徐起,“杨妡”似是不胜寒意,身子略略颤了颤。
魏璟察觉到,心疼到不行,柔声问道:“妹妹是不是病了?我也是病了,因为……”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疾步过去挨到“杨妡”身边,“因为妹妹相思入骨,寝食难安。”
“杨妡”抖得越发厉害。
魏璟心一横,展臂将“杨妡”抱在怀里。
“杨妡”咬着牙关咯咯响,“表,表,表少爷……”
魏璟低头一瞧,怀里的人脸面很生,根本不是杨妡,正手足无措,便听旁边传来一声尖利的惊叫,“表少爷,别……”
魏璟完全摸不清状况,傻愣愣地站着。
这时也不知哪里冲出个身影,一把将脸生的女子扯出去,自己一头扎进魏璟怀里,双手紧紧地箍在他的腰间……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