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馋猫,去看看,走到哪里了?还要多久能回来?”
每当预定归期差不多的日子,这就成了馋猫责无旁贷的任务。‘嗖’的一个闪身就是出城百里外,再回来通共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前前后后打探脚程,直到镖队过了西凉河,估摸着再有半日必能进门,当家少妇就开始忙碌起来。刷干净浴池,水井引流放满了水,叫上王婶一同搬柴烧灶,准备干净衣物皂角布巾;这一边又在厨房里洗手做羹汤,下酒的花生、辣豆干、菜鲞、卤味一碟碟准备齐全,新压好的饸烙面放进棒子粉垫底的笸箩只等下锅,当灶火上慢炖的牛肉汤散发出阵阵诱人香气,看一看,刚好进门。
一回是巧合,回回如此就让人没法不惊讶了,王婶、老李头看得大眼瞪小眼,哎哟,这殷家娘子莫非是能未卜先知?时间也掐得太准了吧?
“沧海,回来啦。”
红夜笑嘻嘻迎上去,好邋遢哦,还没走近已闻到他满身汗臭气,捂着鼻子取:“难怪总听人家说臭男人呢,自己说,可有多少日子没洗澡了?快去快去,池子里的水烧热了,洗干净了好吃面呢。”
是,路上来回大半个月,一心只想着赶路,这会儿都已是满脸胡茬,从头到脚标准臭汉子形象没跑。往后屋浴池走,一等看不到人,臭汉子立刻搂住娇妻不撒手。抱人一同进屋,反手插门已是急不可耐。
放浪唇舌纠缠,呼吸都在顷刻间烫如火烧:“玉儿,想死我了……”
红夜捶着坏男人咯咯笑:“讨厌,先洗澡啦,好臭。”
是是是,以最快速度把自己草草洗出模样,就一刻忍不了的水中戏鸳鸯。数一数快有二十天了,夜夜春梦撩人,至少镖行的家伙有一句没说错:家有娇妻颜如玉,出去跑差实在很痛苦呀。
“玉儿,我想你,走一路想一路……”
满池热水催长欲望,他分明是要把这么多天的欠账一口气全都补回来。
娇妻点着脑门歪头笑问:“说实话,是想我呢?还是想这档子事?”
他回敬更坏的笑:“天下脂粉不入流,只想和傻媳妇做这档子事,要怎么分?”
“讨厌,说谁傻?”
“傻媳妇问谁?”
“老套,才不上当……”
“哦?傻媳妇不上当,真的?”
“当然是真的。”
“哈——”
“呀——,坏死了……”
笑闹无忌,一个澡直洗到天黑,等小夫妻重新穿戴整齐现了身,在厨房守灶火的王婶已经是满脸黑线,拜托,牛肉汤都快熬干了哎。
“这是阿妈新炸的辣子,尝尝看。”
摆桌吃晚饭,红夜抱出小罐,笑嘻嘻往碗里加。不佩服不行,这个家里的辣椒也只能是他独享的份,换成别人,打开罐子闻一闻已足够呛出眼泪了。
热腾腾的牛肉面,配上味道十足的辣子,再来一口烫得滚热的烧酒,嗯……怎一个香字了得!稀里呼噜连吃两大碗,趁着王婶去厨房端面汤,他冷不防在娇妻嘴上来个偷香。
“唔……好辣!”
坏男人飘着‘余香’的辣嘴不敢恭维,红夜激灵灵跳开,讨厌,每次吃过瘾就爱这么欺负人。他笑得前仰后合,每次看玉儿怕辣的表情,想忍都忍不住哎。
“再这样,当心让馋猫吃掉所有辣椒,满西凉城找不到丁点,看你还能不能欺负人。”
致命威胁一出,是是是,赶快缴械投降。
酒足饭饱擦擦嘴,他开始翻腾带回来的大包小包:“看看,这是什么?”
一对儿手炉,一对儿脚炉,外加一大袋上好的银霜炭。
“上次不是说顾老爹的腿疼病到这节气又犯了,说从前见过这东西,想弄一套冬天也让他们好过些。呐,老两口,一人一对儿,明天就让老李头送过去。”
黄铜掐丝的取暖炉,做工实在精巧,红夜拿在手里越看越喜欢:“沧海,你还想着这个呢,那天也不过随口一说,嘻,阿爹阿妈一定高兴死了。”
继续翻包秀宝贝,五六块上好的水貂皮,映着烛光顺滑可鉴人,他搂过娇妻在耳边摩挲:“知道玉儿不怕冷,可是大冬天的如果还穿单衣,别人不知道还以为跟着我倒霉受苦呢。给自己做一套,这种毛色衬脸蛋一定很漂亮。”
红夜笑得腼腆,摸一摸,手感真好。
“沧海,这么好的裘皮很贵吧?让阿妈看到肯定会说你乱花钱呢。”
他不以为然:“辛苦赚银子为什么?再说一次,花钱的事不用听阿妈的,记住没有?”
除了穿的用的,还有茶叶、干果、各色蜜饯,知道玉儿喜欢甜食爱零嘴儿,这些早已经是每趟出门少不了的必带品。一包一包摆开来,王婶进屋收拾桌子都要看得两眼放光。阿弥陀佛,说起来她也在不少人家干过活,要说爷们顾家疼媳妇,西凉城里拨着人头数,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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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妈,暖和吗?”
次日一早,忙不迭拎着东西去献宝,手炉烧起来,脚炉踩起来,顾大娘除了不住点头,简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顾老爹更是受宠若惊的不敢收:“玉儿,你们自己留着用吧,这怎么好?”
红夜笑嘻嘻:“沧海筋骨壮,我又不怕冷,用不着嘛。哦,对对,他说这次东西太多带不了了,等下次出去,再留意着给阿爹弄个狼皮褥子回来,听说狼皮最暖和的,冬天不受寒,腿疼病也自然就能好多了。”
顾大娘搂过闺女在怀里摩挲,感慨笑说:“玉儿,只要你们过得好,阿爹阿妈就没啥不知足了。呵,加把劲,来年添个大胖小子,那就是和和美美一家亲了,阿妈孤单了半辈子呀,也总算能过一回带孩子的瘾。”
“阿妈……”
红夜羞红一张脸,下意识摸向小腹,给沧海生孩子……嗯,也的确有些期待呢,不晓得做妈妈会是什么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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惬意居家日,转眼已到腊月,年节将至,镖局也没人会在这时接生意了。采买年货,祭灶贴春联,进入腊月就开始忙碌,殷沧海忍不住回想去年此时,自己还在和一群光棍汉喝酒瞎凑合。嘿,两相对比,这才叫过节吧。
“呀,沧海,你的字也写得这么漂亮呀,都能和阿琪比一比。”
看他在泥金红纸上写春联,红夜大呼小叫一双眼睛都亮了。
他笑得风凉:“怎么?以为武将出身就是大字不识的莽汉?”
红夜连忙摇头:“不会不会,真没读过书顶多当大兵,哪可能做将军嘛,只是没想到你的字写得这么漂亮。”
他摇头苦笑:“没办法,自幼家风管教严厉,我想不学也不行啊。”
一手好字,漂亮春联,贴出去倒弄得街坊邻里都来要。行,来者不拒,少不得辛苦一把就是了。殷沧海在屋里写了好半天,一出院子却吓一跳。
“玉儿,干什么呢?快下来!”
大门口,红夜登高爬梯去挂红绸大灯笼。无奈房檐太高,仰头挂了半天硬是对不上钩子,偏生梯子架的地方又不稳,摇摇晃晃看着就不知有多悬。
他冲上去拦腰抱下莽撞妻:“谁让你上去的?现摆着爷们在家里,不会叫一声?”
“看你写字,腾不开手嘛。”
“给我!”
他气哼哼抢过灯笼,托底向上一转一扔,红艳艳的大灯笼就不偏不倚挂上房檐。一扔一个准,眨眼功夫,大门、院子里一串灯笼就算挂齐了。
王婶、老李头看着都要叫好:“哎哟,东家爷,您这练武的人,手底下的功夫就是不一样啊,真够利索。”
他戳着脑门警告傻丫头:“登高爬低的事轮不到你,记住没有?大年下再摔出个好歹,还想不想过年?”
“哦。”
到下午时顾家二老也带着年货上门,红夜更让王婶把13岁的儿子也一并接过来,既然都是孤寡无依,何不凑成一堆更有人气。于是,镖局里一群曾经像殷沧海一样四海为家、漂泊异乡的光棍汉,也全被他叫来一起凑热闹。
蒸年糕、点春馍,包了热腾腾的饺子上吊锅。一二十口凑成一堆,非亲非故又怎样,至少在这万家团圆的大年夜,无人孤单。看当家主妇忙不停,像变戏法似的一道接一道端出年夜佳肴,镖局里的光棍汉都难忍感叹:娶妻颜如玉,即上得厅堂,又下得厨房,殷头儿真是好福气呀。
午夜时分一起出门放炮仗,这种事自然是小孩子乐得最欢,王婶的儿子小辉冲在最前,爆竹声声震天响,殷沧海搂过娇妻捂耳朵,红夜直往怀里躲,让她放一个,不不不,要是被炸一下不知该有多疼。
“别怕,有我呢,炸不着。”
笑闹无忌,在门外放了好一会儿,等退回屋里一看……
馋猫蹲在桌上悠哉舔爪子,两大桌酒菜,连热得烫嘴的吊锅子都被料理个干净,别说残渣,个个碗碟之‘光可鉴人’,倒像刚洗干净拿上来的。
殷沧海牙根痒痒,一巴掌拍走馋猫,这家伙!越来越不像话了!还没发话就敢吃?
看到这景儿,王婶大呼小叫,哎哟,那些剩菜都足够一家子吃好几天的,这只猫的食量也未免太大了?说起这事她不服不行,就因为这只猫,自来顿顿没见过有剩菜,照这么喂下去,倒能顶上养好几口人了。
镖局汉子大眼瞪小眼,看着空酒坛龇牙咧嘴:“殷头儿,你家养的猫还会喝酒?妈呀,刚刚还剩半坛子呢,老子都没这么大的酒量好不好?”
殷沧海开始头皮发麻,王婶的儿子小辉咯咯笑起来,指着馋猫忽然说:“我知道了,这家伙一定是饕餮!”
小夫妻顿时一惊,连馋猫都是一愣,小屁孩,能有这个法眼?
小辉毫无所觉,笑呵呵摇头晃脑:“书上都说食如饕餮,所以呀,也只有饕餮才能有这么大的肚量对不对?”
搞了半天是玩笑,小夫妻白出一身冷汗,饕餮馋猫更要翻白眼,小样儿,这点塞牙缝都不够的东西算个屁,真放开肚量吓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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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大年夜·京师龙安城
空旷大殿门窗紧闭,一盏孤灯立于书案,脆弱光线实难照亮如此广阔的空间。万家团圆大年夜,外面噼里啪啦爆竹声声震天响,映红天空的焰火,透过雕龙刻凤的精美窗棱一闪一闪映照寂寥宫殿,还有,独坐于殿中更寂寞的人。
燕昭帝李隐,他一贯最讨厌过节。每到这时,一颗心都会因为无法融入那种弥散天地的喜气而倍感寥落。多少年苦心谋事,纨绔示人深潜在渊,他可以有很多很多的酒肉朋友,却很难找到一个知己,因为……从不敢让任何人,有机会认识那个真实的自己。而到今天,他甚至连酒肉朋友也已不复得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当所有人都要低下头去,山呼万岁。谁又敢与天子称兄道弟,肆无忌惮尽寻欢?
心底传来一声苦叹,一朝梦想成真,当他终于高高在上坐龙庭,体会最深的不是从权柄而来的快感,而恰恰是因之再也无法摆脱的、绝对的孤独。
九月初一,龙泉断流,今年冬天明显感觉格外冷。祖辈传承经验之谈,听说冬天越寒冷,来年越干旱……李隐无以言说那股弥散心房的恐慌。一直以来,他从不信天,从不信命,只相信天下万事皆在人为。可是现在呢?天灾肆虐,迟迟不见转机,面对天地之威的无情,他纵然有绝顶聪明、天大本领,又该往何地放矢才能扭转万般不利的局面?
心情糟透了,腊月以来祭祖、敬天,其虔诚隆重远胜往昔,无非是祈求老天开眼,垂怜众生。而除此之外,他就再提不起精神做更多了。只言社稷多灾,理应倡行节俭,至于什么守岁豪宴之类的虚礼,就一概免了吧。
除夕夜独坐殿宇,在这种时候总会让人多生感触。还记得那一年,当看到燕献帝短短数月,仿佛被吸精食血一般的恐怖变化。他也是这样在除夕夜,将自己隔绝于世界之外,一杯冷酒独饮自问:红儿啊红儿,遇上你究竟是我的幸?还是我的劫?
寂寥伤感中,殿外传来匆匆脚步,大太监曹吉祥兴冲冲跑来,气喘吁吁透出兴奋:“皇上,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贺喜?他听着新鲜,自继位以来,这般字眼实在太难得了。
“何事道喜?”
曹总管跪到脚前,兴高采烈说:“恭喜皇上,荣娘娘生了!元月元日元时,大吉大利,母子平安,是位皇子呀。”
原来是这个。他听着,脸上却不见多少喜悦,心头反而更多几分感慨伤怀。这很值得恭喜吗?岂不知生为皇子,也就意味着,今生不可能会有快乐可言……
曹总管还在毫无所觉的说着:“长皇子降世,还请皇上赐名。”
赐名……是啊,他有儿子了,从此当爹了……
“隐,等你想要儿子的时候,我保证不再吃药了,我给你生……”
耳边蓦然回响昔日少女天真烂漫的承诺,霎那间让他心痛如刀割。
于是,在这欢天喜地大年夜,降生在十里禁宫,他生命中第一个名正言顺的儿子,却得了一个实在很不吉利的名字——昭帝长皇子,赐名:李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