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大雪纷飞的时节，银装素裹下的瀚荒大地被装点地红红火火，大蓦皇城更是张灯结彩，喜气连连——太子殿下要娶亲了。
记得两个月前，殿下曾和老皇帝定下一约，殿下说，一月之间平定西山魔兽狂潮，皇上便要许他一诺。
墨挚求的这个承诺很简单，就是要娶一女子为妻。这个女子过于神秘，只知道和已亡的安国皇室有关。起初，老皇帝震怒，坚决不同意他要的这桩婚事，可待墨挚身体复原后即刻拿出三千珍宝堵住了众人之口，皇上到底是疼爱墨挚的，也就随他的意了。
反正安国已灭，一个安国公主他大蓦还是保得住的。
至于这位公主究竟是安国四位公主的哪一个？众人无从知晓。
也正是年关将近的时候，磬儿流亡到了陀阳，说是陀阳，实际上，离真正的陀阳城区还远着呢。陀阳，是安国的一块肥饶之地，战斗力不强却富得流油。陀阳这个地方近十多年来一直是宓氏一族在打理，百姓安居乐业，陀阳又临近丹盟，同时与南鏊国往来频繁，在陀阳多的是玄者器师丹师，草药灵果尤其丰沛。
宓氏——安国磬公主母妃宓悦儿的母族，助於陵亦漻（磬儿的父皇）登上皇位后，隐匿于安国朝野，全族南下陀阳，再没回过京都。
陀阳郊外。
磬儿扯着石头的脏袍子凄凉地看着眼前荒草萋萋的场景，姒梦草摧枯拉朽地蜿蜒了十几里，到处都是枯草色，满眼的苍白花瓣。她如遭雷击般地想起父皇最喜欢姒梦草，他乾承殿外种的全是姒梦，与眼前娰梦草不同的是，父皇的娰梦草从来不枯败，总是那么恣意盎然地绽放在乾承殿外。她不懂，这样不值钱、陀阳遍地都是的小花，父皇爱它什么啊？爱它什么？一连串回忆上涌，她记起了好些东西。
她又回想起当年和母妃南下陀阳的场景:御女开道，锣鼓长鸣，她和哥哥穿着华丽一左一右立在母妃身侧，凉风吹来，母妃鹤氅上的绿羽毛就飘飘悠悠地飞起来，磬儿咧嘴一笑，咚得一下跳起来一把抓住了那只华丽的飞羽，惊得百姓一声声慨叹，她却像只狐狸，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笑得欢脱。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荒芜的三年竟然错过了这么多！为什么会神志不清呢？自己怎么会忘记呢？
她深切的意识到，就算自己经脉尽断，就算脚骨不全，就算她在一群卑贱的难民中苟延残喘了三个月，她也是实打实的安国公主啊！她要复国！要报仇！
她要到陀阳城里，找到最华丽最阔绰的那座宅子，找到自己的外祖父，借外祖父的力量，重收安国！
或许是刚刚清醒，磬儿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想法的癫狂，从前她再怎么狂妄也不会去做自己没有把握的事情，可如今她要复国的想法，简直是痴人说梦！
当夜，她悄悄坐起来，把自己头上的枯草尽数拔了，刚要起身一只冰凉的手就死死抓住她，“去哪儿？”
原来是石头。他轻声问。
“陀阳。”磬儿声音直愣愣的，像个傻子。不会说话的她，只得瞪着一双死鱼眼瞧石头。
“睡吧。明天一起。”石头一手握住她，一手从身下又拽了许多枯败的姒梦草来，盖在她身上。
磬儿把那些姒梦草拿开，执拗地要离开，她有预感，老乞丐是不会要他们离开的，今晚不走，以后就更没有机会了。
况且，她於陵磬音向来说走就走，有什么好犹豫的。
她挣脱石头的手，晃晃悠悠站起来，只看见四周一片漆黑，地上躺着的不像是流民，更多是骷髅，一具具干枯的尸体。
这也不能阻挡她於陵磬音的脚步！
她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忽然间，脸上一痛，又猛然间被石头拉着跌坐在地上，竟然是老乞丐拿木条抽磬儿！
吓得磬儿动都不敢动，被石头护在怀里，身边全是姒梦草的味道，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也带着植物枯败后特有的腐烂气息。
老乞丐没说话，估计是生气了，翻了个身，继续睡觉去。
他的两个徒弟一个个都那么不争气，竟然还想着跑？
忘了自己在乱葬岗要死不死的鬼样子了么？
跑？！
哼！
躺在土地上的磬儿哽咽着想哭，她浑身颤抖，委屈得要命。
她当真成了孤儿！
人人可欺的孤儿！
她暗下决心，第二日，她还要跑！要跑得远远儿的，远离这个只会打她的独眼乞丐！
第二日熹微还没照射在瀚荒大地上，磬儿就被人晃醒了，她跟在石头、老乞丐后面，跟在千千万万难民后面，不知目的的行走。
或许，他们是想找一个可以给他们栖身的城，如此，便可以停止步伐。
她想过跑，可是怎么跑？前面是人，后面是人，左面、右面还是人，能跑到哪儿去？
她放弃，或者说，放弃了她原有的计划，她最先要做的是摆脱这些满脸死气的流民！
磬儿还是那么一张脸，瞪着个死鱼眼，可心里已经变了，她的脑子好像忽然灵光了，但还存着傻气，存着皇宫八年里养出的傲气。
心里再傲，她自己也是无能为力的，所以要藏好自己的小心思。
这是她这三个月来学到的生存之道。
徒步一天之后，流民大都就地歇下了，石头牵着她往远处走，她拽回自己的衣袖，问:“去哪儿？”
石头停下脚步低头看向她，“陀阳。”
磬儿这才记起昨夜石头的话“明天一起。”
果真是明天一起。
可磬儿要自己走，是绝对不能带上石头的。
磬儿执拗地拒绝他，“不去。”她於陵磬音绝不要带个拖累！
石头坐在地上憨憨一笑，“为什么啊？”
磬儿看着瘦骨嶙峋的石头，真不知道这个乞儿究竟是真傻还是假傻？
她不想去了，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
估计是石头受不了磬儿这么阴毒厌恶的眼神，咳了咳，补充到:“为什么想去陀阳啊？”
磬儿这才明白，她说的不是她的反悔，而是她的决定。
她也坐在草地上，直耿耿地看着落日余晖，火红的要把整个荒原都给烧了。
她说:“那你为什么做乞丐啊？”
她那时还没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有多伤人，或许，石头就是那么一个无坚不摧不怕被磬儿伤害的人。
他依旧是笑:“以前就是，现在也是。”
以前就是乞丐，现在就一定要是乞丐吗？
我以前还是公主呢？现在不也是乞丐吗？哈？！
磬儿看着他削瘦的面庞，忽然感觉很奇妙，这个人身上有一种不同于墨挚，不同于燕辚，不同于小胖或是英武的地方，是憨厚吗？或者是真诚、善良？而后，磬儿又自嘲一笑，邪恶地想，也难怪了，善良的人也只能去做乞丐任人欺负了吧。
后来，她提议回去，石头便牵着她回去。
未来的磬儿不知道，石头这个陪她度过最颓废时光的乞儿，令她惦记了一辈子，也愧疚了一辈子。或许，人终要面对现实的残酷、冰冷，生活像把冰凉的尖刀刺入你柔软的心脏，刺破你的梦，你又流血又流泪，不知所以，而后，你痛恨，你怨恨，嘶吼过后，是可怕的平静，流着泪笑着承认你根本别不过命运，开始带上面具，用那种同样冰凉凉的视角对待别人。
磬儿就是这样。
现实终于狠狠地打击报复了这个不可一世的天命之女，老天卷走了她的一切，将死之际，又重还她一个机灵的脑子，还不如这么一直傻下去。如今，她只能与乞丐为伍，整日风餐露宿，不知饥饱。
不过，幸好还有个石头。
石头温暖了磬儿这把冰凉的尖刀，可惜当尖刀收回刀鞘的时候，石头已经无缘看到她睥睨天下、叱咤四方了。
也不知道是老天有意，还是命途使然，三日后他们抵达了陀阳城，那里有人施茶布粥。
磬儿看到那熟悉的大门疯了一样挣脱石头的手，冲到门里，石头追着她，赶着她，城门口一片慌乱，原本井井有条的队伍，因为一个疯子，乱了。守门士兵的玄气不要命的砸过来，磬儿红着眼看，仿佛又回到了当天国破的时候，那个年轻的女人抱着她，栾四一脸惊恐地把她护在身下，可她不争气地抖啊抖，她害怕，害怕大蓦来的铁甲士兵把她杀了。栾四跪在地上，忽然又走了，磬儿好像又听见有士兵高喊“向成岚府”。
磬儿害怕地回头张望，没有来，没有来，大蓦贼人没有来，螟蛉贼人也没有来，她忽然想笑，一口冷气灌进，她咳得喘不过来气，她又想哭，宇彬哥哥定然死了吧，你何苦要留我到最后呢？何苦要我怀疑父皇呢？父皇杀了你母妃，又不是我的！你为何要我承受今时今日的痛苦？
哥哥，你走了，也带我走，带我走，好不好？！
大滴的泪珠滚下，视野模糊中，她一眼就望见了石头，被人挤在城门口，人流像个漩涡要把石头吞噬，想要把他瘦小的身躯挤断一样。
磬儿忽然就抱住了头！痛苦地拼命晃着脑袋，涕泗横流，转身跌跌撞撞向前走。
我顾不了那么多，顾不了，我顾不了你，石头。
她好难受，从未有现在这样难受。
她想，要是石头被士兵的玄气砸死该怎么办？谁牵着她的衣袍领她走路？谁在从死人身上扒衣服给她穿？
石头，你原谅我！这都是命！是命！我改不了的。
她循着记忆，走上那条最繁华的大街。
她疯了一样地跑，摔了再爬起来，可她是个跛子啊，她的脚骨缺了一块，再也不能稳稳当当的走路了！母妃，你在天上看见了吗？世人欺我至此，你为什么不救救你的女儿我呢？
母妃！
她真是疯了！她癫狂着哭着笑着，看遍这里豪华的府邸，可怜，可叹，宓宅呢？宓宅怎么不见了？
诺大的院子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么？
啊？！
一个跛脚乞丐，穿梭在陀阳最豪华的大街上，疯了，疯了吧。
有人给了她一脚，她晃晃悠悠站起来，她要看清楚，到底是谁这么大胆子敢踢本公主！本殿一定要他血债血偿！
昔年，陀阳万人见我都要跪拜，你们这些贱人连给本公主提鞋都不配！
可她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就又来了一脚，她瞪着死鱼眼仰头跌在地上只看见春节里有人在放那漂亮的烟花，真像朵花儿，绽放在那么澄澈的黑夜，可惜，可惜，她消失得太快了，太快了。
她倏地想起那天也是新年之夜，父皇对她说:“傻磬儿，那是你的烟花。”
父皇，你真的战死沙场了吗？我好想你，好想你，磬儿不傻了，磬儿不傻了。
后来，那些人打累了，这个小乞儿只会趴在地上哭，跟条狗似的，磬儿伏在地上透过油腻腻的头发只看到踩着一双双精美绣鞋的脚越来越远——他们走了。
磬儿呜咽着，地上全是她鲜血的味道，她想起来了，父皇嘱咐过她，不能在别人面前流血，她那时点点头乖巧地答应。父皇，你是以为我不知道吗？这样的宝血是多少人想要得到的宝贝——生死人肉白骨！可惜，我没落，连血都不值钱了。
可她还是死命的擦干了地上的血，边擦边流泪，父皇死了，母妃死了，哥哥们也死了，只有石头一个人，石头。她好想再见石头一面，就一面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