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青这次回乡,虽说与心中诸般想象迥然不同,但莫名却忽然踏实轻松了起来。
百般寻觅不可得,他曾经想过后退,若是家中还如往日那般,他自己都不知是否还能毅然出行,去过那风餐露宿,跋山涉水,四下游历的日子,既已断绝了退路,那唯有大步向前了,是以才会忽然洒脱起来。
去时心中彷徨,一步三望,回时却是磐石无移,大步向前,这一来一回当真天壤之别,去时用了一日,回时却只是月上中天,半夜时分,堪堪便到了山脚下。
深山老道难行,前段虽狭窄崎岖,但好歹总是有路,借着月光雪映,勉强可行,但到了这山脚下,却有一段浮空悬桥,横隔两地,下方是万丈空崖。
天晴高朗时倒不虞失足坠下,但此时大雪铺桥,又是半夜,若是一个闪失真可能一失足便坠下悬崖去,摔个粉身碎骨。
悬桥两岸各有一处空庙,便是让雨雪天气过桥不便之人住宿之用,免受风刮雨浇。
张青也不急着行路,反正赶路甚久也十分困倦了,便打算这空庙中休憩一夜,等到天明时分,养足精神再试试看能不能过桥。
来到庙里,庙里空空,不少地方都满是尘埃泥土,显得十分杂乱,四下还错落着一簇簇的未烧净的柴堆,屋顶也年久失修地滴着积雪化水,两扇轩窗倒还算完整。
张青四下从未燃净的柴堆里捡了些干柴,堆成一堆,取出火石点着,火光跃起,让这冷清的空庙立时热腾了起来,将门窗掩上,便在火堆旁坐下取暖。
早已冷僵的身躯,过了许久才渐渐暖和,但偏偏肚子却不合时宜的叫了起来,他也不理会,合身便侧倒在火堆旁假寐了起来。
正迷迷糊糊似要睡着,却门扉一响,斗然一股凉风激来。
只听一个清脆的女声道;“快进去歇歇!”
紧接便是两声男子的咳嗽声,似是抱病在身,然后男声道;“里面有人你怎么也不先问问人家,真是冒失。”
这言语虽有责备意,但却并无实,语气间反而很见宠溺。
那女声便道:“怕他怎地?这本就是歇脚之所,自然是谁要歇便歇,他虽是先来的却又不是他家,怎地还要问他?他若敢不乐意,我管一脚将他踹出去!”
说话又娇又脆,虽然说的不甚客气,但声音却说不出的动听。
听这二人声音,感觉年岁都不大,张青心想;“看来要么是新婚夫妻,要么便是热恋儿女,反正正是郎情妾意,我便睡我的觉,不去打扰他们打情骂俏了,没得惹人厌烦,也好眼不见为净。”当下眼也不睁。
隐隐听见关门声,又有脚步声,二人似向他过来了,张青也不在意,只当他们也来这火堆旁取暖,却不想腿上忽然挨了一脚。
那清脆女声道:“喂喂!你这人还在这装睡,当我们是瞎子瞧不出来么,是不是心存不轨,在打着什么鬼算盘?”
那男声道:“瑶瑶,不可!”
显然是发现不妥,再来喝止,只是这话自然已晚了。
那女声回道:“有甚么不妥?这人果然心怀鬼胎,暗藏龌龊么?”
这女子回话快,但出脚却更快,又是一脚踢在张青腿上。
这一脚又快又重,将张青踢得哎呀一声惨呼,瞌睡也一下子醒了过来,好似踩了尾巴的猫一般,一个翻身坐起。
那女声却咯咯直笑,这一叠的笑声便仿佛轻铃一般悦耳。
张青尚未看清那女子形容,却已骤然眼前一亮,一抹青翠在火光中仿佛发着碧光一般,当真衣料极好,隐约身材玲珑苗条。
“瑶……咳咳……”
那男声似是着急想要说话,却只是刚发出一个字来,便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那翠影立时回身,面向一个宝蓝身影,以手在其背后轻抚,说道:“易哥你怎么啦?你身子不便,但有什么,慢说就是了,我都听着呢!好,好,好,我听你的话,不闹就是了,大不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这话说的十分急切,似有稍稍慌乱。
这二人一个青翠,翠如青青竹叶含包露珠,一个宝蓝,蓝的深湛如汪海一色,腰间发上各有环佩,衣饰当着极是不凡。
只见那翠衣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那少女肤白如雪,脸娇似花,娇美十分,蓝衫是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生得浓眉大眼,脸庞黧黑,却又掩不住苍白,此时正一个劲地咳嗽,一副病弱摸样。
那蓝衫青年咳嗽了好半响,才渐渐缓了下来。
那翠衫少女一手在其背后轻抚不停,一手从怀里取出手绢来,在他嘴角擦拭,说道:“易哥,你可好些了么?可别再吓我了。”
说话,眼眶居然微微泛红了起来,十分惹人怜爱。
那蓝衫青年叹了口气,说道:“莫哭莫哭,我已好得多了,总是死不了的,就算是要死,哪怕坟头爬满了青草,只要瑶瑶一跺脚,我也得从地下爬出来是不是?”
翠衣少女听了,立时破涕为笑。
那蓝衫青年又道:“只是瑶瑶以后切不可再……”
翠衫少女笑靥如花,但对这蓝衫青年后面的半句话,显然已听得耳熟能详,根本半点不听。
眼角余光瞥见方才让她戏弄的山野民夫坐在那里,似乎正向着这边看来,不由的霍然转首,喝道:“我和易哥说话,这人好大的胆子,居然瞧起了热闹!看你那贼眉鼠眼……”
她说话又快又脆,玉珠落盘,叮咚做声,但说到此处,却忽然愣住。
方才张青是侧身而躺,外来翠衫少女也没仔细瞧,所以也根本没看清张青形容,只是见他衣衫破旧,甚至褴褛,便将他当成了山野村夫,这一下看清,却只见张青秀眉巧鼻,星目薄口,有女子面目的婉约,却又不失男子的英朗线条,当真秀逸极致,这一时诧异之下,居然看的呆了一呆。
这时,适时响起蓝衫青年喝话,道:“瑶瑶!不可无礼!”
却是蓝衫青年醒过翠衫少女又要戏弄于人,连忙便来何止。
这话一出,便好似恰恰是将翠衣少女喝断一般,当然若不是翠衫少女愣了一下,只怕她一番话又如泼水一般撒了出去。
翠衫少女一听,“啊”了一声醒过神来,不由得俏脸发红,所幸蓝衫青年无意间话接的十分好,不至于让翠衫少女那一下断的太过突兀,只是总是如此,一时却也不禁微窘。
蓝衫青年生怕翠衫少女再说出什么,做出什么,随手便将翠衫少女拉向身后。
翠衫少女正手足无措,也不反对,便顺从站到他身后去了,只是却瞪了张青一眼。
虽然她多次无礼,但张青五年来早受惯了冷暖,也不与她计较,回了个微笑。那少女却气鼓了腮帮。
那蓝衫青年上前道:“这位……”
他说道此处,便看向张青形容,却也一时怔住。自始至终,蓝衫青年不是在低头闷声苦咳,就是在与翠衫少女说话,也是直到此时,方才看清,不由得目露惊异。
张青起身请道:“在下张青,小弟先来一步,便忝为东道了,兄台看你身上似有不适,夜深天寒,二位何不坐下来取取暖?”
蓝衫青年醒过神来,却不尴尬,反而哈哈一笑道:“非是我不坐,在下本来便是打算来蹭点火气的,可惜却叫张兄一表人才看的呆了!”
他一指翠衫少女说道:“这位是小妹刘瑶瑶。”刘瑶瑶便向他轻笑,笑容娇甜。
张青心道;“看他们眉目传情,哪里是兄妹该有的?”
只是却也不以为意,二人郎情妾意,出门在外情不自禁挨挨蹭蹭,为免招惹口舌,以兄妹相称那是再常见不过。
蓝衫青年又拱了拱手,说道:“在下薛易,兄台见过!”
当下也不多做客套,便拉着刘瑶瑶要在张青对面坐下。刘瑶瑶却忽然道:“且慢。”
走到不远处角落,将散落在地的两个蒲团取了过来,拍了拍灰,放了一个在薛易身下,笑道:“好了。”
薛易冲张青笑了笑,这才坐下,刘瑶瑶也在另一个蒲团上坐了下来。
张青倒没那么多讲究,随便就往地上一坐,只是这一坐下,却忽然微微发怔,胸口处一片温暖,随手便在怀中摸了一把,立时愣住了,却是赤脚郎中所赠的那块灵玉在发热。
他看着对面两人,难道真的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