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星光灿烂,皮皮在星光下露出难得一见不带戏谑的真诚笑容。
“好妹子,如今已得归宿,也该到说再见的时候了。此地我已不可久留,不过你放心,等你需要我时,我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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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翔三年·九月初一
西凉城里新婚夜,两家四口人不约而同梦到了皮皮,一觉醒来殷沧海正觉得奇怪,就听新任娇妻在耳边说:“皮皮走了,昨夜便是托梦告别。”
走了?
他回想梦中情景:“是因昆仑山之行露了相,怕惹人注目才要一走了之?”
红夜叹了口气,摇头说:“即使没有昆仑行的意外,皮皮也是要走的。因为,他永远都不会长大,一成不变的小孩模样,所以在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停留太久。”
不会长大?
红夜挠挠头:“没有龙珠不成龙,就好像小孩子永远不会成年是一样的道理呀。”
殷沧海哑然失笑:“你是说……因为生来就少了东西,所以即使化成人身,也就永远是小孩的模样?”
转头忽见屋子里的大红喜字,他露出搞怪表情:“不是吧?永远长不大,岂非永远都娶不了媳妇,那该有多郁闷。”
红夜一愣,咯咯笑着捶上肩头:“沧海,你好坏呢,让皮皮听到不知又要怎么骂你。其实他自己都不会觉得怎样啊,反倒是免去情欲纠缠,不知免了多少烦恼,打心眼里可怜我们这样的‘成年人’才是真的呢。”
“哈,那我还是宁愿多点烦恼好了,不成人,又怎知成人之乐。”
殷沧海哈哈笑倒。起床梳洗,做夫妻的第一天,滋味已是格外不同。垂髫秀发从此绾梳少妇髻,他拿起木梳,忽然想起从前不知在何处听过的说辞,女子嫁作人妇绾青丝,是因为垂散开的美景,从此只给夫君一人看。
如丝缎一般的乌黑秀发从指尖穿过,几乎滑不留手。心里想着,他忍不住笑出声,可惜一双笨拙武人手,他哪会给人梳头,红夜从镜子里看着咯咯笑:“沧海,我自己来吧。”
接过木梳,先把自己料理整齐,转过头便将不会打理别人,也更不会打理自己的男人摁坐下来,就着刚打来的热水,为他梳头修面。
“别怕别怕,放松点,在家有替阿爹刮过……”
他努力忍笑,凭脸上传来的感觉,就知道玉儿根本不会用刀,只不过……闭目仰头,靠在娇妻胸前,甜甜软软,这滋味真是好极了,就算被刮个满脸花也认了。
一边享受,一边随口问:“玉儿,是说你那些不成龙的哥哥,都和皮皮一样吗?站出来都是七八岁的小屁孩?对了,该不会连模样都长成一样分不出来吧?”
红叶失笑:“瞎说,又不是一胎出来的,谁家兄弟姐妹能长成一个样呢。他们也是有大有小,只是不成年而已。就说年纪最长的赑屃吧,他是老大,结果化出来,反倒只有三四岁的样子,不折不扣小不点一个。可是偏偏呀,他生来又最喜欢负重,身上不担点重东西就难受得好像活不了似的……”
赑屃……是是,他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在树碑立传时,常常被雕刻成驮石碑的神兽,龙头龟身,世人不知故里的,极容易就认成是大乌龟呢。
他闭目想象,想着想着就要笑歪:“要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娃娃,整天重担压身会是什么景?就像顾家老两口这样,谁要是不小心收养了这么个‘可怜孩子’,岂非都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死了。”
红夜立刻点头:“对呀,无论是谁,若好心把他捡回去当儿子养,从此就算有八百张嘴也说不清了。顶水缸,驮磨盘,家长们看到每每都是大呼小叫的忙给他卸了。每世里碰到的养父母无不抱怨连天,这么小的孩子,又没人拿他当苦力,干嘛好好的总要让家里大人担骂名。偏偏赑屃又是个天字第一号的慢性子,你若想和他说话理论不急死才怪。慢慢悠悠的叹气,慢慢悠悠的解释,一天半晌能吐出一句就算不错,所以呀,又总会被当成呆子哑巴,以为是个傻儿。他倒从来不生气,那份温吞水的好脾气呀,说起来也算天下独一份了,也不管人家明不明白,慢慢悠悠的解释两句,只当自己说清楚了,然后慢慢悠悠重新找重物驮上身……你若问他‘干脆利索’这几个字该怎么写,没关系,他知道的。只是不妨先倒头睡上个十天半月,等醒过来,想吃喝,吃饱了;想串门,串足了,该干的事一水儿干完,反过头来也保证耽误不了听见那一句答。”
她一路说,他一路笑,直笑得眼泪横流肚子疼。
“哎呀,别乱动,割破脸算谁的?”
殷沧海笑得眼泪横流:“老天,谁要是碰上这么个活宝,岂非只有立刻撞墙、抓狂致死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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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夫妻乐得欢,南市顾家,老两口却笑不出来,一梦醒来,眼见皮皮果然再也找不见,才知道辟邪托梦竟是说真的。
怎会这样?闺女前脚才嫁人,捣蛋鬼后脚便一去不返。一起热热闹闹生活这么久,一夕之间突然冷清下来,如何让人受得了?顾大娘看看手里正做到半截、还没给臭小子缝完的衣服,看着看着眼泪就止不住的往下掉,这孩子,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这不是故意拿锥子往人心窝子里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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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嫁三日回门,殷沧海陪着娇妻回娘家,一进门就看到顾老伯坐在院子里抽烟袋,因背对门口没看到他们,只冲着屋子里抱怨:“还瞎忙个啥,点灯熬油缝那再也穿不着的衣服有什么益处?以为你缝好了,皮皮就能回来了?那孩子本就不是寻常人,岂是想留就能留的?”
屋子里传出顾大娘气哼哼的声音:“我就是愿意缝,怎样?让你跑跑腿,四处去找找,说不定是跑去哪里碰上事绊住了呢?偏你只会坐在这里抽闷烟,烟叶子不用花钱买呀?就不知省省干点正事?!”
顾老伯气得鼻子冒烟:“我才抽了几袋?你整夜整夜熬灯油怎么就不说省了?”
“阿爹,阿妈,你们这是怎么了?皮皮走了不是还有我们吗?”
听到闺女声音,顾老伯扭头吓了一跳,顾大娘也闻声冲出来,到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哎哟,坏了坏了,因皮皮这一走,倒把闺女回门,这么重要的日子口给混忘了。
顾老伯满脸窘迫,大半夜起来抽闷烟,到这会儿随手披的袍子下还衣冠不整呢,都让新姑爷看笑话。涨红一张脸,老人家连忙进屋去穿衣,顾大娘也是万分尴尬,一迭声的解释招呼:“真是的,瞧这记性,快快,姑爷屋里坐,我这就买菜去……”
红夜笑嘻嘻拦住:“阿妈,别忙了,看,菜呀肉呀,还有一坛子好酒,早带齐了过来呢。”
顾大娘更加尴尬,这怎么好?闺女回门,按规矩就该是娘家款待的嘛,又让新姑爷破费算什么。
殷沧海摸着鼻子苦笑,一口一个新姑爷,还真让他一时半刻不太适应。开口劝慰说:“皮皮走了,自是有非走不可的理由,那小子虽爱胡闹,这次却并非是故意让二老伤心。看开些,不必为这个太难过了。”
红夜连连点头:“是啊,阿妈别伤心,皮皮走了还有我们呀,我保证不走,一辈子陪着阿爹阿妈。”
顾大娘一声叹息:“我就是放不下这个心呐,那么小的孩子,这一走,今后谁来照顾他?难不成又要四处流浪,讨饭当乞丐去?一想到这个,我这心里……”
说着眼泪又掉下来,红夜咯咯笑:“阿妈,你才不用乱担心,哦,对对,是我忘了澄清,他从前来的时候呀,破破烂烂脏兮兮,都是不爱洗澡自己糟蹋的,其实才没有四处讨饭这回事,压根没当过一天乞丐呀。”
“真的?”
“当然,我保证。”
殷沧海跟着劝:“没错,为那小子操这份心,才真叫杞人忧天。”
皮皮的事就此丢开,中午在家留饭,因看出老两口一下子孤单下来的失落,殷沧海在饭桌上微笑建议:“如果舍不得玉儿,可以一起搬到宁仁街去,那边房子大,又有雇工在家打杂做事,日后不需再这般操劳,也算是享两天清福。”
红夜的眼睛亮了:“对呀,阿爹阿妈,你们一起搬过去吧,那么大的院子,人多才热闹。”
顾老伯还未开口,顾大娘已经抢着说:“不用,姑爷好意心领,只是自己的破家住惯了,一时换了地方,只怕还适应不来呢。”
任凭如何劝说,老两口坚决不点头。饭后收拾碗筷,红夜跟到厨房满眼困惑:“阿妈,你为什么不愿意?”
顾大娘一边收拾残羹一边笑:“傻丫头,享福过好日子谁能不愿意,为的是这个。”
指指脸蛋,她笑问闺女:“你可知道对男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脸面!在这里,你阿爹是名副其实一家之主,若去了你们那里又该怎么说呢?姑爷再好,终究和自己家里不一样,怕的是让你阿爹今后颜面无光难做人,懂了吗?”
红夜挠挠头,哦,她都没想过这个。
“那……今后我常回来,陪阿爹阿妈,不让你们冷清就是了。”
顾大娘一声嗤笑:“又瞎说,女儿出嫁,哪有没事老往娘家跑的?当心让人看着要说闲话的。女人都是出嫁从夫,即嫁了人,就该有个媳妇的样子,今后阿妈常去看你就是,只是不能有事没事自己跑回来,记住没有?”
红夜抿着嘴笑,自从昆仑回来说要出嫁,顾大娘就没少絮叨为人妇的规矩道理,有些虽然听着好笑,但既然是传统如此,她入乡随俗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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谆谆‘教导’所有为人妇的律条里,只有一件事让红夜很皱眉,就是老两口一再告诫她,有了夫婿,今后就不能再随便跑去玉卿侯府找兰若琪了。孤男寡女,这是避嫌第一忌。
“沧海,阿爹阿妈都不让我再去找阿琪了,说这样不好。可是,连说说话聊聊天都不行了吗?那岂不是说今后都要从此断交?”
殷沧海不以为然,知道老两口是在为他们顾及名声,只是玉儿难得有这么一个知心体己的朋友,若为了这些俗礼就断了往来,实在没必要。
“谁说的,兰若公子也是我的朋友啊,哪有从此断交再不见面的道理?玉儿只管去,自己的生活,开不开心自己知道。”
“真的,沧海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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挚友不可弃,红夜照旧登门,玉卿侯府内外时常能看到她的身影。府第西墙外有一间医馆,是往日兰若琪坐诊问病的地方。玉器大商本来就不指望这个牟利,因而兰若琪为人看病,自来不收诊金,若是碰上无钱买药的,大多还会出资接济。他也自来不觉得这是什么布施积德,也不过是有这个能力,何乐不为?久而久之,兰若医馆便有了济世活菩萨的美名,每日登门求医者络绎不绝,对于诸般颂赞,兰若琪每每听到总是莞尔一笑,不曾放在心上。
这日红夜来到医馆不见阿琪,一问才知是病情又加重了。来到养身别院,骢儿满面欠然的说:“姑娘来了,真不巧,昨儿公子咳了一宿,这会儿刚刚睡安生些……”
红夜连忙止步,不让他叫醒阿琪,轻手轻脚转身走了,只说晚上再来。
到黄昏时,小夫妻结伴双双登门,刚走进院子就听到屋里传来止不住的咳嗽声,侍童骢儿在床前服侍着,病弱公子已是咳得喘不上气,殷沧海连忙伸手抚上他背心,一股暖暖的内息倒入经脉,兰若琪也算缓过一口气。
“你们来了,多谢……”
兰若琪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拿开捂嘴的手帕,赫然带出暗红血丝。
“阿琪……”
红夜满目担忧,殷沧海也是暗吃一惊,自古医者云,百病缠身皆是小,怕只怕肺咳吐血,那就绝非好兆了。
“兰若公子这是怎么了?前阵子还好好的,才几天没见竟病到这种地步?”
兰若琪露出一抹虚弱笑容:“不妨事,转冷变天,每到这时节总难免加重些,倒让殷兄见笑了。”
他招呼侍童骢儿赶快搬椅子奉茶,骢儿搬过椅子,重重一放,一双眼睛瞪着殷沧海,倒像是要喷出火来。可恶!他说少爷怎么了?少奶奶都被人抢走了,还跑来故意气人,莫不是存心想让少爷病得更重?
骢儿心中腹诽,脸上带出相来,举止失礼。听着重重一声放椅子,兰若琪皱眉训斥:“干什么呢?越来越没规矩,还不快去倒茶?”
看小侍童气哼哼甩手出门,殷沧海暗自猜到八九分,嘿,可见他娶了玉儿,这下倒成男人公敌了。心中苦笑,他自不会和一个小孩子治气,只是看骢儿倒茶回来,端给他忽然又变成一副好殷勤的样子,肚子里暗笑,死小子,只怕这碗茶不是好喝的。接过来随后放到一边,眼角余光果然就见小侍童咬牙切齿一副懊恼又没辙的样。
他笑而不理,只问兰若琪的病:“公子既有神医之能,悬壶济世,为何却治不好自己的病?这样延耗下去终不是办法呀。”
兰若琪摇头苦笑:“快别提这个了,胎里带出来的,自小如此。好一日,坏一日,一耗多少年。有的时候,我倒真希望能干脆闭眼,落个干净,也免得自己别人都看着发愁。”
红夜见他病重已是心痛,一听这话立刻受不了:“阿琪,你胡说什么呢,你才不能死,要长命百岁好好的活。”
长命百岁?这个字眼让他啼笑皆非:“玉儿,你觉得我会是长命百岁的人吗?”
红夜快哭了:“我不管!我就要你长命百岁,总要好好的活出一世,才算没白走一遭,听到没有?你就要长命百岁!”
兰若琪牵强一笑,就像在哄一个任性的孩子:“好好好,长命百岁,我一定尽力好吧?”
缠绵病榻自是要好好休息,小夫妻也不敢多留,聊了一会儿就告辞了。骢儿送出门时拉着红夜不撒手:“姑娘既说了可不能骗人,一定多来看看我家少爷,有姑娘在跟前,少爷的病还能好得快些。”
红夜一再保证:“当然啦,明天后天,天天都来,总要让阿琪赶快好起来才行。”
骢儿擦着眼泪放手,转眼看碍事的家伙,鼻子重重一哼又没好脸。
殷沧海风凉苦笑,点点头反将一军:“多谢好茶,今天倒是忘了,下次来定要向兰若兄请教,却不知是从哪里弄的茶叶,这样好喝。”
小侍童一张脸‘唰’的一下变惨白,红夜听不明白,茶叶?今天的茶有特别好喝吗?
殷沧海满眼风凉:“那是,除了这里,其他地方喝不到的,明天定要再来领教。”
说完,丢下脸色青绿的小侍童,搂着娇妻扬长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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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神别院里,小夫妻走后,又有客来访。骢儿引领进门:“少爷,墨岚画馆的伙计送画来了。”
熟识的画馆伙计送上卷轴,兰若琪在病榻前展卷欣赏,病弱苍白的面颊都因此氤氲些许绯红。这是一副极精美的人物画,既有工笔之精细,又有泼墨之写意,人物细致与背景挥毫融为一体,正是红夜出嫁当日,身着华美嫁衣的动人肖像。
是的,那一天的玉儿,实在太美。回来后他便忘不了那揭开盖头的惊艳一刻,也不知是从哪里涌上冲动,废寝忘食作此画,不眠不休连画好几天。病情陡然加重,两成是因转冷变天,倒有八成是从这上面来的。一切心意跃然纸上,也正因此,侍童骢儿看到殷沧海才会如此不忿,可恶!公子成人之美,却落得自己一人孤苦卧病,怎么想都让人觉得好不甘心。
兰若琪看了很久,才想起来问:“这次是怎么了?耽搁了这些日子才送来,往日裱画,好像都没见耗时这么久。”
伙计连忙赔笑:“兰若公子的画,我家掌柜哪敢怠慢,往日都必是掌柜亲自装裱,生怕有什么差错,再损了公子墨宝。这次原也是一样,只是偏不巧掌柜这两日也身上不好,夜里受了寒,裱起画来都有些手打颤,所以才特意多等了两日,等那股风寒的劲头过去,好了些,手不抖了,才敢给公子裱画。”
是这样,兰若琪听说,顺口问了问赖掌柜的病情,既是用猛药已好得差不多,他也就没有更多在意。然而事实上,他却不知是画馆伙计按照东家授意撒了谎。
正因这幅嫁衣像太过传神动人,风岚画馆的东家一看到,竟是立刻被迷住了,因而起了一份私心,让精于此道的赖掌柜,暗地里偷偷临摹了一幅,想自己留下做私藏。兰若之妙笔,想临出原画的神韵实属不易,赖掌柜夜以继日,费了多少天才画出满意的仿品,而画馆东家干这一行,自然深知道这是犯了画行大忌,有违‘职业道德’,因此严令知情者三缄其口,断然不允许传出去。
兰若琪一时兴起作此画,他根本就不会想到,正是这样一幅惟妙惟肖、传神出彩的嫁衣像,已在他毫不知情时被盗仿,日后流散出去,竟成致命灾劫的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