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侠？一字考题把水生弄糊涂了。侠客就是好人做好事，练武当然是为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让坏人遭报应。这明明是最简单的道理呀，义正辞严让他仔细想……到底是要想明白什么呢？
“姐，俺哥让俺必须想清楚练武是为了干啥，可是……俺挺清楚的呀，抱打不平，惩坏人帮好人呗，这有啥可想的？难不成还怕俺学坏了出去欺负人？俺才不会干那种事呢。”
红夜听得笑，戳着脑门问他：“真的？你确定没干过？前天不是还揪着小辉，非要和人家比划比划，掰腕子比力气，赢了看你有多得意；还有啊，人家从学堂放课回来，你躲在大门后面‘偷袭’多少回了？把小辉吓得差点尿裤子，你不是捧腹哈哈笑，比捡了大元宝还开心。”
水生瞪大眼睛：“姐，俺是和他闹着玩，这咋能算欺负人？”
“你不觉得？”
红夜又问他：“那么……你还记得回家路上遇见的那群人吗，为抢客房大打出手，非要把住客赶出去，自己独占整家店。”
当然记得，那些家伙太不讲理了。
红夜说：“你觉得他们不讲理，可是呀，他们或许也一点都没觉得自己是在欺负人，而完全是天经地义就应该这样的事。让别人害怕好过瘾对不对？我比你强，站出来你才不是对手，有本事你也来挑衅呀，没本事就趁早闪一边去，这种感觉可有多好？水生，懂了吗，这其实就是一种强者心态，根深蒂固，而且是大多数人都认同的。你看，世间多少人，没本事的时候会自觉的缩起脖子乖乖认怂，就像那句话说的，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人比人强，从自己这里就觉得，人家本事大能耐高，我凭啥去争？就算是自己有理的事也算了，识趣闭嘴，免得自讨苦吃；而等一旦有了本事就完全不一样啦，甚至连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声调都会像变了一个人，强者理应高一等，当你也具备了让别人乖乖靠边站的能力时，有些时候可能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就已经潜移默化的这么做了。”
水生挠挠头，是这样吗？
“姐，你是说……俺真的欺负小辉了？”
“如果真想掰腕子比力气，偷袭试身手，你怎么不去找沧海？”
水生立刻叫起来：“俺哥多大本事呀，俺咋能是对手？”
红夜再度戳脑门，咯咯取笑：“遇强示弱，遇弱逞强，这样还敢说自己没问题？”
头疼啊，单纯少年平生第一次品尝到什么叫困扰，冥思苦想找不到答案，水生快愁死了：“姐，能不能痛快告诉俺，到底咋样做才叫对呀？”
红夜一招手说：“走吧，带你串门去，阿琪读书最多了，听他解愁，保证给你讲明白。”
阿琪哥？
水生眼前一亮，没错，自从来到西凉，除了爹娘，阿姐给他介绍最亲近的就数阿琪哥了，斯斯文文病弱公子，那种谈笑间流露的气质，一见面就让人不免自惭形秽。还记得第一次去玉卿侯府，他手足无措连话都不会说了。麒麟公子学识何等渊博，天文地理，通古博今，好像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对对，找阿琪哥去。
好像得了灵丹妙药，憨小子急不可待跟着阿姐直奔玉卿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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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琪哥，快给俺讲讲，俺哥出题，让俺想明白练武是为了啥，将来学本事又准备干什么用。俺就是想做个好人呐，也能行侠仗义，可是俺姐却说俺已经在欺负人了，俺真的没想欺负谁呀，这到底是咋回事？究竟咋样才算对呀？”
见到兰若琪，还没等屁股坐稳，水生连珠炮似的一顿说直让斯文公子听懵了。
兰若琪一脸哭笑不得，安抚急躁少年，别急别急，这是从何说起？
“玉儿，怎么了？好好的把水生急成这样？”
红夜很无奈的叹了口气：“还说哩，和沧海学武，我看他都快魔障了。觉也不想睡，饭也不想吃，扫地挑水，干什么都成练把式，真怕这样练下去会练出病来，要是走歪了路岂不糟糕？所以沧海才说先学点武艺之外的东西吧，那天教了个‘侠’字，让他仔细想清楚练武是为了什么，所以……就来找你喽。”
水生立刻说：“阿琪哥，俺对天发誓，俺练武不是为了欺负人的，可是俺姐说，好像俺不知不觉已经开始欺负小辉了，俺真的没想欺负他呀。阿琪哥，你教教俺吧，真的好多事情不明白。”
终于听明白其中缘故，兰若琪不禁莞尔，笑看少年摇头说：“水生，不必把问题想得太严重，其实呢，这也不叫欺负，只是历世尚浅，有些短视罢了。”
水生不明白：“啥叫短视？”
兰若琪笑笑说：“就是见识不够，所以才会不自觉的让劣根性的东西跑出来作祟。优越感！就是这东西！我比你强，用无可争议的事实加以证明，就会让人生出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说起来，其实每一个从本性里都是喜欢这种感觉的，甚至把这当作获取自信的来源。你之所以会不自觉的把念书为业的小辉当成比较对象，就是因为在他的面前，可以获得这种优越感。这样说，你同意么？”
水生瞪大眼睛，这个……想一想，有道理哎。
兰若琪笑劝少年：“正所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每个人擅长的东西都是不一样的，你用自己的长处，去比人家的短处，这就是肤浅的表现呀。不妨想想，你没进过一天学堂，大字不识，如果小辉反过来用书本上的东西考你，你岂非也只有干瞪眼的份？”
水生一阵脸红：“对哦，这么说……真是俺错啦？”
兰若琪说：“一个有见识的人，首先是懂得尊重，不会随便去轻视谁。大千世界，万象众生，如果你用心体察就会发现，即使是最卑微的小人物，也一定会有让你不及之处，而当你学会了尊重，也就自然知道该走什么样的路，做什么样的人。”
水生皱眉说：“阿琪哥，其实吧，俺就想做个像俺哥一样的人：好人，有本事，能不受欺负还能打坏人。可谁知道……那天和俺哥说起来，俺觉得他就是个大侠，俺哥听完居然摇头，说他不是，还说……他的心愿其实很小很小，担不起这个侠字。阿琪哥，俺真是糊涂了，要是连俺哥这样的都不算侠，那该怎么做才算呀？”
兰若琪歪头笑问：“哦？不妨说说，你觉得什么是侠？”
水生就说起那日殷沧海讲述的关于侠的本质。磕磕绊绊，大概意思没错，但咬文嚼字就没戏了：“嗯……有那么一句叫……道之所在，虽……虽什么来着？”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兰若琪悠然接口，憨小子立刻点头：“对对，就是这句，阿琪哥，啥意思呀？”
他微微一笑：“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为了我心中认定的道，即使前面有千军万马，千万人拦我去路，我孤身一人也要勇往直前继续走，绝不退缩。”
哦，水生似懂非懂：“阿琪哥，这个‘道’又是啥东西？”
兰若琪闻言失笑：“这个解释起来就复杂了，简单说吧，道就是你认定的道理，而至于是什么样的道理，不同的人则会有不同的答案。譬如说，有的人信奉丛林法则，认为胜者生、败者亡，弱肉强食天经地义。你听着或许不认同，但对此深信不疑的人，这就是他心中的道；还有的人呢，信奉因果报应，吃斋念佛积德行善，认为这样做终有一天能得善报，而作恶的人，老天爷也一定会惩罚他遭恶报。你或许也不认同，但只要他这么相信了，这也便是他心中的道。因此说，道在人心，这其实是一种选择，全看你自己作何取舍。”
水生想了想：“俺就想做个好人，有本事的好人，不受欺负，也不欺负别人，能行侠仗义抱打不平，阿琪哥，这算不算俺的道呀。”
兰若琪点头：“当然算，只不过……有些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复杂多了。举个例子吧，我给你讲个故事，有一个侠客，就像你说的这样，立志做好人，行侠仗义抱打不平。这天走在路上就突然遇到不平事，一个男人在打老婆，打得女人又哭又叫，说不出有多悲惨，实在受不了拼命往街上跑，一边跑一边喊‘救命呀救命呀，杀人了’，侠客看到，二话不说冲上前，呵，光天化日之下打人行凶，这还得了？于是立刻抽刀把那个男人杀了，结果女人看到，哭得比方才不知更惨多少倍，‘天哪，出人命了，这可让我怎么活呀……’。”
他拷问少年：“女人之前喊救命，是想有人能帮她不再挨打，可是现在呢，男人死了，她一下子成了寡妇，今后的生计都不知该怎么办了，那么你说，这个侠客究竟是帮了她呢？还是害了她？”
水生瞠目结舌，这个……天哪，咋这么复杂？
“阿琪哥，那你说……碰上这种事该怎么做才算对呀？”
“体谅。”
兰若琪微笑着说：“你想对别人好，也要先学会体谅。细心体谅别人的处境和需要，只有搞清楚人家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才会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或者，这就可算是我心中的道。正如圣哲有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之，勿强加于人。好比有人喜欢吃荤，有人喜欢吃素，如果因为你自己喜欢吃荤，就非要把鸡鸭鱼肉送给一个吃素的人，以为这是在对他好，那就成了好心办坏事。弄得人家不舒服，反要落一个抱怨。”
水生越听越有道理，对对，可不就是这样么。
“就好比……俺觉得练武特别有意思，如果拉着小辉和俺一起练，觉得他也应该喜欢，结果他不喜欢，就会抱怨俺是在欺负他，平白无故让他累死累活……”
兰若琪点头笑劝：“水生，你也不必太心急，每个人心中的道，最终都是要靠自己慢慢寻找出来的，这本就不是一日半晌能解决的问题。岂不知世间多少人，穷其一生未必能找到答案，有的人认定一种信念，数十年坚信不疑，谁知到老才发现自己错了，回首前尘，万事成空；还有的人呢，可能一生都在困惑和挣扎中度过，他不知道自己走的路到底对不对，唯有行到终点时，回头看一看才发现，哦，原来自己没有走错……人生历练，本就需要时间去累积，你一生岁月所经历的人和事，才是最好的老师。”
水生听傻了，啥？要寻找一辈子，还未必能有答案？
“阿琪哥，这个……太难了吧？有没有简单一点的？至少现在俺就能照做的？”
兰若琪听得笑，算是体谅少年，想了想说：“遇弱不逞强，遇强不折腰，这便是风骨。先作一个有风骨的人，那么距离侠的境界也就不算太远了。”
哦，风骨……记住了。
少年美滋滋满意而归。正如阿琪哥所认定的道，他总是特别能体谅别人，细心入微，所以和他相处才叫如沐春风，让人从心往外感觉那么舒服。
麒麟公子的渊博学识，仿佛为少年打开了世界的另一扇窗。除了练武之外，听阿琪哥聊天就成了最让水生上瘾的事，从那以后，登门求教愈渐频繁，与兰若琪的关系也越走越亲厚。由此他惊讶的发现，原来武学和医学也是一对儿亲兄弟，以阿琪哥神医之能，给他解说起什么是人体百穴，什么是经脉运行，何谓五脏阴阳，何谓五行生克，对照医书一目了然，又清晰又易懂，反哺每日练功参悟，进益速度更直线飚升。
哈哈哈，一文一武，两个师父一起教，水生现在连做梦都能笑出声。于是，也完全是下意识的，就开始鼓动起小辉。
王婶的儿子王小辉，作为这个家里唯一年龄相仿的玩伴，水生现在看他真是一百个不明白。说他是以念书为业吧，多少次跑去学堂找人，隔着窗户偷瞧，都见小辉脑袋一点一点在打瞌睡，一不小心被先生抓到，打手心挨板子是肯定跑不了；而回到家背诵课业文章，晦涩难懂拗口记不住，点灯熬油，熬到三更半夜往往背不下一章。平日生活，小辉是名副其实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王婶什么活计也不要儿子干，然而一到督促课业，平日里的慈母就变得格外严厉，完不成功课万事免谈，眼皮打架想睡觉，没念完今天的书，进了被窝也要拎出来……呜呼哀哉，王小辉同学现在最痛恨的大概就是书了，整天被钉死在书山文海，旁人看着都觉他比受大刑还痛苦。
“喂，小辉，念书有这么痛苦吗？看你整天郁闷得都快死掉了。”
水生真是不明白：“俺听阿琪哥讲书里的事，别提多有意思了，天天去听都听不够，喂，不如你和俺一起去吧，要是听阿琪哥讲书你还能打瞌睡，就算俺服了你。”
于是，拐带好学生，水生拉着小辉翘课一天，一同跑来找兰若琪。
聊起小辉正在学习的课业，讲人分三六九等，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讲书分八派九流，法家不可学、墨家不可学、黄老无为不可学，旁门左道一概不可学；讲出世入仕唯有儒家是正统；讲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讲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兰若琪听得啼笑皆非，唉，读书不立人，不如干脆不读，世间多少读书郎，岂非就毁在这些荒唐谬论中？他笑看读书郎，实在很同情的说：“小辉，正如没尝过苦，也就不知什么是甜；没见过黑，也就不知什么是白。旁门左道，夫子不让你们学，但若从不知旁门左道为何物，你又怎知正统为正统？换言之，你不知道什么是错的，又怎知什么是对的呢？如何？那些你从没学过的旁门左道，想不想听一听？”
小辉来了兴趣：“想，那些都是什么呀？”
于是，兰若琪讲起了故事，从天地启蒙的神话传说，到诸子百家，各方流派的传记故事，多少往圣先贤，开创天地的英雄，他们都经历了什么样的时代，是什么样的处境和现实，才造就了他们各自认定的理想……
听兰若琪娓娓道来，一个比一个好听的精彩故事，让一贯见书本就头疼的小辉也听得瞪大眼睛，完全忘了时间。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比学堂先生讲的不知有趣多少倍，好学生算是从此上贼船，每天规规矩矩出门去，一等脱离阿妈视线，立刻两腿生风，死党结帮去找阿琪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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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辉，你给我老实交待，这些日子不上学跑哪去了？还学会逃课？反了你了？”
时间一长，难免穿帮。学堂里的同窗奉夫子之命上门兴师问罪，这下可气坏了王婶，倒提鸡毛掸子恨不得揍死他！小辉没处躲没出藏，哇呀呀，屁股要开花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只能全盘招供。
王婶气得差点背过去：“你个不长进的东西，谁让你去学那些没用的？大好时光容得这么浪费呀？将来进场考试又没人考你医书！”
小辉躲在墙角，实在有些不服气，擦一把眼泪小声争辩：“阿琪哥说了，为考试做官而读书，才是对圣贤书的亵渎……”
“还敢顶嘴？！你是不是想气死阿妈？！”
王婶一张脸都气绿了，更下死手狠命打，闹得不可开交，水生慌慌张张给死党解围：“婶子别打了，是俺带小辉去的，婶子生气就打俺吧，没关系，俺皮糙肉厚咋打都行。”
王婶气得浑身直哆嗦，她怎能真打？水生是东家娘子认的小弟，理论起来也是东家，自己一个受雇干活的总不好往东家身上抡吧？气哼哼扔掉鸡毛掸子，王婶这口气实在好久顺不过来。
想当初红夜劝她把儿子接来同住，一则省一份外面的房租，二则又能照顾儿子比从前方便很多，说起来都是一片好心。她也感激得不知说啥好，往日给多少人家干活，也没捞到过这种好事，可谁知道真等接来……坏了。
王婶很快发现，东家这一家子连同交往的朋友，都对科举考试特别不感冒。
东家爷说起来，居然说官场仕途乃是世间最大的火坑，一旦掉进去，再想脱身就难了；
东家娘子说起来，更对什么三纲五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嗤之以鼻。记得有一次是从什么话题谈到忠孝难两全，说起忠君报国乃天道，为国家尽忠，有些时候便只能舍弃尽孝，但反过来是万万不行的。东家娘子一听就皱眉，脱口便问：“小辉，你认识皇帝吗？皇帝认识你吗？辛辛苦苦养大你的是阿妈还是皇帝？为了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就舍弃最亲近的阿妈于不顾算什么道理？谁告诉你天道是要背弃人伦？等到有一天阿妈老了病了，需要你来服侍的时候，却连面也见不着，你自己说，在外面奔前程，你就算成就再大，能让自己安心吗？”
头疼啊，王婶为了儿子吃再多苦也无所谓，但这样她可受不了。到这天终于忍不住说起来：“东家，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什么大道理，那些书本上说的也分不出好坏对错。只是呀，我家男人死的早，就留下这么一根独苗，将来后半辈子还都要指望他呢。”
话说到这里，小夫妻也只能识趣闭嘴，是啊，人各有志，岂能强求？可怜小辉还要回归经史子集、八股文章的漫长苦刑，对于王婶为儿子选择的路，旁人纵然看着叹息，又怎好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