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夫人哭一阵子,抹把眼泪,恶狠狠地说:“阿璟,你要是不愿意就别娶,明天我就给老夫人说,当妾可以,正妻绝对不行。什么猫三狗四的,是嫁不出去了吗,使这下三滥的手段非往屋里塞,我倒不信了,你就非不应,老夫人能硬按着你的头拜堂不成?”
“娘,算了,您别平白跟着受斥责,也别说什么妾不妾的,就按祖母的意思娶回来便是……反正不是五妹妹,娶谁都一样。”
“可是……”秦夫人看着相貌清俊的儿子,满心里都是苦涩,“娶妻当娶贤,她可是占着你嫡妻的名分,以后你不管再看中谁,最多也就是个妾,要在她面前立规矩。”
依着毛氏宠爱杨娥的劲儿,会容得魏璟纳妾吗?
即便纳回来,也会闹得家宅鸡犬不宁吧?
秦夫人几乎能想象到魏璟屋里妻妾争风的情形,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又滴滴答答往下淌。
魏璟叹口气,上前揽住秦夫人肩头,“娘放心,我屋里的事儿会处理好,已经夜了,您早点儿安歇,我回去看会儿书,还差一个月就馆选了。”
“你去吧,别看太晚,厨房里炖了燕窝,记得趁热吃。”秦夫人眼泪汪汪地送走魏璟,越想越是不甘心。
上次毛氏哄骗魏璟,说只要他考中进士就替他求娶杨妡,魏璟日夜苦读终于榜上有名,毛氏却出尔反尔,非得逼着人家好好的姑娘来做妾。
杨家不但不同意,就连明媒正娶也不愿意。
当初魏璟有多努力,那会儿就有多失望,连醉好几天,人都瘦得脱了形。
过了三个月,魏璟好容易缓过劲来,开始上进准备翰林院馆选,毛氏又弄了这一出。
她到底要干什么,也不动脑子想一想。
杨娥能想出这种馊主意来,以后还能指望她身正影直地教导儿孙吗?
府里有这一老一小把持着,魏家早晚都得败落。
秦夫人满脑子苦闷,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魏璟也没睡,手里捧一卷史书,看了半天都没翻过一页。
扶葛探头进来瞅了一眼,很快又缩回身,将窗边艾草换了一扎点上。
屋里顿时传来艾草独有的苦香。
魏璟颓然将书放下,合衣倒在床上,嘴角沁出一丝冷笑。
今天,自毛氏说完给杨娥主持公道那话,他就回了府。路上遇到三两个丫鬟,他觉得满身燥热,竟有些撑不住想要上去搂抱一番,强撑着回屋灌过一壶凉茶又拿冷帕子净过脸,身上那股莫名的热才散去。
魏璟又不是傻子,将事情头尾一想就猜出个七七八八,再跟秦夫人两下一对证,真相就原封不动地显露出来。
引他上钩的帕子应该是沾过药粉的,要不怎么会有那么甜腻的桂花香,而且小丫头特地在上风处抖了抖,露出上面绣着的名字。
然后他就跟猪油蒙了心似的,不管不顾地跟在小丫头的后面,甚至在看到“杨妡”柔弱的身影时,他身体的某一处还悄悄地抬了头。
否则,旁边还有丫鬟在,他怎可能当人面轻薄“杨妡”。
再者,当时凝碧楼戏台刚开场,锣鼓喧天的,怎么别人没听见那声尖叫,偏偏毛氏就恰巧经过听见了?
毛氏真正是个“好”祖母,杨娥也真正是个“好”表妹。
两人合着伙儿算计他,他当然得“好好”对待杨娥,遂了她的心愿。
魏璟“呵呵”冷笑,猛地吹熄了蜡烛。
夜空墨蓝,月色浅淡,使得天际缀着的繁星愈加明亮,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像极了杨妡那水秋水剪瞳。
魏珞打两趟拳,自井里提上半桶水,哗啦啦浇在身上。
天热,井水便显得格外凉。
这凉意将他才始出得一身热汗尽数驱散,从内而外地清爽。
承影忙不迭地将棉帕递过来,低声问道:“张大娘锅里留着大骨汤,您要不要喝一碗?放到明早怕是要坏了。”
“好,”魏珞应着,用棉帕把身上水珠擦干,也不顾裤子是半湿的,大大咧咧地坐在石凳上,仰了头望着天上繁星出神。
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种莫名的感觉——杨妡似乎对薛梦梧非常关注。
记得上次他无意中提到,她就像受了惊似的,而这次,有一瞬间,她的脸白得可怕,仿佛马上要晕倒似的,手也凉得吓人。
为什么呢,难不成她认识他?
可想想就知道根本不可能,薛梦梧到京都没两年,而杨妡又养在深闺,一年之中除去有数的几个日子能出门,其余时间都在内院,即便想认识也没有机会。
突然地,魏珞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杨妡跟自己一样,也是重活一世的?
转念一想,便否认了。
初次见面的时候,他看得分明,杨妡根本不认识自己。再者,倘若她重活一世,肯定会对魏璟避而远之,灯会那天就不可能随魏璟过去。
还有上一世,两人相处并不和谐,她待他有多淡漠多畏惧,两个人都知道,再世为人,她会愿意嫁给他?
也不知她前世最后如何了,听到他亡故的消息,有没有为他流一滴泪?或者,会觉得轻松了很多,终于能够摆脱他,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只要做得隐秘,再不会有人知道。
魏珞轻轻叹口气,就听身后脚步声响,承影端了大盆过来。
“里面还有不少肉骨头,我把浮油撇掉重新热了热,”说着泰阿拿着三只碗并一碟馒头也自屋里出来。
三人也不点灯,借着月光星光啃完骨头喝完汤,心满意足地擦擦嘴。
魏珞低声吩咐,“这几天去打听一下五姑娘。”
“打听什么?”承影问道。
“随便,能打听到什么就是什么,喜欢的东西,讨厌的东西,小时候的事情,不拘什么都可以。”
泰阿想了想,道:“我们也只能在外院打听,可内宅女子的喜好基本传不到外头,怕是根本打听不到有用的消息。如果问太多了,于五姑娘声名有损,爷想要知道什么不如直接问杨二老爷。”
魏珞沉思片刻,“你说的对,是我考虑不周,你们也别特意打听了,平时留心着就行。我找个由头问问二老爷。”说罢,起身进了屋。
承影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问:“爷打听五姑娘干嘛?”
“你脖子上面长得什么,不会动动脑子?”泰阿弹一下承影脑门,“自然是问清楚了以后讨好五姑娘,你没注意,爷对五姑娘的事儿格外上心,就为个葡萄枝子跑了趟大兴,又跑趟昌平,还往宁夏写信。你好生学着点儿,以后五姑娘嫁过来,肯定会跟着好几个陪嫁丫鬟,你表现得好,没准五姑娘就准许你娶一个。”
“真的假的?”承影“嘿嘿”傻笑两声,“我就隔着老远看过五姑娘两回,也没注意她身边丫鬟长什么样,有没有好看的?”
泰阿又弹一下他的脑门,“自己打听去。”
魏珞耳力好,隔着洞开的窗棂听到两人嬉闹声,想象着杨妡嫁过来之后的生活,慢慢弯了唇角。
***
有了毛氏跟魏氏的操办,杨娥的亲事进行得非常顺当,无论问名还是纳吉、纳征都遵循了古礼,极为体面。
婚期也定好了,十月二十八,双月双日的大吉日子,剩下不到四个月的准备时间。
按照万晋不成文的风俗,女子出嫁最好在十五到十七岁之间,满了十八就可以称作老姑娘了。说出去不太好听。
只是时间有点赶。
毛氏把内院风景最好的来仪阁安排给魏璟做新房,不但让匠人粉刷了墙壁,更换了门窗,还加盖了一排后罩房。
杨府这边,魏明容的嫁妆尽数留给了杨娥,包括一整套的花梨木家具。
魏氏拿出公中的一万两银子给她添置了两间地角极好的店铺和四百亩地,还余下三千两,魏氏又私下添补了些,凑成六千两,当作压箱银。
嫁妆解决了,剩下的只有喜房内的各样绣活儿。
诸如喜帕、喜帘以及椅子上搭得椅袱等物在喜铺里都能买到,唯一需要杨娥亲自动手的就是嫁衣。
魏氏特地从针线房挑了四个手艺好而且父母均在儿女俱全的绣娘给杨娥打下手。
凡此种种琐事,张氏一概未参与,秦夫人也没插手。
魏璟也只是冷眼看着,不曾发表任何意见,却在个月色极好的夜晚又去了位于教坊胡同最尽头的知春院。
老鸨见到他,知趣地将他让进月娥的房间,置办上四道清雅小菜并一壶酒送了过去。
月娥苍白着脸跪在地上,颤巍巍地给他斟满一盅酒。
魏璟慢慢啜一口,柔声问道:“小娥,你身上的伤好了吗?”
月娥身子僵一下,没有回答。
自从端午节不久魏璟头一次来过之后,他又来过三回,前两回还好,动作虽粗鲁却并没伤了她,上一次是十天前,他真正动了手,一边撕扯着她的头发一边扇她耳光,嘴里还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骂。
她疼得几度昏死过去,又被他打醒。
终于熬到天亮,她再度醒来,发现他跪在床边,正耐心地给她上药。药是好药,抹在身上清凉舒爽,那些淤青伤痕早就淡了,可心底的伤口却始终难以愈合。
魏璟见她沉默,便不再问,伸手拉她起身撸了衣袖,月娥挣扎两下挣不脱,泪水忽地涌出,顺着脸颊滚滚滑下。
魏璟瞧她白嫩的胳膊上青痕犹存,却不像那天那般骇人,掏帕子替她拭了泪,“我替你赎了身可好?”
“不!”月娥厉声拒绝,泪水流得更凶。
在知春院,好歹有老鸨支应着,而且四周都是房间,他或许能稍微顾忌些,倘或给他赎了身,带到处偏僻屋舍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岂不被他折磨死?
魏璟见她流泪,楚楚可怜中尽显柔弱,声音放得愈加和缓,“你跟了我吧,我给你置办一处宅子,买几个下人伺候着,你给我生个孩子……你放心,我再不会那般待你,不会再没轻没重地弄痛你。”
月娥狐疑地看着他,眼里尽是不信。
魏璟想一想,取下簪发的玉簪,往桌子上一磕,玉簪应声而断,落在地上。魏璟正色道:“皇天在上,我彦章以此立誓,今后必善待月娥,若违此誓,便如此簪。”
月娥伸手将两截玉簪捡起,重新对好了放在桌上,低声问道:“公子这是为何?以公子人才,想要什么样的良家女子得不到,何苦消遣于我。再者,我并非自由身,妈妈指望我们赚钱,怎肯轻易撒手?”
“我说话当真,你只需替我生个儿子就行,生出来我亲自教导,别的不用多问,我定然保你一生无虞……这几天我先去打点住处,你把你需要的东西收拾好,老鸨那边我自会跟她交涉。”
月娥觑他神态严肃,有几分信了,双膝一软复跪在地上,“奴家若真能脱离此处,定一日三次在观世音菩萨面前为公子祈福,望公子平安康泰诸事顺遂。”
听到“诸事顺遂”四字,魏璟眸光转冷,很快便掩藏起来,拉了月娥的手,“你陪我吃一盅,吃完了早点歇息……”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