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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男婚女嫁 第十二章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上)(1 / 1)

第十二章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张文斌醒了,一瞥窗外,曙色微露,又合上双目。屈指一数在白家已住了一个多月,头一周,修瑞领着他游遍东洲的城里城外;第二周则尊照父亲的吩咐,拜见了几位尚在的远亲;接下来开始忙正事——相亲。慧芬带着他一家一家登门拜访,起先他兴致很高,几乎一天一家,每一家他都受到热情款待。而姑娘们虽含羞低眉,但巧目盼兮美唇笑兮,可没有一位令他心动,即使慧芬看好的堂妹慧娴也只是多寒暄几句而已。慧芬急了单刀直入地问:

“告诉嫂子,您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白太太插嘴道:“什么模样,什么性情,您说出来,我们才能帮您寻找。我还要多一句嘴,女子的贤德最为重要‘娶妻娶德、娶妾娶色。’娶媳妇以德为上。”

文斌一脸歉意地说:“我知道伯母、嫂子为我费心了,我非常感激,那些姑娘全都很出色,是我太挑剔了,罪在文斌。我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虽然生在菲律宾,长在菲律宾,但我上的是华文学校,学校里也上国文课,有一位国文老师讲过一首词。整首词我记不起来,只记得末尾两句: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希望能有这样的艳遇。”

白老爷呵呵笑着说:“这是南宋辛弃疾写的,词牌名为青玉案。整首词是这样写的: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刀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楼,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白老爷流利地吟出,文斌钦佩地说:“啊,伯父,你的记忆力真好。”

“见笑,见笑,雕虫小技罢了。”白老爷谦逊道,但脸有得色。

慧芬莞尔一笑说:“所谓艳遇,那是小说,戏文里才有的,我手头还有几位,明天再去瞧瞧,我不信这些姑娘中没有您看上眼的。”

“嫂子,歇一歇吧。”

修瑞笑道:“就让他养眼一二天吧,看来看去看花了眼,最后找了个丑八怪。”

“那好吧,就依您,也不差这几天。”慧芬爽快同意。

“我也不想闲着,我想向伯父学太极拳。”

“只要你有兴趣,老夫一定尽心传授。”深感寂寞的白老爷点头应允。

第二天,文斌穿上宽松的中式服装专心致志学起太极拳。一礼拜后,又跟在慧芬身后继续着相亲的行程。

一位一位又一位,瞧过的姑娘不下一打了,文斌总是觉得还差一点。他不能自己骗自己,也不能为了他人骗自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许属于我的淑女尚未出世呢。文斌嘴角浮起一丝顽皮的笑容,他不因相亲不如意而发愁,在欧美,男人四五十岁结婚是很正常的,自己三十不到还年轻。他睁开眼望着窗外,虽说已是盛夏,但吉祥河近在咫尺,河面上习习凉风,殷勤地从窗口拂进,舒适宜人,他快意地伸一懒腰。天已透亮,应该有六点了,他拿起枕边的怀表一瞧,六点一刻了,小肚有点蠢蠢欲动,遂起床到楼下马桶间吐故。由于脚下是木屐,拖在地板上声响很大,为了不扰人,文斌慢慢提脚再轻轻落下,这虽是小事,却获得下人很大好感。

回到楼上,文斌走到窗前欲深吸几口新鲜空气,他不经意地向外看,这一看,只见他腰板直了,脖子长了,双目发光,顷刻间似雕像般一动不动,嘴巴半张,凝眸伫视。

修瑞起床后听下人说张先生起来了,他想这小子平日都要赖到八点,难道今日身体欠安?他快步上楼,木屐擦着地板发出清脆的卡嚓声。

文斌的房门开着,只见他手里拿着望远镜张望着。

“文斌,看什么啊?”

没听到回答,修瑞提高嗓门再问,文斌还是没吭声,修瑞颇感奇怪:“这小子怎么啦?”他踱到窗旁,拍了一下文斌的肩膀。文斌嘘了一声:“轻点别惊了她。”修瑞纳闷问:“谁啊?”

文斌用手一指说:“站在柳树下那位姑娘是凡人还是仙人?”修瑞一瞅扑哧笑了,那不是小丽吧!体态婀娜的她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衣裙,晨风中衣裙飘动,远远望去真有点乘风欲飞。

“她叫安秋丽,家人叫她小丽,就是她身后那一家的闺女。”

文斌没有搭腔,依旧专注地望着。不知何故,静静而立的小丽开始东张张西望望,一会儿仰头一会儿低首,似乎寻找什么,离得太远,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她笑了。”文斌叫起来。修瑞感到好笑,哪能看得见,呓语而罢。小丽走进屋,文斌又说:“哎呀,怎么进去啦?”满脸沮丧放下望远镜。

修瑞打趣道:“蓦然回首,那人却在依依杨柳下。”

文斌没有理会修瑞的话儿,他满脸喜悦激动地说:“啊,她像一尊青花瓷瓶,淡雅含蓄,清新秀美。古人说‘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放在她身上恰如其份,她就是我心中灯火阑珊处那个女儿家,今生今世与我相伴的就是她,就是她。”文斌像朗诵诗歌般抑扬顿挫,闭上眼睛自我陶醉。

修瑞肚里哼道,“这小子洋墨水喝多了,学了洋人那一套,待我告诉他小丽是个哑巴时,看他还能浪漫几许。”修瑞嘴角挑着讥讽打量着文斌。文斌依然感觉良好喃喃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安秋丽……好名字,人如其名。瑞哥,”文斌张开眼,“拜托嫂子给我当红娘,早饭后就去。你笑什么?不行吗?”

修瑞干笑几声说:“小丽这孩子长得是很俊美,脾气也好,但可惜她身体有一大大的缺陷,不知老弟能否接受?

“什么缺陷?我看她完美无暇,你别蒙我。”

“你坐下,我慢慢告诉你。”

文斌狐疑地看了一眼,坐到床沿上。

无论春夏秋冬,除了下雨,清晨起床后小丽总要到河沿的柳树下站时许。她眺望东方天际从几抹红晕到万道霞光;天空中雁儿南来北往;燕子忙着衔泥;身旁的柳枝从冒出鹅黄色嫩芽到长成一片片绿叶;河里流水潺潺清波荡漾。生活多美好,她感受着享受着,可今天怎么啦,有种异样的感觉,她环顾四周,蓝天白云流水依旧,鸟儿在树梢头梳理着晨妆同平日无啥俩样,可……怎么总觉得心里不安呢?算了算了,也许是自己神经过敏,什么事也没有。她深深吸几口使自己平静下来。家里,月娇正在盛粥,见她进来,便笑着打趣今天同柳树说了什么,平日里月娇常调侃她同柳树讲悄悄话,小丽笑一笑坐下吃饭。

小丽从母亲口中知道家人正为她寻找好婆家,她告诉亲娘她一点儿都不想嫁人,她活得很充实很自在,干什么要去一个陌生的家?云珠说女儿大了都是要嫁人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为什么,难道不嫁人会死?我就不嫁。”小丽说得很坚决,云珠哭笑不得。她心里很焦虑,“二十岁的大姑娘了,若不是嗓子有病,找一个好子弟是不成问题的。不是当娘的夸自己的闺女,除了不能正常说话,哪一点比别人差?容貌、脾气、女红全可以拿得出去。唉,话说回来,不能正常说话确是个大问题,以心比心,家境好子弟又好的父母能甘心娶个打手势说话的儿媳妇吗?高不成低不就,真是俩难。”云珠不觉叹出声,月娇宽慰道:“珠姨,别叹气,论模样论脾气,小丽百里挑一,会有好归宿的。”凤英问:“上一回二婶介绍的那位当木匠的,你们去瞧过了,怎么样?”

“看起来是老实人,可惜不识字”月娇回答。为什么要找识字的呢?因为小丽用手势代话,看不懂时,她就写在纸上,所以云珠要求未来的女婿至少识得一些常见的字。凤英说:“穷人家那有钱念书,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你爹你二叔也只是勉强念了一二年私塾,在干力气活的人中找个会识字是有点难。”

“要不我去托二少奶。”月娇说:“她认识的人自然都是念过书的。”

“别,别。”云珠摆手,“门不当户不对,岂不是令二少奶为难。结亲家还是身份地位差不多为好,你千万别对二少奶提此事,我们再等等。我嫂子一远房侄女在学堂当先生,去年二十六才结婚。再说小丽还没这心思,我一讲,她就跟我急,再等等吧。”

“姻缘天注定,我瞧小丽是福相之人,她会遇到贵人的。姻缘来时,你拦也拦不住,事情往往是这样,你留心时找不着,你不在意时反而来了。她珠姨,你信这话吗?”凤英说,云珠点头。忽然平地一声响雷,仨女人吓一跳,随之大笑,是在厅堂午睡的来富,其鼾声一下提高八度。凤英啧啧两声:“年纪大了,鼾声可不见老。”月娇笑着说:“听鼾声那像七十岁的人,小鹏担心爹的身体叫我劝爹不要再到外头做厨了。”云珠说:“我劝过他,他说吃得消。”凤英说:“他现在一心一意想多挣一点钱好留给明理,他是坐不住的人,闲着反而憋出病,身体还行就随他去吧,给我倒杯水。”凤英对月娇说。

“哎,瞧我记性,我煮了绿豆汤。”月娇进厨房端出三碗。

“有没有给孩子留一点?”凤英问。

“有,我煮了一大锅,过几天就放暑假了,弄里又要热闹起来了。”

在白家,文斌听修瑞陈述后,又划十字又合掌,一脸真诚说:“感谢上帝,感谢上天,安小姐若没有喑哑这小毛病,早被他人抡去了,那能论到我。发不出声有什么要紧,只要能听见我说就行了。至于家世更不是问题,我家祖上从没扬名过,几辈全是读书人,可无一中过举。我爷爷也是落第秀才,在家设馆教书,没有多少进项,日子过得很是清贫,而立之年尚未成家,一气之下弃儒经商跟着一远亲登上南下吕宋的大船飘洋过海。先是做伙计,后来从牙缝里省出钱添置了货担在小街僻巷吆喝叫买,再后来把货担换成独轮车,有了一些钱后租下铺面开起商店,经过几十年的打拚,才有了如今的资产。爷爷活到九十高龄才去世,生前常叮咛我们要善待贫苦百姓,家父绝不会嫌弃安小姐,拜托嫂子提亲去吧。”

修瑞很意外,不能正常说话只是小毛病吗?这小子已昏了头,自己若再劝阻反而伤了和气,于是说:“急什么,婚姻是一辈子大事,要慎重而行,再说你是一见倾心,你能担保小丽及她家人一定赞同?听内人讲珠姨就是小丽亲娘是很有主见的人,平白无故去提亲,我觉得太唐突了,还是跟内人商量一下再行事为妥。”

文斌沉吟片刻后点点头。门外响起脚步声,是阿林上来叫吃早餐。

饭后,修瑞给妻子使一个眼神,少倾慧芬走进来。

“什么事?”

“你猜猜,哪位女孩子令文斌心动?”

“文斌点头了?他看上哪一位?阿弥陀佛,总算没白费心。”

“你是白费心,让他心动的女孩子就在我们福井弄。”

“我们弄里?”慧芬诧异。“我们弄里哪有适合的女孩?”

“是小丽,想不到吧?”

“小丽?”慧芬吃惊。“文斌怎知道小丽?”

修瑞说了原由,“这小子走火入魔了,说无论家世还是喑哑都不是问题,请你去提亲。”

“哦,这样说来他是真心实意的啰。”

“你不反对?”

“只要文斌是真心的,我为什么反对?凭什么反对?”

“你替文斌张罗的全是大家闺秀,尤其小妹条件多好,文斌一个也没看上,却对偶尔一瞥的小丽着了迷,你不失望?”

“文斌没看上小妹,我是有点失望,可小妹却很坦然,反劝我别放在心上。说婚姻是你情我愿勉强不得,转过一个街角也许能遇到另一个男人,双方一惦量,觉得一块过日子,彼此皆有好处,这桩买卖便告成功,我就把自己嫁出去了。我讲她疯了,一个姑娘家说这样的话,九叔九婶听了准会气得背过去。只有婚姻勉强不得是人话,婚姻确是勉强不得,我大哥就是一例。他有了相好,但迫于我爹的压力,娶了门当户对的嫂子,洞房花烛夜就睡到书房去。你不是见过那女人,论长相那比得上我嫂子,后来又生儿育女,我爹我娘疼爱孙儿就闭一眼睁一眼了,只苦了我嫂子独守空房。我哥叫我劝嫂子同意离婚,说会给她一大笔生活费,我爹娘也拍板同意,可嫂子太守旧,说从一而终,生是葛家人,死是葛家鬼,我爹娘也后悔说害了嫂子。文斌的事,没有如我所愿,我并不怎么在意,我已尽力了,若文斌感于我们的情意勉强点头的话,反而会酿成恶果。不过我心里是不爽,我认为文斌缺乏诚意,压根没打算在东洲娶一位。现在看来是我多心了。小丽不仅长得美,人又端庄稳重,我也喜欢她。可惜家境差了些,又有喑哑这缺陷,至今亲事尚无着落,想不到缘分落在文斌身上。”

“你可真开通,不认为不般配?”修瑞相讥道。

“般配不般配,是文斌的事,他自个儿乐意,你发什么火?”

“张老先生让文斌到东洲来难道是为了娶一位半哑巴媳妇?换成你,你乐意吗?他的父母不责怪我们才怪呢。”

“又不是我们把小丽介绍给文斌,如果他没有往窗外看,一切都不会发生,或许这是天意。我倒担心文斌只是一时冲动,他见过的姑娘很多,可从来没遇到像小丽这样古雅的女孩,你们男人喜欢尝鲜,过一阵也就厌倦了,我这媒人不是造孽?”

“我希望他是一时冲动,不然真不好对他父亲交待。”修瑞苦丧着脸。

“若有姻缘即使父母也拆不散,无缘的话捆绑也是同床异梦。文斌快三十的人了,他有自己的想法,我们那能作得了主,他父母不会不明白这道理。”

笃笃两声,夫妻闭住嘴,文斌站在房门口。

“进来吧。”慧芬说。“修瑞对我说了,正要上楼找您。”

文斌行了一个九十度鞠躬,“嫂子,全仰仗您了。”

慧芬看着文斌收起笑容说:“嫂子有几句话要问个明白,嫂子我不太相信就那么一瞥,您就心动到要娶小丽,您真的不嫌弃小丽不能正常说话吗?这可是大缺陷。您受得了背后被人指指点点吗?您让嫂子把话说完,小丽是长得好看,可漂亮能永远吗?您在热头上,被爱蒙住双眼,十年顶多二十年,人老珠黄,您能不变心?婚姻非同儿戏,您要三思而定。”慧芬语气颇咄咄逼人。

“嫂子,我可以开口了吗?嫂子,感情这事说不明白,是的,就那么一眼,我像被电击中一样,脑子一片空白,我爱上了,死心塌地爱上了。我从来没有过那种感觉,我明白了什么叫‘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嫂子,我向上天发誓,”文斌脸色郑重举起右手,“上天在上,我张文斌若能娶安秋丽为妻,我会一生一世呵护她,照顾她,决不使她受到一丝一毫伤害,我若违背誓言,我将入十八层地狱,做牛做马永世不得翻身。嫂子,您现在相信我是真心了吗?”

慧芬点点头:“男子汉大丈夫一诺千金,嫂子相信您,嫂子会尽力玉成这亲事,但现在还不能去提亲。”慧芬语气柔和起来。

“为什么?”文斌叫起来。修瑞也纳闷这葫芦里卖什么药?

“您别急,听我讲。小丽对她亲娘说若一定要嫁人,则要自己中意的人。这是推诿的话,除了弄里的男人,小丽哪认识什么男人,珠姨说她不想嫁人,故才如此说。您来东洲已一个多月,街坊们全见过您,可小丽没有见过。”

“我也奇怪,一个弄里来来去去的,怎么没碰过面?”

“小丽七点多便去了绣庄,真到傍晚回来,白天哪有照面的机会?这一回恰好您早起被您看见了,若去提亲,即使她家人答应,小丽也会拒绝。别看小丽不言不语,同她亲娘一样很刚强,她写得一手好字,还能作画。”

“谁教她?”修瑞问。

“我听珠姨讲小丽的外公是前清秀才,满腹经纶,可命运不济,屡试不第,只能给有钱人家做西席养家糊口,晚上便给珠姨和她哥哥授课,所以珠姨也是饱读诗书。珠姨自然又把满肚子诗书传授给小丽,小丽尤其爱好唐诗宋词,我考过她,随便点一首,她都能一字不误写出来,比我懂得还多。”

“那这样看来,我得抓紧时间向伯父学习国文,可嫂子,您还没讲到正题,怎么让安小姐认识我呢?”文斌着急地发问。

“哦,哦。”慧芬支吾着,“容我想想。”

慧芬为什么如此为小丽仗义呢?慧芬虽是官家千金,却富有同情心,她同情云珠母女的遭遇,尤其楚楚动人的小丽打动她的心。她觉得小丽应有更好的环境,时下有了机会,她当然要帮上一把。“怎样使小丽同文斌相识呢?要安排得巧妙,不然凭小丽的悟性,难免瞧出破绽。”慧芬的眼珠转来转去,“请她吃饭,不行,要请也是请云珠和月娇,轮不上她;叫美林带她上后院玩,不行,美林那丫头嘴无遮拦,会嚷得整弄堂的人全知道;请她上戏园子看戏,不行,云珠会起疑心,怎么这一回叫带上小丽呢?哎,怎么想不出一个好办法,瞧修瑞那德行,可气。”慧芬眉头紧锁。文斌满怀期望地盯着她。修瑞则神情淡漠,他希望此事不了了之。这时叫小桃的小丫头跑上楼来。

“二少奶,刘嫂问帐眉是要换上绣着蝴蝶还是绣着牡丹的?”

“绣着蝴蝶的。”

慧芬随口应道。话一出口,愣了一下,眼珠子不转了。等得心慌的文斌眼尖,立马瞧出苗头,“嫂子,您想到好计谋了,是吗?”慧芬笑一笑点点头……

每到夏天,晚饭后除了白家,福井弄里家家户户的大门敞开着,劳作一天的人们三五成堆围坐一块纳凉聊天。风儿一阵一阵从河面扑来,驱走了白天的暑气,大伙儿无拘无束侃着,从皇帝侃到牛吃麦,一年又一年,他们都是如此打发夏日的晚上。孩子呢,小点的跑来跑去自得其乐;大点的有时坐在大人的膝边,听大人讲鬼的故事,听着听着把脚缩到小板凳上,怕凳子下有鬼把他们拉下去;有时拖着木屐追逐着萤火虫,虽然老人讲萤火虫是牛屎变的,可孩子们不在意,他们把抓到的萤火虫包在手绢中,手绢里发出萤光,相互攀比谁的更亮,一茬一茬的孩子就这样长大。凤英、月娇母女是纳凉的常客,来富若没外出做厨也是攀谈的行家。只有云珠、小丽母女没有加入,云珠在房里做着针线活,手里不是大人的衣服便是孩子的衣服,问她热不热,她淡淡一笑:“心定自然凉。”小丽则打着扇子悠闲地看着书,前天她又买了三本小说,是《镜花缘》《搜神记》《说岳全传》,书中的情节时而令她开怀大笑,时而泪水涟涟,享受着看小说的乐趣。不过今晚月娇不在闲嗑,云珠也不在房里,小桃来传话说二少奶请她俩到白家搓麻将。

白家后院,围墙外是吉祥河,又有一方池塘,凉快程度不亚于弄堂,且荷香随风沁鼻,倍感清爽宜人,白家上下老少全在后院纳凉说笑。慧芬叫人在桂花树上吊一盏电灯,她同云珠、月娇、素兰在圆桌上搓麻将。

“也只有这儿打麻将舒服些,屋里太热坐不住。”月娇冼着牌说。

慧芬笑道:“以后手痒时,相互招呼一声到我这儿搓几圈,别的没有,茶水保证供应。”

“那位南洋客过来了。”素兰小声说。

“嫂子,搓麻将。”文斌轻声招呼。

“嗯,来,你们正式认识一下,他叫张文斌,你们都见过了,她们是街坊也是牌友。”慧芬一一介绍,文斌口里说各位好,边鞠了一躬。月娇、素兰吃吃发笑,云珠大方点点头。

文斌已知珠姨便是小丽亲娘,今又见她举止得体,倍添好感,很想多寒喧几句,但慧芬早交待过切莫露出一点蛛丝马迹,珠姨可是聪颖的人,文斌只能含笑说声“不打搅你们”便走开了。

文斌走远了,月娇赞叹说:“南洋客还挺有礼数。”素兰问:“二少奶,南洋客的亲事定了没有?”

“还没呢。”

“又有钱又有相貌,眼光一定很高,只有像您白家这样的大户千金才相配。”素兰不无羡慕地说。

“那倒不一定,他在美国念了几年书,接受了洋人‘自由、平等、博爱’那一套,不讲究什么门第,也不在意穷或富。”

“是个好男人,不知哪一位姑娘能有福气嫁给他。”月娇说。

“我和了,一条龙。”云珠翻下牌。

“你觉得南洋客这人怎么样?”素兰问云珠。

“他是二少奶的客人,当然不差。”

“我若能招到他这样的当女婿,我甘愿磕破头。”素兰直白地说。

大家笑,月娇说:“你着什么急,可云才多大,到少还要七、八年。”

又搓了两圈,慧芬朝云珠、月娇说:“想跟你们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

“是这样的。”慧芬一笑,说:“有一天南洋客到我房里,他一眼就喜欢上了我床上的绣花枕套。他说南洋那边可没有绣工如此精美的枕套,他要带几副回去。恰好我箱子里还有上好的杭州缎子,老爷子讲拿缎子到于红绣庄叫小丽绣上花样;我婆婆讲拿到绣庄去,绣庄要提三成工钱,不如在家中绣,工钱全归自己。我觉得我婆婆讲得对,我问你们小丽最近绣活紧不紧?”

云珠回答:“近来天气热,我让小丽只去半天,绣庄可能也不紧,不然于老板也不会同意。”

“依我的意思,连半天都不要去,大热天,坐着都要打扇子,何况要一针一线地绣着。可小丽这孩子好强,好说歹说才答应做半天工。”月娇接过话说。

“那你们二位能否让小丽接这个活?不急,一天绣上一个时辰,三点到五点,是在后厅,披榭或后院随她挑,后院方竹树荫下很阴凉。小丽若觉得在家里方便也行。”说到此,慧芬压低嗓门,“南洋客有钱,狠狠敲他一笔。”

“那倒不要,是您家的客人,怎好意思多要,还是按绣庄的规定。”云珠笑着说。

“为什么不呢?大热天的,多要一点也不过分。”素兰说。

月娇笑道:“我们不多要,他认为小丽绣得好要多给,我们也不嫌弃。”

“这样说,二位是同意了,但还要尊重她本人的意思。”慧芬又说。

“我看没问题。”月娇说,“这孩子心地善良,总为别人着想,不知前世积了什么德,今生能有这样一位妹子。”

“看你把她夸的,她又没做什么。”云珠淡淡地说。

“我也疼小丽,长得俊,心地又好。”素兰也赞道。

慧芬狡黠一笑,说:“好人有好报,小丽会有好归宿的。”

刘嫂送来莲子汤,大家吃了后又搓了几圈才回家歇息。

第二天上午,月娇过来说小丽答应了,还告诉慧芬十多年前她送给小丽的洋娃娃,小丽一直保存着,“她讲欠了二少奶一份情。”慧芬心里热呼呼的,她一定要促成这门婚事,使小丽过上好日子。

“是在我这儿还是在家里绣?”这是很关键的一个环节。

“她说在您这儿,我家是拥挤了点。”

这在慧芬的预料之中,夏日的下午只能呆在楼下,而月娇家中除了厅堂,那还有宽敞的地方。

“我让刘嫂备好茶水,你放心,不会委屈了你的妹子。”慧芬高兴地说。

“孩子很懂事,比美林强多了,可惜……”月娇叹了叹气。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文斌眉开眼笑,“顺利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谢谢嫂子。”

午饭时,白太太见文斌一副开心神态,便问是否亲事有了着落,看上哪一家千金?

文斌支吾着,慧芬赶紧说是文斌做了一个梦,梦中娶了媳妇,清晨起来就笑到现在。白老爷白太太一听笑了。白老爷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看清新人的脸了吗?我们好按图索骥,大家齐笑,只有修瑞闷头吃饭。振兴说我怎么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呢?从来没有做梦解出数学题,大家又笑。慧芬趁机说了请小丽来家绣枕套之事。白太太说小丽人长得水灵,绣出来的花样一定会让文斌满意。天热,一针一针地绣很辛苦,街坊邻里的,多给点工钱。慧芬嗯嗯着点头。

下午,小丽来了。她依然穿着昨日那套衣裙。走近才看到衣服的左上襟还用深绿色绣线勾勒着几片叶子和两朵花儿,淡雅又别致。如黛的青丝用一条白手绢扎在脑后,显得飘逸清爽,左手还捏着一支铅笔一小本子,跟着刘嫂走进披榭。

小丽一踏进门,文斌立马起身,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他的心怦怦地慌乱起来,他觉得血液上涌体温升高,傻呼呼地直视着,忘了应有的礼貌与风度。慧芬见状大声道:“文斌,这是安秋丽小姐,大家叫她小丽。”文斌才定住神讪讪地说:“安小姐,要辛苦你了。”深深一躬;慧芬介绍了文斌,小丽落落大方微微弯腰。“小丽坐。”慧芬拉小丽坐下,小桃端上茶,小丽呷了几口茶,茶香扑鼻,是上等的龙井茶。放下杯子,她用眼睛示意,慧芬起身打开樟木箱,取出三块杭州缎子,两块白色,一块苹果绿色,小丽用手抚摸一下,手感很好。

慧芬面带得色,“不错吧。”小丽点头,“文斌喜淡雅不喜浓妆,你看看该绣什么花样搭配什么颜色呢?”小丽眼珠子转了转,用铅笔在本子上写了一行字,文斌一看哭笑不得。上面写道:听家姐讲,张先生来东洲是为了婚事,女方喜欢什么花样什么色彩能否告知一二?慧芬连忙笑着说:“还讲什么婚事,我介绍的他全看不上,他现在只想带几副枕套回去交差,你就按他的喜好行事,全由你作主。”小丽点点头,看着缎子沉思。片刻后她又在本子上写了几行:绿色缎子绣一池荷花,各种绿色线绣荷叶,在荷叶中点缀着红色荷花,枕套的荷花边采用深绿色线;白色缎子用天蓝色线绣一只大花蓝;另一块用深浅紫色线绣百朵碎花,几只蝴蝶,荷叶边采用同色线。慧芬看了点点头。问文斌:“您认为如何?”文斌的目光中只跟着小丽转,慧芬一问,他愣了一下,尴尬地哦哦两声,“我……我外行,我听安小姐的,安小姐认为好就是好。”文斌如此作答,倒令小丽难为情了,她垂下眼帘。慧芬笑一笑解围道:“既然张先生这样说,那就照你的设想行事吧。”小丽点头,慧芬又说:“时间还早,你要绣荷花,我带你去后院看荷花,美林有没有跟你说我家后院的池塘里种着荷花。”小丽点头。三人正要走,刘嫂端来两粒荷包蛋,小丽摇手推辞,慧芬说:“头一回来是客,一定要吃。”把她按在椅子上。小丽只能听从吃下,而后去了后院。

昨晚后半夜下了一场雷阵雨,今天云层仍然很厚,天气凉爽,小丽站在池畔从容地观赏着满池荷花。她是头一回看到荷花,目光从左转到右,又从右转到左,看个不休。一阵风吹过,荷叶起伏荷花摇曳,真美,她心里赞叹着,想起一首诗: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今日虽没有什么阳光,但花儿依然红艳。慧芬见她盯着荷花,打趣道:“你看花,花也看你,它们在议论边上站的是一朵什么花?姐妹们,是她美还是我们美?”小丽含羞地一扬下巴抗议,文斌想讲当然安小姐美,但他知道初次见面切不可冒失,咽一口唾液把话儿压回去。小丽打量着四周,桂花树、方竹、金鱼缸目光落在方竹上,哦,还有方的竹子,她走近轻轻地抚着竹子,好奇地瞧着,一副小孩子家的天真神态。见小丽开心,文斌也笑意盎然,他脑子里无一点杂念只装着小丽。慧芬说:“小丽,你想在哪儿绣?后厅、披榭或在这儿,竹荫下很凉快的。”小丽打手势示意在方竹下,“那你负责伺候安小姐。”慧芬吩咐文斌,文斌说这是当然。“小丽,需要什么就叫他去,他闲着也是闲着。”文斌鞠躬说愿为安小姐鞍前马后效劳。小丽红了脸,慧芬嗔道:“没个正经,别动不动就弯腰,不要说安小姐,我也不自在,随意点吧。”

“是,是,嫂子说得对,安小姐,对不起。”又要鞠躬,慧芬伸手拦住:“刚说的,又来啦。”这下文斌红了脸,小丽微微一笑。

离开白家时,慧芬拉往小丽的手,塞了两块大洋,“这是定金,要收。”口气不容推辞,小丽只得拿着,她朝文斌礼仪性点头致意,带着绿色缎子走了,今晚她要在缎子上描好花样,明天下午才能开绣。文斌目送她走入家门才转进屋,脸上一副春风杨柳。修瑞、慧芬在厅堂中小声说着话,看他进来,慧芬笑眯眯说:“嫂子给您牵上线,今后要看您自己了。”

“谢谢嫂子。”文斌拱手作揖,“我好开心,真想大吼几声。”

修瑞淡淡说:“八字才一撇,成或不成,还很难料,开心是否太早了?”

“不早,不早,我认定了安小姐,我一定要与她白头偕老厮守一生,非她不娶。瑞哥,您当年娶到嫂子时,一定也是开心得不得了,有爱才会开心,爱是人世间最永恒的情感,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可见儿女情盖过英雄气概。人生在世,娶一房好妻室是头等重要的事。”文斌激动地说,“哦,伯父、伯母。”文斌向从卧室出来的白老爷白太太点头,修瑞夫妇赶紧站起来搀扶他们坐下。

白老爷看着文斌笑一笑,呷了一口茶说:“贤侄,老夫认为你的话有点不妥,男子汉大丈夫应以事业为重,对于男人而言,事业才是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头等大事,儿女私情是次要的,天下何处无芳草?美女爱的是英雄,一到英雄气短便不是英雄了,美女也就移情别恋。当年陈圆圆爱吴三桂,她敬重吴三桂是英雄;后来吴三桂迎清兵入关,投降了清王朝,被汉人唾骂,陈圆圆也远离了吴三桂。大丈夫只要事业有成,什么都会有的。”白老爷谆谆而说。

“不,不,伯父。”文斌摇头,“我虽然闻寡见浅,但我认为事业固然重要,可若没有一位贤内助相夫教子,事业决不会顺畅。试问,家中河东狮子吼,鸡犬不宁,你能不分心?正因为有德容兼备的伯母、嫂子,家庭和睦,您们才事业有成,伯父想一想,难道不是这样吗?”

厅堂里变得哑然无声,白家父子觉得文斌所言是有一定道理,可太长了女人的威风,但一时又找不出适当言辞予以反驳,且也怕反驳不当伤了妻子的心,只能缄口笑笑不置可否。而白家婆媳心里好舒坦,相互会心对视一眼,对文斌报以微笑。

小丽走回家门,她心情很好,她早已从家人口中知道南洋客的事,她以为是个纨绔子弟,但今天一看改变了看法,对方是个彬彬有礼的君子,给她留下很好印象。当月娇问她南洋客很客气吗?她笑着点点头,“我告诉你不要担心。”月娇对凤英说,“南洋客很和气很斯文的,我对他印象很好。珠姨,你呢?”“也不错。”云珠说,她舀了一碗绿豆汤给小丽,小丽打手势说已在白家吃了,二少奶还给了定金,她把两块大洋放在桌子上。月娇欢喜地说:“凭良心讲,白家虽有钱有势,但为人不错,对邻里厝边挺厚道的,尤其二少奶没一点架子,物以……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云珠说,“对,对,‘物以类聚,人以众分’连客人都随和得很。小丽,我作主了,这两块大洋你自个儿留着。”月娇把大洋又塞到小丽手中。

当晚,张文斌兴奋得难已入眠,他在憧憬着他与小丽的幸福生活。而在欧阳家,小丽躺在床上慢悠悠摇着扇子,她看着天花板回想着下午的情景:南洋客……还会脸红。她笑了笑,小丽认为会脸红的人懂得羞耻,是好人。“他来东洲是为了娶媳妇,什么样的女孩子会成为他的老婆呢?”同大多数年轻人具有好奇心一样,小丽也不例外,“看样子不是挑剔的人,怎么还定不不下来?不知能否有幸见到他老婆。”嘴角又笑了笑,停下扇子,愉悦地闭上双眼。而此时张文斌依然睡意全无,脑子里尽是小丽的倩影。

“安小姐,休息了。”文斌轻声说。小丽抬起脖子点点头。已是第五天了,第一天文斌就诚恳地说,刺绣很伤眼,绣一个小时便该让眼睛休息十分钟,站起来活动一下身骨对健康也有益。小丽矜持地点头同意,人家是一片好意,不接受太不近人情。她在方竹的树荫下安静地绣着;文斌则坐在后厅门旁安静地看着书。到了四点,他就过来提醒该休息了。小丽放下针线,喝一杯蜂蜜水,站起来走一走,然后看看荷花,或蹲在鱼缸边观看金鱼摇头摆尾。“金鱼真快活。”她在心里说。见小丽着迷,文斌说除了金鱼外,还有一种观赏鱼叫热带鱼,其色彩比金鱼更斑斓,他家里养了上百条热带鱼。热带鱼?小丽没听说过,不过她相信南洋客所说,她赞同地点点头,文斌心里热呼呼的。

毕竟平生头一回同一个陌生男人近距离接触,起初两三天小丽很拘谨,但几天后她就处之泰然了,因为她看到南洋客的言谈举止庄重得体,她没有任何负担,她像在绣庄一样心平气和地忙着手中的活,细心地一针一针地绣着,决不允许出一点纰漏和差错。她全身心贯注在绣品中,浑然不知有一双眼睛在凝神着她,那眼睛贼亮贼亮的,勿须多言,那是张文斌。

张文斌手中拿着一本辛弃疾的《稼轩长短句》,其实心不在焉,他在尽情地欣赏着小丽:端正的身姿,妩媚的脸蛋,优美的手势,专注的目光,无一不令他心动。小丽就是一本书,世上最动人心弦的书,看着她刺绣是一种多么温馨的享受,他回屋拿来相机在不同角度给小丽拍了照,而小丽依然没察觉。

过了十天,第一副枕套绣好了,只见色彩搭配和谐,线条简洁细腻,阴阳浓密恰当;枕面上荷叶葱翠,荷花娇妍,绣得栩栩如生,似乎呼之欲出,闻到荷叶的清香。慧芬称赞,白太太啧啧叫好:小丽呀,出阁时带着这样嫁妆,给娘家人长脸。小丽谦逊地摆摆手,文斌喜形于色,好像夸得是他。

时间一天天过去,第二副枕套也完工了,小丽对文斌已没有了陌生感,文斌对小丽的称呼已从安小姐变成小丽。休息时,小丽不再留恋于荷花和金鱼,而是听文斌谈论,文斌把南洋的风土人情,趣闻佚事说给小丽听,小丽听得很开心。她没有意识到文斌已悄悄地融进她的心头,她对南洋客已情愫渐生,并且随着昼夜交替一天比一天强烈了。

慧芬极少在后院露面,她只在门外窥视,从二人的神态她猜到事情正按她的设想顺利进行。她也在打牌时有意地闲聊张家的情况,月娇、素兰都说不知谁家闺女能有福气嫁进张家,云珠却说,这还用讲,龙配龙凤配凤,当然是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慧芬听了心里发怵:云珠这一关恐怕不好过。

第三副枕套也已绣了一半,小丽与文斌已相处得似老朋友般融洽。文斌说了自己家人情况,小丽也把身世写出来,写到幼年丧父,受人欺凌,母亲不得已改嫁时,泪眼婆娑。文斌鼻子发酸,情不自禁地掏出白手绢轻轻地为她拭去泪水,举止是那么自然,小丽也没闪开。

“过去的事不要再想,听嫂子讲你家有好几口人,大家相处得非常和睦,这是有钱买不到的。你一位柔弱的女子,却能自强自尊,也是难能可贵的,老天爷以前亏欠了你,今后会加倍补偿给你,令堂令弟也都会过上好日子。我在书房见到令弟,是一位聪明的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文斌低声安慰。

自长大成人后,小丽是头一回向他人吐露藏在心里的伤痕,可见她对南洋客已是多么信赖。南洋客的安慰更是讲到她的心坎上,她觉得有一股暖意涌上心头,她感激地点点头,镇静一下情绪,又拿起了绣花针。

小丽的泪水令文斌心疼,他真想把小丽搂进怀中,告诉她他会给她一个温暖的家,但他明白他万万不能如此,小丽是个传统的女孩,他的行动必须符合礼仪,否则他的努力将付之东流。看着小丽从容淡定的神态,他感叹在她娇弱的身驱里面有颗坚韧的心,还有对工作的无比热忱。一拿起绣花针,心便安定下来,心中只有针和线,忘了时间,忘了空间,这样的女人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一定要将她娶到手,张文斌攥紧拳头。

月亮在窗前荡漾,投入淡淡的月光,小丽简陋的闺房显得朦朦胧胧。小丽很喜欢这样的月夜,觉得此时情景就像刘方平的两句诗: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她喜欢满天星斗,更喜欢天空中唯一的月亮。无论月牙儿或是望月,都给她无限遐思。月牙儿像儿时折叠的小纸船,在茫茫的天际中悠悠穿行;浑圆的满月像锃亮的银盘子挂在半空,慷慨地把清辉洒向人间。她认为任何字眼都难以言表圆月之美,古人有关诗词中,苏东坡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写得浪漫;李白的“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写得真实。古人已逝,只有明月永恒。但今晚小丽没了闲情逸意,虽望着夜空,却是心猿意马:再过两天,第三副枕套也将完工,也就是说两天后,她就不必去白家了,应该高兴,可怎么觉得难受呢,他脾气温存,说话斯文又风趣,同他在一块,自己很开心……是好人,可要走了……南洋那么遥远,再难以相见了。唉,他是好人,祝愿他过得好……他究竟相好亲没有,那位姑娘长什么样子呢……关你什么事,睡去吧,二更梆子都打过好久了。小丽躺到床上,“今晚真热,风跑到哪儿去了。”她用劲摇着扇子,摇呀摇。突然一个细小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姐姐,你喜欢上他了。”

小丽侧头一瞧,洋娃娃的嘴巴在一张一合,小丽很惊讶:“你能说话?”

“我能说话,不过我懒得说。那年你给我换上这身漂亮的绣花衣裙,我好高兴,但也只是记在心里。我是有话不轻讲,只因未到开口时。今天我是不得不说了,姐姐,你爱上南洋客了,嘻嘻!”

“我没有,你胡说,我当他是朋友。”小丽急急地辩白。

“姐姐,你不要不承认,你骗得了别人,骗得过我吗?我陪伴你十几年了,你的心思我一清二楚。姐姐,南洋客见多识广,又温柔体贴,长相嘛,嘻嘻,也好,你不舍他离去,想一辈子跟他在一起,姐姐,我说得没错吧,嘻嘻。”

“哎呀,小声点。”

“嘻,嘻嘻。”洋娃娃放声大笑,小丽一急,醒了,原来是一场梦。“哦,还好是做梦,不然臊死人。”小丽觉得心儿突突直跳。“怎么做如此荒唐的梦呢?难道我真的爱上他了?没有,我们是朋友,我是对他有好感,但仅此而已。有钱人讲的是门当户对,看重家世、地位、财富,娶一位绣娘岂不是丢尽脸面,快别胡思乱想了。也许他对任何女孩都是这般好,自己想入非非了,切莫让他看出自己的心思,那会被他看轻了。”小丽睁开眼,见房里已没了月光,“唉,就当成月光一样,很美好,可终究要离开,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自己要自重自爱,快睡吧。”

小丽的心平静下来,听到了窗外的水声,渐渐地进入梦乡。

此时此刻,张文斌也在辗转难眠。“再不表白,就没有机会了,自己为什么这样胆小呢?好几回话到舌尖又咽了下去,是因为顾忌未到火候欲速不达,明天一定要说,直截了当地说:‘小丽嫁给我吧。’不,不,太直白了,应该含蓄点,‘小丽,人生短暂,让我陪伴着你从清晨到黄昏,从黑发到白发。’对,就这样说,明天一见到她就说,可万一生气怎办?不会的,她的眼神越来越温柔,可见已有了情意,会答应的。张文斌,你要有自信,一定成功,一定成功。”文斌喃喃念着,他翻来复去直到拂晓,才迷迷糊糊睡着。当他睁开眼时已过八点,他一跃而起,心里懊恼不已。原来自从那回看到小丽后,文斌竟然习惯了每天清晨在窗前眺望着小丽,那感觉很美妙,很幸福。可今天显然已迟了,柳树下哪还有人,他怏怏地收回眼,懒洋洋地下楼去了。

饭桌上,白太太看了一眼,说:“眼皮有点浮肿,昨晚没睡好?”

“多喝了一点茶。”文斌遮掩说。

“晚上尤其睡前不能多喝茶,茶能提神。”白老爷说。

“咖啡也提神。”孙子振兴插嘴,“我在同学家喝过一回,整晚睡不着。”

白老爷撇撇嘴:“咖啡那能同茶比,我在京城时也喝过,苦,加了糖还好点。”

“各国习惯不一样。”修瑞说,“西洋人就喜欢喝咖啡,中国人到了欧美也都入乡随俗喝起咖啡,外国可没茶馆。”

“国外是没茶馆,但唐人街也都有茶叶卖,老华侨还是喜欢喝茶。”文斌说。

“咱们中国人喝咱们的茶,洋人喝……喝什么啡?”白太太一时结巴了。慧芬赶忙说:“喝咖啡。”“对,瞧我这记性,洋人喝咖啡,咱们喝清香的茶,井水不犯河水。洋人喝咖啡,吃面包,所以他们才金毛、蓝眼、钩鼻子.”白太太发表高见。

“奶奶,”振兴笑着说,“这同喝咖啡,吃面包没关系,他们是白色人种,我们是黄色人种。”“还有黑色人种。”挨着振兴的振华加了一句。

“什么白呀黄啊,我们哪儿黄?你妈多白,还有小丽也白,我们的白是那种象牙白,顺眼;洋人那白扎眼,你们讲是不是?”

修瑞嘴里含着粥点点头,文斌则说:“伯母说得对,我也认为中国人皮肤好看,伯母的皮肤多白净,一点也不像上了年纪的人。”

“年轻时还行,现在——”白太太高兴地摇摇头,“那位姑娘也很白吗?”

文斌笑着点点头。这时阿才走进来,“张先生,您的电报。”饭桌上安静下来,文斌撕开电报,目光一溜,说:“没啥事,家父问起亲事。他把电文放到白老爷面前,白老爷见电文上写:亲事定否?何日返家,告之。白老爷用毛巾擦擦嘴,说:“你奉命回东洲娶亲,可至今亲事尚无着落,老夫愧对令尊,你打算怎么回电?”文斌略一沉思说:“我就回再待时日,定有佳音。”

“哦,这样说,你是有了中意的姑娘,是哪一家的千金?”白太太问慧芬。

“问他。”

文斌笑道:“现在还不便讲,到时,伯父伯母就知道了。”

“保密?”白太太笑眯眯的,“透一点口风吧,再说要三聘六礼,我们也好早作准备。”

文斌一笑,说:“恕文斌无礼,现在还不便说,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时,还要仰仗伯父伯母作大媒,伯父伯母可不能推托,文斌先谢过了。”文斌起身鞠了一躬。

白太太更乐了,“大喜的事,你弄得神神秘秘的,看来你非常在意那位千金,究竟是谁家的千金,老身益发好奇了。”

白老爷微笑道:“你一定有你的理由,我们也不强人所难,你相中的姑娘一定不差,无论千金万金,这媒人还是主婚人全包在老夫身上。”

“多谢了。”文斌又鞠躬,大伙儿笑起来,只有修瑞脸色凝重。

白家的规矩,用餐时须待一家人全吃好了才能离开,白太太吃得最慢,待她放下饭碗,大家又攀谈了几句,白老爷白太太起身离开,文斌也得以上楼,离开时他给慧芬使了个眼色。

文斌回到楼上等着慧芬上来,没多久他便听见脚步声,走到门口一看是修瑞,他一脸严肃。

“老弟,娶小丽之事是否同令尊商量后再行事?爱上一个人时,头脑发热不计后果,觉得对方一切全是美好的,热度退后便后悔了。我不是反对,我是提醒,喜欢一个人与同她一块过日子是俩码事,你要三思再三思。”

“瑞哥,人生如下棋,落子不悔,落地生根,我是娶定了。若不娶小丽我这一辈子永远不快乐。我父亲叫我回东洲相亲,可见他对我完全放心。瑞哥,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不赞成呢?”文斌不解地看着。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小丽不适合你,只有你嫂子疯疯癫癫瞎起哄,也不知她为了什么。”

“嘿,嘿,谁瞎起哄?”慧芬走进来质问道,“为了什么,为了小丽是个好姑娘,君子成人之美。”

“好姑娘?都不敢堂堂正正说出来,藏着,掖着。”

“瑞哥,不敢说出来是因为还没得到小丽家人的同意。”文斌急忙解释。

“会不同意?天上掉下一块馅饼,高兴都来不及。”

“不要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慧芬气恼地说,“快下去吧,爹找你。”修瑞瞪了妻子一眼下去了。

别看慧芬当面不饶人,可背后又为修瑞说话,“别跟他计较,其实他也没有恶意。”慧芬换上笑脸说。

“嫂子,难道我连起码的好歹都分不清?”文斌委屈地说,“我当然明白,无论嫂子还是瑞哥全为我好。”

“好了,好了,别说了。”慧芬安抚道,“昨晚没睡好是因为小丽吗?”

“嗯。嫂子,我打算今天对她表白,枕套明日便能完工,再找不出什么借口了。不说,就没了机会,可我没有十分把握,万一不成那可怎么办,想了一宿也想不出什么应变良策,嫂子,如果您出面是否更稳妥?”

慧芬沉吟片刻,“还是你自个儿说更能表明你的情意,爱那有通过第三人之口说呢。小丽心灵手巧,你对她的好,她不会没感觉,但她是个自重的姑娘,不会轻易流露出来,从她能对你诉说身世,可见你在她心中的地位已非同寻常。我估计你有九成半胜算,待她答应后,我再对她大姐说,她家的关键是她的亲娘。”

“听嫂子的口气,珠姨不会爽快同意?”

慧芬点点头:“有可能,先别说她,眼下先搞定小丽,只要小丽愿意,做父母的是拧不过孩子的。你担心……你先投个小石子探探水的深浅,有机会我会帮你旁敲侧击,你就大胆地往前走吧。”

文斌点点头。

下午,小丽如往常一样不急不慢走进后院,文斌总是已先在后院等候。她接过文斌递过来的一杯茶水,其实刚从家里来并不渴,但礼貌起见,她还是喝几口,然后打开蓝布包,取出枕套,耳边听到文斌叫声,她抬头,文斌又停住,她拿起针,文斌又叫,她用眼睛问怎么啦,“我……我,”文斌结巴地说,“有话对你讲,可你一看我,我全忘了。”小丽莞尔一笑,打手势叫他到门口去,文斌说今天我就在旁边看你绣,看多了,说不定我也能绣上两针。若是在绣庄,无论身旁围着多少人,小丽全处之泰然,但今天她也有心思,文斌在身旁那

能静下心,她摆摆手,可文斌一脸嘻笑,小丽板起脸一扬下巴,文斌却双手抱胸歪着头,二人相持着。忽然慧芬的声音响起,小丽吓了一跳,慧芬已站在跟前。

“嘿。瞧你们俩大眼对小眼的,像俩口子在生气。小丽,告诉嫂子是不是他欺侮你?”小丽一听脸刷地通红,俯首看着枕套,文斌朝慧芬翘起大姆指。“别跟这浑小子一般见识,我买了几张戏票,晚上我们一块看戏去,我已对你家里说了,好了,不打搅你们俩。”慧芬对文斌狡黠一笑走了。小丽臊得不敢抬头,文斌见小丽虽然头低低的可并无发怒,心中大喜,“曙光在望,美事要成真,现在该适可而止,若得寸进尺,反而要弄巧成拙。”于是说:“别生气,我听你的,滚到那边去。”

一个滚字,小丽忍不住要笑,她拚命咬住嘴唇。文斌不在眼前,纷杂的心暂且定下来,她深吸一口,定睛在绣品上。她想放慢速度可多拖一天,可养成的习惯慢不下来,她埋头绣着,直到文斌叫她休息,才抬起头。看见文斌端着两碗豆腐脑,小丽接过一碗问谁买的,“振华想吃,阿才上街叫了卖豆腐脑进来,白家上下一人一碗,吃吧。“文斌说。

热天吃豆腐脑爽口又清凉,很多人爱吃,小丽慢慢吃着,当她放下调羹时,文斌也吃完了。小丽明白,这不是碰巧而是有意的,她拿毛巾抹一下嘴,在小本上写了几个字递过去,“刚才不是讲有话说,什么话?”文斌装出一副痛心的神情说:“抱歉,还没有记起来。”小丽扑哧笑了,文斌又一本正经说:“晚上再告诉你。”小丽很是喜欢,眼角瞥见文斌在看着她,赶紧扭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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