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差不多了,小丽停下针线与俩姐妹离开绣庄回家。在巷口她看到文斌的身影,文斌朝她眨眨眼落在她后面。岔路口姐妹分手了,文斌才走上前,上午他到绣庄去,可小丽很是恼怒,不待他开口便在小本子上写道,“快离开,不许再到这儿,会有流言蜚语的,我怕。”给文斌看后就径直进去了。文斌只得扫兴离开,他想既然去绣庄不便,那就半路上像行人一样相遇吧。小丽果然对此举没有生气,放慢了脚步同他并肩而行。
“绣了一天,累吗?”小丽摇摇头,“小丽,无论伯母答应不答应,我都要同你在一起,你有没有胆量像‘墙头马上’的李倩君一样跟我走呢?”小丽低头不语。“我是开玩笑的,告诉你一件事,过几天家父就要来了。”小丽抬起头,神色愕然。“放心,家父是很通情达理的,他见到你一定眉开眼笑祝福我们,到时伯母也就答应了,我们便天长日久在一起。”文斌瞒报军情说着宽心的话,小丽点点头脸色平和了。快到福井弄时俩人分开,小丽独自走进弄里,云珠见闺女同往日并无两样也就放下心,心想才个把月,没什么爱得死去活来,再过一段日子也就自然淡下来了,她暗暗高兴。
九日上午,白甫仁老俩口以及慧芬全穿戴得整整齐齐坐在厅堂中等候张文斌父亲的到来。修瑞和文斌去码头接人估计快到家了,果然没多久便传来叩门声,阿才快步出去开了门,只见修瑞、文斌一左一右,中间是一位六十开外的长者,穿着薄绸长衫,脸庞清瘦,但脸色红润,双目炯炯有神。
屋里的三位站了起来,白甫仁跨出厅堂迎上前去,修瑞作了介绍,俩人相互拱手行礼,一位说“欢迎欢迎”一位说“幸会幸会”一块进入厅堂,白甫仁介绍“这是拙荆,这位儿媳。”白太太和慧芬行了万福,张兴中作楫。宾主落座,小桃、刘嫂奉上香茶,白甫仁和张兴中寒暄着客套话:
“白老先生一副仙风道骨,令在下仰慕。小儿在贵府已叨搅多日,今又添在下,实在于心不安。”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张先生莅临寒舍,蓬荜生辉,只恐招待不周,千万别提叨搅二字,那就太见外了。犬子在外人地生疏,场面上全是仰仗张老先生鼎力扶持,白某感激不尽。”
“您太客气了,在下不敢当。白老先生,初次见面便觉贵府家风严谨,不愧是翰墨飘香的官宦人家。”
“您过奖了,白某惭愧,自民国以来白某蜗居在此无所事事,每日伺弄花草金鱼打发日子聊以余生,那如张老先生老当益壮,驰骋商场,财运亨通,令白某钦佩矣!”
“白老先生过着闲云野鹤的消遥日子,在下向往不已。在下是劳碌的命,忙忙碌碌也只是替他人做嫁衣裳而罢。有朝一日,在下也要寻个僻静之处去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日子的。”
“伯父,爸,”文斌插嘴,“您们二老别张老先生、白老先生的,您们说的不累,我倒听累了,随便点吧。”
文斌的话令白太太和慧芬掩口而笑,在后厅等候叫唤的下人则咧嘴大笑。张兴中脸一拉斥道:“没大没小一派胡言。”又朝白甫仁说:“白老先生,让您见笑了,怪我教子无方,他才敢口出雌黄,同府上厚重家教相比,真是汗颜。
白老爷摆摆手:“您别责怪他,文斌说的是,我们这样称呼是太生分些,不然就随便点,哈哈。”
“噢……好,客随主便,白老爷年长点,我就称大哥吧。”
“张老先生真是爽快人,我就倚老卖老称老弟了。”
“哈哈……”
“哈哈……”
刘嫂在后厅门口对慧芬打了个手势,慧芬站起笑着说:“爹,张老先生旅途劳累,肚子应该也饿了,我交待厨房煮了点线面,请张老先生将就先填一下肚子。”
“对,对,老弟,先吃一碗家乡小吃,然后我陪你去泡个温泉澡活筋舒骨,那才叫痛快,请……”
下午平安无事,张兴中睡到晚饭前才起来,可暴风雨总是要来的,晚上八点后父子俩便干起来。起初都压着嗓门,楼下几乎听不见,慢慢地火气上来了,嗓门不觉便高亢起来。争执很激烈,做儿子的一点也不相让,白老爷不时地摇摇头,直到挂钟打了十点才渐渐没了声音,白老爷叹了口气挥挥手,修瑞夫妇以及下人们才各回房安歇去了。
第二天清晨,文斌听到前房有声响后从后房出来,张兴中看到他沉下脸哼了一声,文斌咬着嘴唇侍立一旁,用沉默表示对抗,张兴中怒目相视,父子俩无言地对峙着。半晌,张兴中开口:“去,把她叫来。”
昨夜,张兴中盘算了良久,他想既然儿子这里攻不破,那就要从女方那儿着手,通以情理,晓以利害,软硬兼施让她自个儿偃旗息鼓的话,不也一样达到目的。他很大惑不解,这位哑女究竟有何魅力,能弄得留过洋,见过世面的儿子神魂颠倒,宁可被逐出家门也要同她相守,他要与她正面交锋,他不信以他的阅历还吓不退一位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何况还是一位哑女。
文斌很反感父亲如此盛气凌人的口气,“爸,你以为你是皇上想召见谁,谁就受宠若惊地滚来?爷爷常说人穷不要紧,但志不能穷,小丽和她娘就是人穷志不穷的,得跟她们商量,看她们赏不赏脸。”
张兴中听得火冒三丈,可恶,太放肆了,回到菲律宾看我怎么收拾你,眼下先忍下这口气。他咽下一口唾沫,冷冷地说:“那好,你就商量去吧。”
要让小丽来见张兴中,关键在于云珠,经过月娇从中斡旋,云珠点了头。第二天早饭后文斌带着小丽来了。听到脚步声,张兴中深吸一口,刚坐直身子,文斌就进来了,身后跟着一位身材苗条,穿着一套荷色衣裤的年轻女子。
“爸,这是安秋丽小姐。小丽,这是我爸。”
小丽大方地鞠了一个躬,微笑而立。
“安小姐,请坐。”
小丽摆摆手,文斌把她摁在椅子上。
张兴中细细打量着,他不得不佩服儿子的眼光。这位姑娘粉脸红唇,眉如新月眼似秋水,一条长辫子甩在脑后,整个人显得娴雅恬静,典型的中国古代美女模样,令人神清气爽,他的怒气顿时减了三分,准备好的犀利的话也于心不忍留在肚子里。
“文斌,我要与安小姐说说话,你忙你的去吧。”张兴中要把儿子支开。
“我没有什么要忙的,小丽在这儿,我得陪着她。”文斌的回答明确无误地告诉父亲,他要保护小丽。
张兴中横了儿子一眼,却也无计可施,转过头对小丽说:
“安小姐,我看到你绣的枕套,确是绣得漂亮,叶子是叶子,花儿是花儿,绣工可谓一流,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出众的绣艺,令人刮目相看。”
小丽谦逊地摇摇头,文斌则瞥了父亲一眼说:“爸,你这不是废话,叶子当然是叶子,花儿当然是花儿,再笨的人也不会把叶子绣成爪子,花儿绣成虫儿。”
“你这不是抬杠吗,我是夸安小姐绣得好,好比夸一个人长得漂亮,就说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一个道理。”
“噢,原来如此。”文斌作醒悟状,“那小丽正是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啰。”
张兴中瞪着他。
父子俩斗嘴,小丽抿着嘴直笑,一副纯真神态毫不做作。张兴中见了暗暗叹气,这么甜美的女孩子,若不是哑巴,我一定能接受,现在只能狠下心。遂又和蔼地说:“安小姐,你在绣庄干,挣不了多少钱,有没有兴趣自己开一家绣庄,雇几个绣娘,那收入一定比在绣庄有赚头,资金方面我可以资助,你看如何?”
小丽眨着睫毛不知如何回答,她从没有这个念头。而文斌却拍手了:“好,好,主意真不错,小丽,咱们俩就在东洲开一家绣庄,就叫小丽绣庄,你负责技术,我负责管理推销,你不必漂洋过海,岳母大人也会赞成。”
“文斌,我同安小姐说话,你搭什么腔?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张兴中发火了。
“爸,我是小丽的嘴巴,你不要看成我的嘴巴在说话,而要当成小丽的嘴巴在作答。”张文斌一本正经地说。“现在我代表我自己说话。爸,生姜还是老的辣,我就没有想到自家开绣庄这一主意。当年爷爷不正是从挑担子挨家挨户的小贩起家的嘛,我要像爷爷一样一步一步来,把小丽绣庄开到菲律宾,开到印尼,开到檀香山,这也符合你的原则,不过在资金方面可要大力支持喔。”
张兴中被儿子噎得无言以对,心里直咬牙:“这混帐尽捣蛋,今天看来不行,明日一定想个法子同安秋丽单独一见。”这样一想倒放开了,转移话题说:“安小姐,在东洲姓安的多吗?”小丽摆摆手,“我有一个姓安的好友,因我之过失去联系多年,现不知他住在何处,这事搁在我心里一直放不下。”
小丽拿出本子写:“东洲姓安的不多,也许家母认识伯父说的那位好友。”
哦,字写得很秀气,张兴中又添了一分好感,“我那好友叫安——天——民。”张兴中慢悠悠说。
文斌叫了起来:“爸,太巧了,小丽的生父便叫安天民。”
张兴中怀疑看着小丽,小丽点点头。
“令尊若在,贵庚?”
小丽用手指比划一下。
“当年相遇时,我那兄弟不满二十,到今年也就四十好几奔五十的人了。”
“爸,说不定是同一个人。”
张兴中沉下脸,“胡说,他活得好好的。”文斌伸一下舌头,不敢再言。
房里的气氛有点压抑起来,张兴中意识到自己太冲动了,踌躇了几分钟后开口道:“安小姐,令尊有没有留下相片或画像?”小丽点头,“方便的话,能否让我一睹尊容?”
父亲已故多年,把他的相片给外人看是对父亲的不敬,但张兴中诚挚的眼神打动了她,何况又是未来的公爹,小丽点头。
张兴中松了口气,“多谢安小姐。文斌,送安小姐回家,我想闭闭眼。”
小丽起身一鞠躬,同文斌走了。张兴中望着她的背影,很是惋惜,“若没有哑巴就好了,她生父叫安……老天爷不会那么残忍嘛……天民兄弟不要吓唬我,大哥胆小……全怪我喔,天民兄弟,我一直惦着你,梦中见过几回,可我现在很怕很怕,好兄弟,一定不是你,只是恰好同名同姓而已。老弟,这一趟回来,我一定要寻到你,咱们哥俩好好痛饮一下……”张兴中心里直打鼓,当下占据他心的不是儿子的亲事,反而是叫安天民的这个人,昨晚没睡好,他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
白家的人见张兴中见过小丽后,父子俩没有再起争执也就放下心来。慧芬以为儿子说服了老子;修瑞以为老子说服了儿子,夫妻俩全很得意,谁也不捅破。
接下来两天,文斌陪着父亲探望了张家几位宗亲。张兴中叫儿子提醒小丽别忘了交待的事,文斌说这两天绣活紧没空,明早回老宅去取,每逢忌日以及逢年过节小丽都会回老宅在父亲的遗像前烧炷香。张兴中说理应如此,做女儿的可不能忘记了自己的父亲。
这几天都没睡好,早饭后,张兴中补了一个回笼觉。九点多,白老爷亲自沏了一壶龙井茶提了上来,见张兴中神色凝重,心想准是为了儿子的事,他不讲自己也不便多嘴。他试探地说:“老弟,瞧你好像有心思,若信得过老哥,不妨对老哥讲一讲,老哥也好替你出出主意。”
张兴中苦笑着说:“多谢大哥关心。不瞒大哥,文斌的婚事已够我烦了,但眼下有一件更灼心的事。在东洲我有一八拜之交叫安天民,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已多年打听不到他的消息,令人惊惧的是安秋丽过世的生父也叫安天民,且年纪推算也相近,我恳求了安小姐,她答应取遗像来给我瞧一瞧,我现在是想看又怕看,万一万一……唉,老哥啊!”
“原来有此事。老弟,我理解你的心情,常言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无论如何知道实情总比悬着强。你先定下心来,也许是虚惊一场,天下同名同姓的并不少,即使……即使不测也是天命难违,不是凡人能扭转的。人生由命,红尘轮回,一切皆是定数。老哥我已是耋耋之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多活一日就等于赚了一日,阎罗王什么时候发来请柬,我就什么时候走,每个人都要走的,迟走早走而已。老弟,老哥说的在理不在理?当然,事情落到自己头上时悲伤是难免的,人之常情嘛。”
张兴中默默着,片刻后抬起头:“大哥,多谢开导,我好受多了。大哥说的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万物生灵冥冥中皆有定数,我们只能顺应天意。”
“喝茶吧。”
白老爷提起茶壶斟上茶,张兴中呷了几口后点头说:“好茶,龙井名不虚传。”
“品茗者之首选矣。”白老爷不无得意地说。
喝了茶白老爷又邀请张兴中去后院观赏金鱼。白甫仁喜欢养金鱼赏金鱼,张兴中也有同样嗜好,家中金鱼,热带鱼养了不少,有相同的爱好,俩人聊得很是投机,文斌走了进来。
“爸,小丽来了,她没有把画像拿来,她找到一张旧相片。”
张兴中“哦”了一声迟疑着,白老爷说:“老哥陪你上去。”仨人上楼,小丽在门口迎着,两位长辈坐下后,她从手提袋中取出一张发黄的相片,那是小时候一家三口人的合影。张兴中戴上花镜接过相片只一眼,脸色就变了:“没错,是天民兄弟。兄弟啊。”张兴中泪水滚滚而下,“你……你怎么就走了呢,怎么就不给我一个报答机会就走了呢,好歹也要再见上一面啊,好兄弟……是我失约,是我对不起你……”
张兴中老泪纵横,张文斌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劲地叫着:“爸,别这样。爸,别这样。”一旁坐着的白老爷没有上前劝解,他认为悲痛发泄出来比压抑在心里好。小丽站在一侧,泪水也悄悄落下。哭声惊动了白家上下,白修瑞噔噔往上跑;慧芬搀扶着三寸金莲的婆婆一步一步上楼;下人们小声交头接耳;刘嫂则拿了条毛巾端了盆热水走上去。
张兴中从儿子手中取过毛巾擦把脸后,逐渐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白老爷又给他倒上一杯茶,他端起一口喝干,长长地叹一声。慧芬也轻轻地拍了拍小丽的肩膀,小丽解下手帕擦了擦泪珠。房里寂静无声,张文斌开了口:“爸,你怎么认识小丽的父亲呢?”这是在座的人都想知道的。
张兴中环顾一下众人,又叹一声缓缓地说起来:
“那是光绪二十九年,文斌还没有出生,我奉父命回东洲给家母扫墓。因风暴在海上耽误了数日,到东洲时已是清明后了。那天风和日丽,我在家母坟前祭拜后就下山了,走着走着,突然左脚一阵剧痛,低头一瞧只见一条蛇窜过,我明白被蛇咬了,赶紧坐到地上用手挤毒液。可渐渐感到头晕无力,伤口处皮肤变黑了,附近空无一人,正在惊慌失措之时,来了一位长相清秀的后生,他一瞅什么都没问便蹲下去用嘴巴把毒液一口一口吸出来,接着背我到了一泉眼处,用泉水给我清洗伤口,然后又背起我下山到一家叫林和的郎中家里。那郎中察看伤口后说我命大,那是条五步蛇,幸亏他把大部分毒液吸出来了,否则小命不保,现在已无大碍,开些药内服外敷即可,十天后便可痊愈。离开郎中家,这位后生雇了顶轿子送我到下榻的客栈。我心里不知多感激这位后生,大恩不言谢,我一声谢字都没说出口,只是拉着他的手问他尊姓大名,他说他叫安天民,家住杨柳乡,叫我安心养伤,明日再来看我,他又叮咛店家几句后才走了。后来天民兄弟常来看望我,从交谈中得知他才十八岁,是位读书人,家中尚有一寡母,靠着祖上留下的几亩田维持生计,那天他也是上山给父亲上坟,没想到救了我一命。我鼓动他随我去菲律宾谋生,他说老母在不远游,他是独子,要侍奉母亲养老送终,他也感叹当前读书人没了出路,他打算买掉田地做些小本生意,我对他讲了一些做生意的窍门。我身体复原后到杨柳乡看望了他母亲,当晚就住宿下来,跟他同睡一床,我们聊得很投缘,在我的建议下,我们结为金兰,我把随身的一块怀表赠给他,告诉他表链是黄金的,有事可应急,并相约后年清明再见。第二天我便坐船返回菲律宾,天民兄弟到码头相送。唉,谁料到这一别竟是阴阳俩相隔了。唉!”张兴中连声叹着。
文斌奇怪:“爸,为什么就没有再相见呢?我记得你到东洲好几趟。”
张兴中又一声叹气摇摇头说:“全怪我忙于生意直到三年后才来,一下船我就急忙来到杨柳乡,才知他已于年前买掉田地和房子离开了,杨柳乡不是姓杨便是姓柳,只有几户外姓人,邻里全不知他搬到何处。第二天我找到那位林和郎中打听,他说在东洲城有碰见他,但只是打个招呼,没有问其住处。后来凡是有回东洲,我都去走街串巷期盼能不期而遇,可总是失望而归。我也梦见他几回,可要开口说话,他就不见了。这么多年一想到天民兄弟我心里是沉甸甸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天民兄弟是救命之恩啊。我没有报答他,我是个忘负义的人,我追悔莫及啊。”呜……
张兴中又哭起来,众人全感好人不长寿。小丽更是又自豪又伤悲:“父亲是位侠义之士,可惜英年早逝,当女儿的要孝敬都没机会……文斌父亲念念不忘父亲,能感念恩德的人定是有情有义之人,有了这层关系,今后他待自己自然是好上加好了。老人家上了年纪如此伤心难过很伤身,论理自己应上去劝解,可自己有口不能说,白老爷,你说句话嘛,在座数您最大。”小丽肚里嘀咕着。
白老爷似乎听到小丽的心声,他开口了:“老弟,老哥说过一切皆是命,人死不能复生,但老弟的话,天民兄弟在黄泉之下一定听到了,他会很欣慰有你这样一位大哥的。老弟,别伤心了,你这一哭把小丽姑娘也弄得梨花带雨了。”
白老爷的话提醒了张兴中,他擦了擦泪水对小丽说:“明天,我要到令尊坟上祭奠,麻烦姑娘带路。”张兴中改了称呼。
小丽点头答应,房里一片安静。白老爷瞅了瞅说:“情况已明了,你们在这儿也无益。这样嘛,文斌送小丽姑娘回去,老弟,你好自歇息,明日才有精神才有气力上山,需要的祭品我叫人去准备,你看这样行吗?”
张兴中拱手说:“多谢大哥考虑周到,让大哥费心了。”声音很是沉重。
两天后的上午,张兴中父子及小丽站在安天民的坟前。虽说已是秋分节气,但南方尚未入秋,阳光还是很强烈,仨人皆是大汗淋漓。张兴中抚着墓碑泪水又簌簌落下,小丽和文斌动手拔掉坟前的野草,然后焚香,燃烛、斟酒、烧冥钱。张兴中拈香三拜,喃喃道:“兄弟,对不起,我来迟了。今天咱们俩喝个痛快,不醉不归。兄弟,是我不是,我先自罚三杯。”说罢一口一杯,连饮三酒盅。“兄弟,救命大恩,大哥没齿不忘,我敬兄弟三杯。”张兴中又饮了三杯,每饮一杯,便向地上倒一杯。“兄弟,来,来,再干一杯……”随着一杯又一杯,张兴中的脸酡了。
小丽朝文斌努努嘴,文斌上前说:“爸,小丽讲她父亲不胜酒力,改天再喝吧。”
“噢,对,对,天民兄弟的酒量不大,你给你岳父叩个头吧。”文斌一愣,怀疑自己是否听错,“磨蹭什么,快叩头。”
文斌明白了,心中大喜,手脚利索地跪下叩了三个响头。张兴中又正色说:“兄弟,你我是儿女亲家了。你放心,我对小丽一定另眼相待,我……”
上坟回来后,张兴中还想多知道一些安天民生前的状况,慧芬把云珠请到家里。得知张兴中是前夫的义兄,云珠像见到亲人般未开口眼圈就红了。
“小丽她爹开了家杂货铺,他是读书人,做生意恪守本分,童叟无欺,经营得颇顺利,还雇了一个伙计。二十四岁那年小丽奶奶突然因病过世,赶在百日内把我娶进门……他毕竟是读书人,闲暇时间就是看书,烟酒全不沾,后来有了小丽,他对小丽百般疼爱……五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烧得烫手,几天后烧退了,可嗓子没了,多方医治全无用,我们只能认命。屋漏偏逢连天雨,过两年她爹也病了,整整吃了一年的药,花光了所有积蓄,也没能留住他一条命……那块怀表他说是一好友赠的,家中实在没钱抓药,我瞒着他把怀表送到当铺,大哥,实在对不起。”云珠擦着眼睛。
张兴中摇摇头:“一块表算得了什么,命比什么都重要,是我对不住天民兄弟,若当年信守约定,也许——”张兴中没往下说,一切为时已晚,再说也无用。“天民兄弟留下什么话?”
“他只交待把小丽带大,我也想守着小丽过日子,可……”云珠黯然地讲起那艰难的日子,“她爹最放不下的是闺女,如今见到大哥,他可以放心了。”
“你放心,天民兄弟的闺女就是我的闺女,闺女加儿媳,我决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多谢大哥,请受我一拜。”
云珠起身行礼,张兴中拽住,“不必客气,这是我该担当的。”
在月娇家,凤英母女也在谈论着张兴中和安天民之间的事。
“真是无巧不成书,他们俩竟然是拜把子兄弟,这一下珠姨把心稳稳放到肚子里,可惜走得太早了。”月娇说。
“这是他的命。”凤英说,“若小丽的亲爹还在,你能认识珠姨,认识小丽?南洋客没喜欢上小丽,他父亲这一辈子休想打听到义兄弟的下落,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小丽的亲爹是大好人,老天爷才庇佑他闺女成为他义兄的儿媳。”
“嗯,好人有好报。”月娇点点头,“娘,我想认小满做干女儿,你看可以吗?这孩子太可怜了。”
“我赞成。我们没有能力帮她赎身,至少让她有个家,你跟小鹏商量一下。”
“他听我的。”月娇自信地说。
接下来当然顺风顺水,白老爷为媒上门提亲,张兴中在东洲最大的馆子办订婚酒席,街坊邻里以及家族宗亲全请来了,一句又一句的祝福话语送进准新人耳中,文斌面上写着幸福,小丽又羞又喜,来富高兴得像弥勒佛般开口便笑。
订婚后俩人公开来往了。这天张文斌对云珠说,昨日他父亲去探望了一位儿时玩伴,这位玩伴家里是推拿、针灸世家,成年后他子承父业,现在是一位很有名气的郎中,一支银针治好了不少顽症。他父亲介绍了小丽的情况,这位老友答应用针灸试试,看能否通过银针作用于经络穴位来激活声带,云珠想了想表示同意试试,而小鹏则怀疑,第二天他跟着一块去了。
张兴中带路来到一僻静小巷,文斌生疑:“爸,诊所开这里?”
“不是,这儿是住宅,诊所在大街上,为了小丽,他停诊半天。”说着停在一堵粉墙外,黄色的三角梅从墙头探出笑脸。张兴中在柴门上轻叩两下,门开了,一位身穿白色衣裤,鹤发童颜的老人映入眼帘。在他身后是一处不大的三合土小院,正面是三个房间。除了墙角下倚着耐不住寂寞爬上墙头的三角梅外,小院的一角有丛绿芭蕉和一口小水井,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也很安静。张兴中作了介绍,“顾大爷好。”文斌恭敬行礼,身旁的小丽,身后的小鹏跟着弯腰。顾大爷含笑着说:“快进来。”把他们迎到正中的房里。
“嫂子呢?”张兴中问。
“被我支开了,这位就是小丽姑娘嘛,坐下,张开嘴让我瞧瞧。”顾大爷用一支小手电筒往小丽的喉处观看良久。
“大爷,有希望吗?”文斌怯生生问。
“试试看。”
“阿松哥,你大胆治吧。”张兴中说。
“顾大爷,您老用什么治呢?”小鹏开口道。
顾大爷从一盒子里取出一支三寸左右明晃晃的银针说:“用它治。”
小鹏脸色刷白:“这……这,顾大爷,我是粗人,不会说客套话,这么长的针是治病还是要命啊?这么长的针剌进去不死也痛死。”
顾大爷笑起来:“死不了,只有一点痛,还有一点麻,不过时间太久了,要更深点,可能会更疼痛些。小丽姑娘,你能受得了吗?”
小丽点点头,在小本子上写:“只要能发声,多大的苦我都能挺住,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谢谢顾大爷。”
顾大爷颇感动,表情严肃地说:“我一定尽力而为,今天开始第一次,进里屋吧。”
小丽走了进去,门吱一声轻轻关上了。文斌同小鹏站在门口竖起耳朵聆听着,文斌不时掏出怀表看时间,小鹏上下端详着房门,竭力想找出一缝隙,可白费心机。俩人一位勤快地瞧着怀表;一位把指关节掰得叭叭响,只有张兴中在院子里淡定地打着太极,他相信自己的老友。
半个时辰左右,门开了,小丽走出来,脸色略带苍白。
“人怎样?”文斌与小鹏异口同声。
小丽挤出笑容点点头,张兴中用眼睛询问随后出来的老友。
“才一次说不上,至少七八次后才能看出一、二。明天起,每天早晨八点到我这里,这一段时间不能吃辛辣,要清淡,注意不要受凉。”
张兴中嗯嗯点头,“辛苦你了。”又对文斌说:“你们先回吧,我还要跟顾大爷聊聊。”
三人向顾大爷告辞,叫了一辆马车回到福井弄,一路上小鹏再三追问小丽痛不痛,身体有否不适,小丽总是摇摇头,小鹏半信半疑。一到福井弄,小鹏直奔郑家找郑平和咨询。郑平和年事已高,在家看书下棋颐养天年,海伯、白老爷皆是棋友,偶尔也去普济堂坐上个把时辰,他耐心地解答终于打消了小鹏的疑虑。
文斌每天陪同小丽去,七、八次下来不见起色。云珠等人不免失望,只有文斌不以为然,他本来就没把小丽的口疾当回事,反而担心小丽难过,瞒着小丽自个儿偷偷到顾大爷处走一趟,顾大爷对他说了四句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顺其自然,水到渠成。他品味着这四句话,得出结论是:,凡事不可强求,即使努力过,也要心态平和泰然处之,也许在不经意间反而到达彼岸。他把此想法说给小丽听,小丽淡淡一笑写道:不必安慰我,我没有因未见好转而难过,我也不气馁继续针灸,即使完全无效也不怨天尤人,有这么多人爱我,帮我,关心我,我知足了。文斌赞赏地点点头。
因已延误多的,为了疗效,顾大爷下手较重,痛得小丽淌出泪水紧紧地抓紧椅子的扶手,顾大爷夸她像男子汉般坚强。今天是最后一次了,想到从此能发声说话,兴奋得连疼痛似乎都比往日减轻了些,可结束后仍然不能“啊啊”发出声。顾大爷说:“不要紧,到了时候自然会出声,世上许多事都在不经意中。”文斌也说:“顾大爷讲得对,不能急,十多年都熬过去了,再挨些日子也无妨,你把心放开,说不定到时你自己都意料不到。”俩人宽慰着小丽,小丽点着头,其实心里很乱,这些日子受的罪全白搭了,认命嘛。她装出笑脸谢过顾大爷,可一出宅门便倚在粉墙上泪如雨下。环顾四周无人,文斌搂住她。回到家,云珠等人见她脸色便明白了,云珠说:“别放在心上,这么多年不也都过来了,回屋躺一躺去。”
几天后便是赏月吃月饼的中秋节,本来张兴中打算节前返回菲律宾,白老爷苦苦挽留,不忍心拂其好意,只得留下过节后再走。文斌征得父亲同意到欧阳家过节,通情达理的白老爷也赞同,毕竟是欧阳家的姑爷。
吃过早饭小鹏亲自上市场采购,这是小丽最后一次在家过中秋,再添上文斌更是贵客,今晚他要好好操刀一桌。在市场他一改平日节俭习惯,以厨师的独特眼光大手大脚购买着,当他一手拎着沉甸甸的一篮子,一手提着一只哧哧扑动翅膀的鸭子走进家门时,月娇嚷道:“回来啦,就等你一人。洗手去,到房里换件衣服。”小鹏才注意到全家老少都穿得整整齐齐满面喜洋洋,他奇怪怎么回事,月娇笑道:“文斌拿了照相机来给我们照相。”小鹏“哦”一声,先进厨房,再去卧室穿了一件长衫出来。
天井里,文斌指挥来富坐中间,凤英、云珠坐两旁,月娇、小鹏、小丽及庆林站在背后,明理、美林、书林三孩子蹲在前面。
“笑一笑,准备一、二……”
“等等,”月娇急喊一声,她用手拢了拢头发,又对身旁的小鹏说第二粒扣子没扣上,小鹏立马改正,凤英、云珠趁机也拉了拉衣服。
“可以了。”月娇说。
“再等一下。”这一回是美林叫,她站起身匆匆跑进月娇房里,出来时手指拈着一朵红绸子花,月娇心里骂着臭美,一边用发夹给她把花别在头发上。
“一、二、三”咔嚓一声,全家福照好了,接着是各式组合,有夫妻照、母女照、姐妹照、姐弟照、男人照、女人照,大家嘻嘻哈哈,文斌咔嚓个不停。“还有最后一张。”文斌说。这时一女孩跑进来:“干娘,今天好热闹。”原来是小满。
美林一手拉住小满喊道:“我和小满照一张。”
“等下,干娘给你梳一下头。”
要照相,小满高兴地随月娇进房,还穿了件美林的衣服。
云珠低声讲了小满的身世,文斌点着头,可怜的孩子。美林则对小满说:“他是小姨丈。”懂事的小满立即款款鞠躬:“先生好,多谢先生。”这是在妓院训练出来的。
文斌掏出一些零钱塞到小满手中,小满迟疑着,美林麻利地把钱塞进小满衣袋里,“收下呗,等下我们去买葡萄干吃。”月娇叮咛小满晚上过来过节。
晚上的宴席自然很丰盛,十二人的圆桌上摆着十菜三汤,除小丽以茶代酒外,大人小孩都喝了酒,文斌向长辈一一敬酒。因闺女有了好的归宿,担子可以撂下了,云珠心里很高兴,多喝了几盅,席尾时感到口喝想到厨房喝一口茶,她站起来时身子晃了一下。
月娇见状说:“珠姨,你醉了。”
“没……没有,进去喝口茶。”
小丽不放心,目光追随着,云珠脚步蹒跚往厨房走,迈过门槛时“嘭”一声摔倒了。
“妈。”小丽叫着跑过去,文斌也急步上前。满桌人都听见了小丽的叫声,大家齐刷刷地看着小丽,云珠坐在地上双目发亮盯着女儿。小丽未意识到自己发出了声,文斌也没在意到,二人把云珠搀起来,云珠一把搂住小丽:“谢天谢地,终于盼到这一天,你能发出声了。”她喜极而泣起来。
文斌反应过来,没错,刚才是小丽的叫声,他欣喜若狂:“小丽,水到渠成你的嗓子好了。”
几位大人如梦初醒,月娇说:“珠姨,你这一跤摔得好,太值得了。”凤英说:“苦日子熬到头了。”来富说:“小丽再说一句话。”小鹏一脸笑容说:“太好了,太好了。”而小丽听得一头雾水,在说什么啊。云珠拉着她的双手:“来,再叫一声妈。”小丽心想妈真的喝醉了,文斌见小丽神色,明白她尚未意识到,遂轻声说:“方才伯母摔倒时,情急之下,你叫了声妈,大家全都听见了,所以伯母要你再喊一声,大胆地叫吧,嗓子没问题了,顾大爷不是说到了时候自然就会发出声,伯母摔得正是时候。”
小丽不敢相信,什么,我叫了一声“妈”。老天爷,这是真的嘛,嗓子回来了,也许……也许他们听错了,我……我再试试。小丽迟疑着,深吸一口气,“妈,妈,妈——”声音由怯生生到使劲呼喊,真的是自个儿声音,喜悦的泪水滚滚而出,母女俩紧紧相拥,文斌也张开双臂揽着俩人。大人们全为小丽开口说话欢喜不已,孩子们则不像大人那样激动,他们还不能体会到哑巴的痛苦,仍然怡然自得地吃着,只有过早感受到世态冷暖的小满静静地瞧着,心里想得是:娘以前也是这样紧紧地抱着自己。
来富叫道:“快过来,菜冷了。月娇,再去拿点酒,这个中秋过得好,大家多喝点。”
小丽依然以茶代酒和大家一起举杯,而后又逐一敬过长辈以及小鹏、月娇。云珠说:“文斌,你先走吧,告诉令尊这喜讯,明天去看望那位顾大爷,感谢他妙手回春。”
“对,对。”来富满口酒气点着头,“快给亲家报喜去,小丽也一块去。”
“欸。”文斌愉悦地应允。
白家也在推杯换盏中,看到俩人,白老爷说:“来啦,快入座,这下人齐了。”
文斌笑嘻嘻说:“有一好消息,给过节增兴。”
“哦,是什么?”张兴中说。
“小丽自己讲。”
此言一出,满桌人愣住,修瑞笑道:“老弟,酒喝大了嘛。”
文斌用手肘碰一下小丽,“快讲吧。”
这下所有人都疑惑地瞅着小丽。小丽瞧了瞧众人,莞尔一笑开了口,声音清晰清脆,“小丽感谢各位对我的关心和厚爱。”言罢深深一鞠躬。
后厅里顿时静了下来,阿才双眼张得大大的,正从厨房出来的刘嫂停住脚呆呆地看着,忘了手中还端着一盘芋泥。慧芬先明白过来,惊喜地说:“小丽,恭喜啊,嗓子好了,今晚真是月圆、人圆、事事圆,快坐下来。”
“嫂子的关爱,小丽铭记在心。”小丽挨着慧芬坐下。
刘嫂走前说:“小丽姑娘,苦尽甘来,从今往后一顺百顺了。”
小丽起身致谢:“谢谢刘婶。”
白太太念叨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白老爷连声说:“佳节佳音,佳节佳音。——阿才,斟上酒。”
白老爷举杯:“来,为小丽姑娘康复,干!”
为了不扫白老爷的兴,小丽也呷了一小口。张兴中问昨天尚无兆头,今晚怎么一下来了声音?文斌说了小丽母亲摔倒之事。白老爷颔首说:“打铁要出炉须最后一道火候,亲娘摔倒便是嗓子痊愈的最后一道火候,当然那位顾大爷功不可没,没有他的用针,再大火候也无用。”
张兴中得意地说:“他是我光腚的玩伴,以前我回来也常住在他那儿,一根针治好了很多疑难杂症。”
白修瑞点头说:“爹讲得很有道理,我一位洋人朋友叫卢卡斯,他太太不小心摔了一跤导致左小腿粉碎性骨折。洋人当然不信中国的接骨大夫,由洋大夫给她裹上石膏,石膏拆了后,她还是不能行走,说一着地就痛。卢卡斯先生前前后后请了几位洋大夫,检查后全说愈合得很好,行走不成问题,可卢卡斯太太坚持说痛,她也急得掉眼泪,看来不是假话。”修瑞停住嘴,喝了一口酒,夹了一条虾仁往嘴里送,众人看他咽下后,以为该说下文了,可他又吃起芋泥。
“爸,后来呢?”振华急了。白太太也说讲完再吃吧。
“后来嘛,”白修瑞终于又开口了,“有一天下午,卢卡斯太太坐在轮椅上被佣人推到院子里晒晒阳光,瞅瞅花儿。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门开后洋行的希夫先生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说:‘卢卡斯先生忽然晕倒,已送到医院,大夫叫家属赶快去见最后一面。’卢卡斯太太一听趿拉着拖鞋撒腿就跑,她跑得气喘吁吁,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亲爱的,加油,你可以去参加百米赛跑。’她侧头一看,丈夫好端端的站在不远处,她气得怒目圆瞪,要丈夫作出合理解释,卢卡斯先生微笑着指着她的脚说:‘亲爱的,这就是解释。’卢卡斯太太恍然大悟,当街拥抱卢卡斯先生。我想这同珠姨摔倒应该是异曲同工。”
众人全点头。
散席后,文斌同小丽到东洲江边赏月。江畔人影憧憧,浑圆的中秋月千娇百媚,小丽目不转睛凝视着,心中的激动与喜悦难以言表,她有一种再生的感觉,身体似乎飘了起来,飘向月宫,飘向蓝天。她想大声告诉万物生灵,她能说了。文斌开心地看着她,他理解心上人此时此刻的感受,切莫打搅,让她纵情放松地享受这美景,享受生活之美好,享受对未来的憧憬。
江心的一条小船上飘杨起箫笛声,打破了宁静的夜空,两种乐声时尔交错,时尔叠织,旋律缓慢悠扬,柔婉深情,如一般甘甜的泉水一点一点地沁入你的肌肤,滋润你的心田,令人飘渺浪漫忘了身在何处,蓦地乐声戛然而止,四周万籁俱寂。小丽也从天上回到人间,她对文斌嫣然一笑,文斌心醉了。小丽看月,他看她。
接下来勿须笔者赘述,自然是怒兴而来的张兴中带着儿子,儿媳乘兴而归。云珠嘱咐闺女要“孝恭遵妇道,客止顺其猷。”她卖了安家旧屋为闺女买了一条金项链;又翻出压在箱底的一对翡翠玉镯,告诉闺女这是她爹留下的。月娇给了一对银手镯权当嫁妆,慧芬也送了一副翡翠耳环。此回慧芬也一块前往菲律宾,她是在文斌的撺掇下,公婆的劝说下,自己也有点好奇国外的世界,才下决心随夫前往。那天风轻云淡阳光明媚,白家的白老爷带着阿才和欧阳家的来富、云珠、月娇、小鹏到码头送行。云珠用笑脸送别闺女,船远了,她再也撑不住,泪水滚滚而下,为了闺女她付出了很多,其中的滋味只有天知、地知、她知。半个月后收到小丽的平安信,她才放下心。
两个月后慧芬便回来了,说不适应那儿的气候,若不是秋儿陪着,又有儿子振武常来看望,她早跑回来了。小丽托她给家里捎回一大包菲律宾土特产以及八英寸的婚纱照,照片上小丽美如天仙。美林嚷道:“婚纱真漂亮,我结婚也要穿婚纱。”月娇斥道:“死丫头真没羞,知道什么叫结婚?”美林道:“一男一女在一起就是结婚。”大人笑,月娇戳了下女儿额头:“人小鬼大。”
很快又到了一年中最重要节日——过年。正月头是最惬意的时光,欧阳家仨女人和来富、小鹏俩爷们围坐在一起打牌。邮差送来小丽的来信,信上讲过得很好,跟公婆及其他人也相处和睦等一些生活琐事,还说三月底要跟文斌一块去美国檀香山,现在文斌是她的英文老师,每天叽哩呱啦说英语闹了不少笑话。云珠把信念给大家听,凤英说:“小两口过得有滋有味。”来富说:“这下你可放一百个心了,我就讲南洋客会对小丽好,就像小鹏疼爱月娇那样。”来富当面夸小鹏,可见他是多么满意女婿。云珠说:“像姑爷这样又厚道又勤快又疼老婆的男人能有几个?文斌能做到姑爷的一半就算是小丽的福气了。”小鹏被夸得脸红,难为情地说:“珠姨,你太抬举我了,我没那么好。”云珠说:“好不好月娇心里最有数,大家也都看在眼里。”说着把信放回信封,看到里面有一张纸条,一看是文斌写的,除了问候外还告诉小丽有身孕了,他会好好照顾她。大家听了又是一阵欢喜,来富说:“还有一件喜事,正月廿一是二叔七十大寿,月娇,你看该送一份什么礼,你吃了二叔多少花生糕。”“什么,二叔七十了?”月娇有点吃惊。“你都多大了,我们还能不老,时间过得快呀。”来富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