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妡重活在此生已经是第七个年头,前几年都稀里糊涂地过去了,根本没记着那个一箭穿心的日子。而且因为有方元大师先后几次的批语,她对今生充满了信心,觉得自己肯定能活得长长久久,可听到张氏的话,却莫名地感到惴惴不安。
一时也顾不上歇晌,先往西次间抄经。
直至抄完整本《心经》,才觉得心里安稳了些。
红莲进来回禀:“平姑娘今儿又出门了,耽搁了将近两个时辰才回来。”
杨妡淡淡叹一声,“随她去吧,不用理会。”反正外面包有的人会时时盯着她,她行什么事情都会报到魏珞那里去。
岂料,黄昏时分,安平竟然过来辞行,“……上午出去采买,遇到了远房表哥,他说借助人家实在不方便,想接我去他那里同住,过来跟奶奶说一声。”
声音期期艾艾的,颇有些底气不足。
杨妡诧异地问,“远房表哥?听爷说,你是上京来寻姨母的,怎么又冒出个远房表哥,别是认错人了吧?”
安平听闻杨妡如此回答,骤然放了心。原本她还怕魏珞把自己的身份告诉杨妡,没想到竟是没说,难怪杨妡待她冷淡却从未防备她。
脸上便带了笑,“亲戚哪有认错了的,这个表哥就是姨母的孩子。说起来真是巧,昨天就在白马巷子,我是要买墨锭的,偏生表哥也在笔墨铺子里,还是他觉得我相貌酷似姨母才出口相认的。”
果然是巧。
只不是凭空冒出来的表哥会是什么人。
魏珞现下不干涉安平进出,但也没说过要放她离开。
杨妡吃不准主意,便道:“你先别急着走,过两天爷就回来了,是真是假让爷找人一查就知道。好歹你也在家里待了两年多,这样贸然跟人走,我不放心,而且爷问起来我也不好交代。”
安平怕魏珞拦着,就是要趁他不在才敢走,怎可能等到魏珞回来,忙道:“奶奶尽管放心,我比奶奶还大着两岁,哪能轻易让人哄骗了去?奶奶方才也说,我在家里白吃白住两年多,如今既然找到了亲戚,决然不好意思再叨扰下去。”
杨妡思量片刻道:“那你得空让你那个表哥过来一趟,我见见是怎样的人。”
安平犹犹豫豫地答应了。
等她离开,杨妡很快写了封信,打发泰阿趁着城门没关送了出去。隔天一早,泰阿带回了魏珞的回信。
再隔一天,安平的表哥上门来访。
那人中等身材,生得眉似远山鼻若悬胆,眼窝略略凹陷,使得那双眼眸幽深得好像见不到底儿。
重生以来,杨妡见过薛梦梧已有好几次,但从不曾这般近距离地相对。
虽然先前约莫猜测到所谓的表哥就是薛梦梧,可真见到本人还是有种莫可言说的感觉。尤其看到他唇角浅浅的一丝笑意,带着点玩世不恭,却又好似一切都尽在掌控中的笃定。
前世,她隔着门帘瞧楼下的众位少年公子,就是看中了他这种从容笃定才将头一夜委身与他。
隔世再见,只觉得无比讽刺。
薛梦梧也不止一次在蔡家姐妹口中听说过杨妡,印象最深的就是她长得极为美貌。如今看来,还真是不假。
巴掌大的小脸莹白如玉,腮旁染一抹霞色,像是早春初绽的山桃花粉嫩娇艳,一双眼眸清澈如秋水,隐隐带着疏离与防备。
出身高门深院的女子,见到外男肯定会端着架子,要是能有机会私下相处就未必了。
薛梦梧扫一眼杨妡身旁侍立的青菱与红莲,微垂了头,躬身呈上手中竹篾编成的匣子,“见过奶奶。在下宁夏薛氏,在京待考已多年,前日才知表妹进京寻家母已有两年。承蒙奶奶代为照料,在下感激不尽,奶奶大恩无以为报,特备薄礼一份,望奶奶莫嫌浅陋。”
杨妡看眼红莲。
红莲知其意,上前接过薛梦梧手中竹匣,轻轻放在桌面上。
薛梦梧启唇浅笑,再施一礼,“表妹已借居多时,今日既然认了亲,再无打扰之理,想带表妹回去。”
声音低沉略带暗哑,非常悦耳,说完了便直起身,幽深的眼眸认真地看着杨妡。眸光里的专注就好像世间万物均为虚无,天下便只有杨妡一人。
前世,这种凝视无数次叫杨妡失神。
而现在,杨妡却恍然未觉,只侧转了头问安平,“你的意思呢?”
安平今天特意打扮过,穿着雨过天青的袄子,霞影纱罗裙,眉梢描了黛青,唇上涂了口脂,双眸蕴情粉面含羞,毫不掩饰心头的欢喜,“我听表哥的。”
杨妡笑笑,“也罢……你既然寻到了亲戚就去吧,以后好生过日子。”
安平喜滋滋地行个礼,“多谢奶奶。”
杨妡对红莲使个眼色,“去送送平姑娘和薛公子。”
红莲应声离开,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回转来,不屑地说:“平姑娘把东西都带走了,原本连茶盅花瓶都打算带着,好在薛公子是个明白人,劝了下来……我看薛公子也不算什么好人,看人的时候直勾勾的,还盯着奶奶瞧,无礼之极。”
杨妡不由好笑,连红莲都能察觉到薛梦梧看人不规矩,她当年怎么就觉得是一腔深情呢?
既然西跨院空出来了,杨妡打发蓝蒲跟碧荷几人将屋子打扫一遍,器具都归置到箱笼里上了锁。
过两天魏珞自军营回来,又到瑞王府取了六张皮子。
皮子都是鞣制好的,其中有两张红狐狸皮,两张黑貂皮,另外两张是羔羊皮。
杨妡最爱狐狸皮,毛皮看着水滑油亮,摸上去却非常柔软,穿着肯定暖和,便对魏珞道:“我不会裁制皮子,等让人到外面给你做一对护耳一条围脖。”
魏珞笑道:“好好一张皮子做这些零碎东西可惜了,我用不上,你去做了袄子穿,那个黑貂皮做斗篷,羔羊皮做靴子,这样踩在雪上也不怕冷。”
杨妡莞尔一笑,也不跟他争辩,等他去了军营,却记下他的尺寸让人用黑貂皮做了件夹袄,夹袄护着胸背,不拘束胳膊耽误不了拉弓放箭,而且正好剩下一块做护耳和围脖。
等夹袄做好已经是半个月后,正好又轮到魏珞休沐。
五月初的天气不冷不热最令人舒服,院子水塘里荷叶已亭亭如盖,满塘青翠的荷叶中藏着粉色花苞,小小的一团。
松枝摇动,有风自窗纱缝里钻入,轻轻摇晃了帐帘。
魏珞脸上挂着酣畅快意之后的细汗,一手撑在耳边一手轻轻捋着杨妡的长发,柔声道:“明天要去玉屏山一趟,怕是没时间陪你。”
玉屏山?
杨妡累得腰酸体乏正昏昏欲睡,闻言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去哪里做什么?”
“玉屏山后山有家养鸽子的农户也是瓦剌细作,昨天他家有好几个外人进出,我估摸着他们可能要谋划什么事情。”
杨妡默默算着日子,今儿可不就是五月初七,前世她赎身出杏花楼的日子。
不由就是一惊。
魏珞亲亲她鬓角,笑问:“怎么了?”
杨妡深吸口气,“没事,你当心点儿,那些当细作的都心狠手辣穷凶极恶,万一争斗起来别伤了自己。”
“我知道,”魏珞答应着,安抚般拍拍她肩头,“我不会以身犯险,别担心。”
杨妡凝望他两眼,叹道:“你明白就好。”
一晚上,杨妡翻来覆去睡不踏实,魏珞知道她担心,并不多言,只搂了她一下下轻拍她的背。
直到天色蒙蒙亮,杨妡才慢慢阖了眼。
魏珞听得她呼吸渐渐变得悠长均匀,坐起身,替杨妡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也顾不上吃饭,牵了马与泰阿往外走。
杨妡真正睡得沉了,直到日上三竿才被外面的说话声吵醒。
竟是卢氏过来了。
杨妡赶紧寻了衣裳穿好,急急地梳洗罢,撩开帘子。
“五妹妹真是好睡,”卢氏乐呵呵地说。
杨妡脸一红,正要解释一二,卢氏却顾不上打趣她,欢天喜地地道:“四妹妹一早生了,白白胖胖的大小子,足有七斤重。”
“生了?”杨妡大喜过望,“阿姵怎么样,她没事吧?”
“母子平安,里外好几个太医坐镇,好着呢。要不就说四妹妹有福气,生孩子也顺利,从开始疼到生出来才四个时辰……昨儿半夜交子时发动,天光大亮时候就生出来,王爷一直守着,抬了好几筐铜钱往门外撒。”卢氏说得语无伦次,上句不接下句。
可杨妡还是听了个清楚明白,双手合十连连道:“太好了,真是菩萨保佑阿弥陀佛。”
卢氏“咯咯”地笑:“不亏是一家人,娘也是,听闻四妹妹生产恨不得八方神仙个个都念叨遍……对了,娘说了,洗三时候咱们一道过去,你就不用备礼了,娘都给预备着。”
“好,”杨妡爽快地答应着,送了卢氏出门。
卢氏瞧着四下没有旁人,凑到杨妡耳边道:“你跟四妹妹一般年纪,又是同一年成亲,现今四妹妹当了娘,你也抓紧点儿。”
“大嫂,你!”杨妡冷不防卢氏说出这话,顿时羞红了脸。
卢氏笑盈盈地说:“我估摸着应该快了。”
杨妡嗔道:“嫂子专会欺负人。”
说话间便走到秋声斋门口,卢氏“呵呵”笑着告辞。
杨妡目送着她们主仆三人的身影消失在私巷口,正要回头,忽听车轮粼粼,竟是有马车驰进来。
私巷是位于杨府与魏府之间,约莫六尺宽,堪堪能容马车进来,但是想要倒回头却是不能,所以根本没有车辆出入,便是杨妡需要乘车,也是走到私巷口去坐。
杨妡纳罕不已。
只迟疑这些许工夫,马车已行至眼前。
是辆极普通的黑漆平顶马车,车壁上一个明显的金色大字“茂”。
车夫是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穿着棕黑色裋褐,领口处也绣了个土黄色的“茂”字。很显然,是茂昌车行的马车。
只不知这马车因何驰到这里来?
杨妡虽疑惑却不欲多事,回转了身子刚走出两步,就听马车里尖利的喊声,“杨五,你别走。”
是位女子……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