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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男婚女嫁 第十六章 偏见(上)(1 / 1)

第十六章偏见

蝉儿叫荔枝红,又到盛夏,美林也中师毕业,跑了几所小学,最终被位于中山路的旗营里小学所聘。美林的心踏实下来,将要步入社会,她既兴奋又有点惶恐。学校要九月才开学,现在她同可云、振华、明理四人常聚在一块闲聊,议论时事,打扑克等,享受着暑期悠闲的时光。这天早晨她伸了个懒腰后懒洋洋坐起来,蓦然她想起一件事,赶忙起床穿衣梳头下了楼,刷牙洗脸吃饭,扒一口粥吃一口油条,嘴问明理呢,月娇回答早起来了,去振华家。美林赶紧吃完,说:“我也去,振华叫我们帮忙给鱼缸换水,养鱼师傅病了不能来。”“去嘛,我去市场,你想吃什么?”“随便。”美林漫不经心说,又对凤英打招呼,“外婆,我去了。”凤英咪着眼睛看着外孙女走了出去对月娇说:“真像年轻时的你,有一回我打盹时差点把她当成你。大姑娘啰,可得找个好婆家。”月娇一笑说:“放心,我心里有数。”

美林走进后院,见振华同明理各蹲在一鱼缸旁,用橡皮管把缸底的污水抽吸到木桶里,而可云却站在池畔看着荷花。

“你们来得真早。”美林一边打招呼一边从水桶里捞出一根注满水的橡皮管走到一鱼缸旁,把橡皮管一头插到缸底部,另一头放在接污水的水桶里,一会儿污水便流了出来。她见可云尚呆呆地站着,遂打趣道:

“可云,干吗?是不是文思上来,想吟一首赞美荷花的诗?”可云文笔不错,与美林同窗时,写的作文常得到老师的表扬。

“去你的。”可云转过身问还有没有橡皮管,振华说还有一条,可云拿起橡皮管也干了起来,一边说:

“我是想起李鱼写的《芙蕖》。荷花给人以美的享受,而其果实、地下茎以及荷叶无一不为所用,全身皆是宝,哪一种花能胜过它?”

“其它花卉是不能相比,可如桃、李、杏等果树开的花也很漂亮,果实香甜可口,也值得赞美。”振华说。

“那金鱼除了观赏外毫无用处,我们还得伺候它。”明理诙谐地说。

“旗营里小学也有一方荷花池,不过很小。”美林说。

“旗营里小学大吗?校舍怎样?”可云问。

“还行,比文华小学强些。工友告诉我,因为清朝的官兵驻扎过,所以叫旗营里,巷子比我们福井弄大点。校长是女的,四十来岁,说话很和气,兼任六年级国文课,其他同事也很友善。”

“女校长,了不起。”可云说。

“振华,我进来时看见有一位女的在书房里看书,谁啊?”美林问。

“是我妈的堂妹,我叫她娴姨,中山小学校长。她同家人相处得不愉快,自己在外租房居住,我妈叫她到我家住,好说歹说连逼带哄才说动了她,刚来两天。”

“我看她最多三十出头,这么年轻当校长,且是出名的小学,一定很有本事。喂,明理,水快满出来了,发什么愣啊?”美林叫道。

可云赶紧拎一只铝桶过去,明理把橡皮管移到铝桶中,把污水倒到桂花树下,说道:“这是草木的最好食品,花草树木真了不起,吃的是人与动物的排泄物,却能茁壮成长,开花结果。动物也比人类强,像牛吃得是青草,挤出的是牛奶。我们人最差劲,吃这吃那还要讲营养搭配。”明理把空桶放在振华脚旁,振华接污水的桶也快满了。

“不能这样讲,我们人类才是最了不起的。”振华把橡皮管移到空桶中,直起身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哪个不是人类造出来的?我们人能思维,能动手,这是任何动物比不上的。当然人类也是最坏的,动物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而杀戮,可人类自从进化成人以后就为了永远填不饱的私欲而发动战争。单单我们中国,五千年来大大小小的战争数也数不清。我们在说说笑笑,而前方每一分钟不知有多少将士死去,打了四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打垮日本鬼子。”

“别谈这个,又不是我们能左右的。”可云说,“你那位娴姨应该是单身嘛,为什么还不结婚呢?女人过了二十五就算老姑娘了。”

“她满漂亮的,不结婚那就只有一种可能,独身主义者。”美林下结论道。

明理笑道:“女人有本事必然强悍,就像玟瑰花有剌一样,男人敬而避之,一个巴掌拍不响,故只能独身。你们俩要引以为鉴,尤其美林别太张牙舞爪,要温顺点才能找到一位好郎君。”

“胡说八道。”美林掬水朝明理泼去,明理急忙躲闪,嘴里还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可云也叫道:“美林,水很脏不卫生。”

“谁叫他嘴巴那么臭。”

振华也笑道:“你们俩半斤八两。”他把污水倒入池塘。“娴姨今年三十二,对于待字闺中姑娘而言,年纪是大了些。我妈讲她太挑剔,她父母兄嫂也这样说。昨晚我爷爷对她开导了一番,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说阴阳互补,牝牡相合乾坤一体等等,像神父布道似的。我从门缝窥视,见她必恭必敬,嗯嗯敷衍着。我爷爷越讲越起劲没完没了,娴姨那无奈表情我差点笑出声。我妈说就得让爷爷训一训,杀杀锋芒,女子最要紧的是相夫教子。”

“什么无才便是德,这是谬论。”美林撇撇嘴说:“你们男人生怕女人有了才就恃才傲物,不听从男人的摆布了。凤姐多有才干,十个男人也抵不上她;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在位时,英国多强盛;还有那位老佛爷慈禧,一位寡妇,所有大臣都惧怕她,真长女人威风。”

“嘿嘿,”明理叫道,“什么你们男人,一篙打翻一船人。我从来支持男女平等,百分百肯定你的才华,兴许以后会当上什么妇女部长,你心中的他匍匐在你脚下,妇唱夫随。”

美林气得跳起追着明理打,振华、可云哈哈笑。而此时那位娴姨正同慧芬并排坐在人力车上,慧芬拉她一块去南禅寺烧香。娴姨大名叫葛慧娴,她没料到她会成为几位年轻人的话题。

从南禅寺回来,姐妹俩在弄口下了人力车往弄里走。当经过6号洪家门前时,恰好有一身材魁梧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慧娴不经意一瞥,刚好与那男人目光相撞,慧娴怔一下,脚步稍停了半秒钟。男子也露出惊讶的神态,连慧芬朝他点头招呼都没注意到,只注视着葛慧娴的背影消失在白家大门里。

虽已过了处暑节气,阳光依然逞强。慧芬、慧娴坐在作为小客厅的西披榭里,手中不停地摇着扇子,小桃端上刚打上来的井水给她俩洗脸,又端来茉莉花茶。慧芬呷了两口问:“你认识洪家老四?”

“什么老四?你说什么?”慧娴仰头把茶水全喝干,再斟上一杯。

“就是方才碰见的那男人。他叫洪季英,东洲城有名的德余、德鑫两家京果店全是他家开的。他排行老四,家里人称他老四,邻里也这样叫他,小辈叫他季叔。”

“噢,他叫洪季英?我见过他两回,只知道姓洪不知道他是住在福井弄,跟你是邻居。”慧娴坦诚地说。

慧芬来了兴趣:“见过两回?那可算是故交了,在哪儿见过?”

慧娴笑着说:“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受邀出席了一位同窗好友姐姐的生日聚会,他也在那儿。同窗介绍:‘这是我同学葛小姐;这是家姐同学洪先生,刚从国外回来。’我们交谈了几句,我觉得他谈吐颇有见解。这时舞曲响起来,几位女孩子过来,嗲声叫着拉他去跳舞,他跟一位位女孩子跳着,跳得不亦乐乎。”

“有没有邀请你?”

“他跳完一曲,马上有另一位女孩接过去,一曲又一曲的,哪有空考虑到我。这是头一回,第二回是在七七事变那年新年舞会上又见到他,他跟我打招呼,可还没说上话,他就被女孩子簇拥走了。我朋友说很多姑娘喜欢他,不过那时候个头没这么雄伟。”

听慧娴用上“雄伟”二字,慧芬笑了:“他家兄弟全随他爹,起初我以为他爹是山东汉子,人高马大,其实是地地道道东洲人。他母亲是杭州人,快七十了还细皮嫩肉,苏杭出美女名不虚传。”

“他那么风流,太太一定漂亮,有几个孩子了?”

“还没成家,都三十好几了。”

“还没成家,为什么?不是很多女孩子钟情他。”

“这我不清楚,听他大嫂讲七大姑八大姨介绍了不少姑娘家,他也很潇洒去了,跟你一样一个也没看上。”

“女孩子见多了,凡间的满足不了他,应该到天上娶去。”慧娴嘲笑说。

“他大嫂讲,他没有说女孩有什么不是,而是一味夸好。这位文静,那位大方,张三漂亮,李四纯真,介绍人眉开眼笑以为成了,他舌头一转说自己差劲配不上对方,简直是软刀子杀人。一回两回三四回,回回这样,他父母气死了,叫他自己找,只要他喜欢的,麻子瘸子都行。”

“那他为什么不自个儿找昵,他身边又不缺女孩子,全是年轻貌美的。”

“我也见过几位来找他的姑娘,确是个个清清爽爽,从神态看出全是正经人家。我就奇怪老四一张国字脸貌不出众,有何魅力吸引姑娘们呢,‘情’这个字连老天爷都弄不清楚。他对大嫂说只要他点头立马可娶一位进门,他父母催促说既然如此,那就挑一位作媳妇,生儿育女安分守已过日子。他却说尚无一位能使他心动到娶为老婆的程度,你瞧他多狂。

父母死了心,绝口不再劝他什么结婚成家了,只要他别让女孩子上门来,眼不见心不烦。他就干脆在外面租了间房,隔三岔五住在外头。最近这一两个月常见他在弄里进进出出,或许女孩子全已离他而去,或许他已洗心革面了。”慧芬嘿嘿笑几声,喝了几口茶又说:“他对女孩子不尊重,但对嫂子、姐姐却很敬重,对嫂子尤其客气。过年时给嫂子、姐姐红包,两位嫂子常夸他的好,说小叔子未婚只是缘分未到。这老四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除了泡女人外总得有事做嘛,不会这么大年纪了还吃父母的?”

“你可说错了,他这个人挺有才华。他是学机械的,在上海读完大学后又到德国留学了两年,回来后由他父亲出资开办了机修厂兼人力车厂,他既是厂长,又是技术员。他管理很有一套,人力车销路很好,不仅供应本地,连外地都来购买。听他大嫂讲,工厂一年的纯利润超过京果店。邻居里有一人在厂里当管理员,他说季厂长对工友很友善,有时也穿上工装同工友一起干,满手油污毫不在乎。工友们尊重他,劳资关系很好。他爹对他又爱又恨,说他七窍中有一窍不通了,只要不给家里惹出是非,随他去嘛。”

“那他是有才无德啰。”

“也许是嘛,不过他没去烟花柳巷寻欢作乐。”

“去那地方算是下流下贱,姐夫有没去过?小说上写很多王孙公子有青楼的红颜知已。”

“这倒不会,我公爹是正人君子,对儿子管教很严,即使他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

“你还真是贤惠,什么时代了,还同意姐夫娶个小的,你头脑进水呐。男女平等,你也找个面首,大家扯平。”

慧芬笑起来,打了慧娴一下:“别胡说。我不是贤惠,是不得已,天下没有一位女人会愿意丈夫身边有其他女人即使皇后娘娘也一样。我婆婆她逼我要不跟着去南洋,要不娶个侧室,姐实在受不了南洋那气候,只能答应让他娶个妾跟在身边。横竖要娶,万一娶了位不三不四的,还不如成全了秋儿。秋儿是我的丫环,以前对我,现在对你姐夫都是忠心不二靠得住,当然心里总是有点不舒服。男人风流,男人三妻四妾全是正当的。女人呢,现在是民国好多了。过去像我们这样人家,女孩只能在自家宅院里转,‘养在深闺人未识’。到了岁数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稀里糊涂上了花轿,到了婆家同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若跟其他男人搭上一句或多看一眼就会被指责红杏出墙,对公婆要百依百顺。讲实话我婆婆待我不错,他们开了口,算是尊重我,我也不想落个忤逆罪名,就只能作个顺水人情了。咳,看我扯到哪儿去了,我不在的话,谁会拉你一把。你不要再使性子了,到落花流水春去时,后悔就来不及了。姐是过来人,俗话说女人三十像绵羊、四十像老虎,趁着花儿未凋嫁了出去。刚才在菩萨面前我为你的亲事祈祷,我瞧你直盯着,你祈祷了什么?”

“我在想观音在印度是男身,怎么到了中国变成女身,还兼红娘和送子娘娘呢。”

慧芬又好气又好笑,正要数落几句,小桃出现在门口,赶忙收住口。

“二少奶,娴小姐,开饭了。”小桃恭敬地说。

由于人少,经振华提议,现今吃饭不分主子下人一块儿吃。小桃倒很自若,二妹则很拘谨,小心翼翼地吃着,见那一位碗空了,便起身为之盛饭。

“振华,”慧娴说,“过几天要开学了,见你们年轻人在一块说说笑笑,真羡慕你们。”

振华笑:“娴姨,看你说的,你只大我大哥两岁,就倚老卖老了。”

“真的老了。一学期一学期过得很快,送走了一届又一届毕业生,不知不觉中就老了,尤其一忙碌更是催人老。小学生年龄小麻烦多,打架拌嘴是家常便饭,刚刚平定一起又来一起。当小学老师唯一的好处便是被磨得没了性子,刚毕业的女教师会被闹得当场淌泪。”

“我干闺女就是刚毕业,不知能否应付得了。”

“就是那位叫美林的?没事,抹两回泪后就有经验了,新教师全是这样过来的。”

“她那种大大咧咧性格很适合跟学生一块玩。”振华说。

“慧芬,下午我打算去你六哥那儿一趟,问问外面战事如何。”白老爷说,“现在从东北到广州全被日本囝占领了,而东洲尚能苟安,我心里不踏实。他是警察局长,也许有些内部消息。”

“好的,让小桃跟着您,坐马车还是人力车?”

“马车嘛,宽敞点。”

“马车快时会颠,坐人力车稳妥,你坐一辆,小桃坐一辆跟在后面。”

白老爷点头:“行。”

“爷爷,我们同学全认为日本囝迟早会打过来,打过来时我们就跑,我们绝不当什么良民。无论跑路或上前线都需要强壮的身体,所以要多吃饭多锻炼,把身体养得壮壮的。”振华接过二妹给他盛的饭,这是第三碗了。

“早点知道情况也好作准备。唉,从报上看我们将士伤亡很重,日本囝装备比我们好多了,打败它谈何容易。‘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爷爷,你太悲观了。我们国土辽阔,我们有四万万人,我们一定能战胜日本囝,你一定能亲眼看到‘王师北定中原日’的。”振华说。“是啊,爹,”慧芬接着儿子的话说,“您不仅能见到‘王师北定中原日’,您还能听到振华的孩子叫您一声太爷爷哩。二妹,给老爷子添点饭。”

“不不,饱了,真的饱了。”

“伯父,您太长日本鬼子志气灭自己威风了。”慧娴也说,“日本囝不是狂妄说三个月消灭中国吗?四年都过去了,中国亡了没有?虽说占了半个中国,可民心没散,国民政府还在,中国军队也还在战斗。正如歌里所唱的‘四万万同胞心一条,新的长城万里长’。我想至多再三五年,我们一定能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华大地。”

“好了,莫谈国事。”慧芬放下饭碗说,“爹,今年生日打算怎么过?”

“跟去年一样,吃碗寿面意思意思罢了。”

“那不行,今年是八十大寿,应该热闹一下。”

“什么大寿不大寿,前方在流血在死亡,你在喜庆热闹,于心何忍?还是算了吧。”

“那也不能太寒碜,毕竟八十大寿。这样嘛,请位厨师来搞上两桌,就请‘甫’字辈的以及姑奶奶等,也算会亲吧。”

“你不嫌麻烦,就照你的意思办吧,可千万不要太铺张被人背后议论。”白老爷明白儿媳妇一番好意,不能拂了她一片孝心。

振华也表忠心:“爷爷九十大寿时,我来操办。”

白老爷欢喜地说:“好啊,爷爷等着。小时候你老缠着爷爷给你讲故事,现在长得比爷爷还高了,爷爷很知足。”

振华笑着说:“有一回你躺在躺椅上给我讲故事,‘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位老和尚、一位小和尚。有一天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从前有……我急了,问后来怎么样,你说后来小和尚变成老和尚,又来了一位小和尚,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从前有……’你声音越来越小睡着了。”

白甫仁呵呵笑指着孙儿:“好小子,竟敢揭爷爷的短。”

满桌人皆笑。

两天后的晚上,振华走进慧娴的房里:

“娴姨,季叔说与你是故交,想请你出去喝杯茶。”

“季叔?”慧娴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季叔不就是洪季英,“麻烦给我传话,我没有闲暇,谢谢他的好意。”

振华转身要走,慧娴又叫住:“不要告诉你妈”。振华点点头,心里暗笑。

开学一个月后,初为人师的新鲜感已荡然无存,现在美林心里只有一个字:烦。她对可云诉苦,可云笑。轻声细语说:“小学生就是这样,你忘了我们小时候不也是这样?你还好上的是二年级,若是一年级就像小马驹刚套上笼头更是坐不住,打手心也没用。每个班总是有几个孩子调皮捣蛋,过一学期你就会适应的。”

“我可没这耐性,打了上课钟还像菜市场一样,我扯着嗓子喊,把竹条打得噼啪响,才能安静一点。”

“耐性是练出来的。孩子年纪小不懂事,父母才把他们送到学校来让先生管教。孩子无知,相互之间争吵打架是很平常的。孩子天性就是好动,你哥小时候不也是出名的皮,干娘骂他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当先生的不仅要教孩子读书写字,还要让他们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教他们讲礼貌,讲友爱。我面对学生时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所以能平心静气面对淘气的学生。你跟他们怄气,岂不是忘了自己先生的身份。”可云娓娓劝着。

“唉,当初不选择这一行就好了。”美林一脸懊恼。

“万事起头难,新教师都是这样过来的。”

“你性子本来就耐。我急性子,见孩子不听话,有的起哄,有的流着长鼻涕还往你身上甩,恶心死了还能不发火?”

“慢慢来,一切都会好的。对学生不能一味呵斥也要哄,孩子小,哄的效果会更好……”可云把自己的体会讲给美林听。

振华是美林诉苦的第二位对象,振华听了直笑,“不错不错,一个月扛过来没有哭鼻子算是好样的,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美林嘴巴一翘:“你是骂我还是夸我?”往椅背上一靠重重叹一口气。

“当然是夸你,听娴姨说初执教鞭的女教师常被学生气得抹眼泪,而你没有,不是够好样的。”

“哭有什么用,学生更会认为你软弱可欺。我没有泪只有火,真想掴俩巴掌过去。”

“你自己就像小姑娘一样,真想瞧一瞧你训学生时是什么摸样。不过话说回来,你现在是教师,不能由着自己性子,要适应学校环境,而不是学生来适应你。对于调皮学生不能光是训斥、打手心,孩子年纪小还是多表扬为好。最重要是你要把课讲得生动有趣,学生爱听自然也就安静了。父母送孩子到学堂读书就是为了让孩子识文认字和学好,你是‘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你要把文化知识传授给学生,还要让他们学会讲礼貌讲文明。这不是三五天便能做到,要慢慢来,不能操之过急,孩子也有自尊心的。”

“你同可云说的一样,都叫我慢慢来,叫我要适应,我就是适应不了。”

“那你是不想干了?现在找份工作多难,尤其女孩子,街坊四邻背后也会嘲笑你不如可云,连当先生这么好的差事都干不了。”振华用激将法。

美林看着天花板,不干吧,不甘愿;干吧,要压抑自己,鸡肋啊!

见美林情绪低落,振华抿嘴一笑说:“不要闹孩子脾气,多向老教师请教管教的方式方法。我小学时,班上有一叫刘伟的同学特别爱说话,先生把他换了个座位,前后左右全是女生。没了说话对象,他就自言自语学老师讲话的腔调,逗得同学哈哈大笑。班主任没有责骂他,反而夸他摸仿能力强,学校开文娱晚会时让他上台表演,后来他变得很好。还有一位叫皮大千的真得很皮,身体很壮好打架,自称打遍学校无敌手,同学们全怕他躲着他。有一天放学时,先生把全班同学留下,请来了上体育课的陈先生让皮大千打。皮大千拳脚相加,陈先生原地一转连衣服都没碰到,而陈先生一伸胳膊便把他撂倒在地。先生问他想不想学这工夫,皮大千鸡逐米似的点头,陈先生说若期末考试各门全及格就教他。”振华站起倒了两杯茶,一杯搁在美林面前,一杯自个儿喝起来。

“那后来呢?”美林兴趣地问。

振华看了一眼,心想美林真的像个孩子,以为在听故事。“后来当然用功念书,也没工夫打架了,听说现在也是一位小学体育教师。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六年级时教算术课的郑先生,他个子矮小,声音也不大,他说你们安静上课,我留几分钟给你们讲故事。一听有故事听,同学们立马安静下来听课。郑先生果然不食言,讲完课留下五分钟来讲故事,讲临水奶奶、讲张天师、讲林则徐,比讲课精彩多了。凡到上算术课,课堂秩序特好。那个人说话,周围马上嘘他,大家生怕影响老师的教学进度,以至没时间讲故事。现在小学同学见面都会提起郑先生,所以说对学生要讲究方式方法。学生并不是不知好歹,你爱说爱笑的性格是很适合当老师的,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会成为一名好老师的。”

振华这样说,美林无奈地点点头。

美林第三位的诉苦对象是月娇。美林心里清楚在三个子女中,娘最疼她,她期望能在娘那里听到这样的话:“既然干得不痛快,就别干了,再找其他工作。”可当她话音刚落,月娇脸已拉长:“瞧你这孩子真不知好歹,心烦,做什么事不心烦?来饭店的客人有的很挑剔,你爹啊伙计啊全得陪着笑脸,生怕不给钱,你说心烦不心烦?有的病人体弱久治不愈,指着可云他爹破口大骂,不心烦?讨生活都要心烦,弯下腰便能拾到钱,舒服吗?你可能还嫌弯腰心烦。孩子吵一点脏一点算什么,你小时候不也这样。你是先生应该有管教学生的手段,供你念了那么多年书白念了?你瞪什么,我说错了吗?为了让你有出息,才供你上学堂念书。当先生的一根粉笔在黑板上写几个字多轻松,管教孩子有什么难?可云都干一年了,我没听到她喊一声苦,拿到薪水欢天喜地。你才一个月便叫苦,你是皇上公主还是千金小姐?真没出息。哪像我的闺女……”

月娇劈头盖脸呵斥着,美林被骂得泪珠打滚。凤英心疼道:“好了,说几句就够了,还没完没了的,美林就是嘴巴说说而已。孩子感到委屈不对娘说对谁说?说出来气就消了一半,你这样奚落她,她好受吗?你今天吃错药哪?”

“娘,你老是护着她。”

“是你说得过分,孩子哭了。”凤英白了一眼。

见闺女梨花带雨,月娇心软了,语气轻了下来:“娘是说重了些,娘是为你好。外面做事不比在家里,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对孩子多哄哄,孩子都是喜欢被大人夸,你要干得跟可云一样好,给娘长脸。”美林点点头,月娇又心疼地说:“你爱吃猪脑,娘今天买了。”

凤英也哄道:“美林懂得吃,明理、书林这一点不如美林,说什么比豆腐难吃,两个傻子。”

“我干妈也爱吃猪脑。”美林的脸色放晴了。

美林心烦,慧娴也心烦,洪季英老是跟在身后。起初以为凑巧而已,三五天后她便明白不是凑巧是刻意。她走快他也快,她慢他则慢,不温不火保持三五米距离,直至她到校门口,他才转身骑上脚踏车走了。甚至傍晚回来的路上,他也常如此。身后有一尾巴,自然感到别扭。她想质问他究竟有何意图,可转而又想,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他又没妨碍她,凭什么质问。也许还会嘲笑她自作多情,算了,就当成陌生的路人罢了。每天擦身而过的路人数也数不清,何必在意他,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慧娴轻蔑一笑。不过心里总觉得不舒服。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从秋爽宜人到秋寒渐深,洪季英风雨无阻如影随形,他不离不弃犹如忠心的保镖。虽然一身工友打扮,着工装戴顶鸭舌帽,但遮不住轩昂气宇,慧娴对他的存在也逐渐处之泰然熟视无睹了,对慧芬也只字不提。

这一天,她心情舒畅地走着。因为今天下午省里来的督察员表扬了中山小学校风校纪以及教学质量,这等于肯定了她作为校长领导有方。她一边慢悠悠行走,一边欣赏着西边绚丽的晚霞。走到圣庙路时,身后响起洪季英的声音:“陈师傅,你背着小孩上哪走得这么急?”“季厂长,我儿子肚子疼几天了,吃了中药不顶事,现在疼得厉害,我背他上医院。”“那坐上来,我戴你们走。”慧娴不由得回过头,看见一中年汉子怀抱哇哇哭叫的孩子坐在脚踏车后架上,洪季英摁着车铃飞快地往前蹬去。慧娴疑惑地目送着:公子哥儿也有热心肠?

慧娴回到白家时见白甫仁脸色阴霾,修瑞和慧芬也情绪低落。修瑞是二十天前回到家,一同回来的有儿子振兴,大哥白修文及其俩闺女淑蓉、淑茜,他们是为白老爷子八十寿辰而回来。虽说没有大张扬,但也让老人家感受到儿孙满堂的欢乐与幸福。昨日白修文与三位孙辈先返回菲律宾,白修瑞留下再住些日子。慧娴见气氛有些凝重,小声问出了什么事,三人皆不吭声。慧娴看着慧芬,慧芬看了看公爹、丈夫,轻声说:“你姐夫的一位堂弟在前线阵亡了,留下两个幼小的孩子。”

慧娴长吁一口说:“我一位在军队中任职的中学同学在上海保卫闸北战争中牺牲了,当时他的儿子刚出生三个月还没见上一面呢。”

“唉,”白甫仁叹道:“沙场征战苦,白骨无人收。”

天色已暗。二妹同小桃把饭菜摆上桌,慧芬起身说别谈国事吃饭吧。大家上桌,修瑞想改变一下气氛遂说:“爹,当着大哥的面,我不便讲,现在我要讲一件高兴的事。”

“什么事?”见修瑞有点神神秘秘,白老爷提起精神问。

“有人在撮合大哥再婚。”修瑞笑嘻嘻说。

“哦,”老爷子脸上有了点笑容,“女方是什么人?”

“一位寡妇。丈夫过世多年,守着一个女儿,去年女儿出嫁了,她感到孤单,她父亲在当地侨界也颇有声望,对大哥印象不错。”

“你大哥什么意思?”白甫仁来了兴趣,天下没有不关心子女的父母。

“大哥有点心动,对方看不出四十来岁的年纪,且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

“大嫂才走半年多,未免太快了些嘛。”慧芬说,语气明显不满。

“是快了点。可没有个女人主内,家里乱七八糟的,裴珏地下有知的话肯定也是赞成的。修文才五十多,身边需有个女人做伴。”白甫仁的话既安抚了慧芬也袒护了自己的儿子。

“家里还好。”修瑞说,“多亏了刘嫂撑着,该干什么该买什么,她安排的井井有条,她伺候静如做月子,又要照看婴儿,人瘦了不少。”

慧芬点点头,“是辛苦了她,有她照看孩子,我一百个放心。”

“刘嫂再好毕竟是佣人,家里还是得有个女主人,出去应酬别人成双成对,修文形单影只,对生意不利。修文应加把劲把亲事拿下,这样我也才安心。修文这趟回来憔悴了不少,就是身边缺个说句话端个茶的女人。我吃完了,我这就去给你大哥写信,叫他不要错失良机。”白老爷站起兴致勃勃走了。

慧娴笑道:“伯父以为大哥还是孩子,替他操心。”

“这就是父母心,自己当了父母才能体会到,老话讲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淑茵姐妹赞成吗?同继母总是会有隔阂的。”慧芬问丈夫。

“她们自然不太乐意,我劝她们要替父亲着想,少年夫妻老来伴,做个伴而已,她们也可省心。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又不是孩子,彼此间应该会客客气气的。”

慧芬心想不放心又能怎么办,谁叫裴珏命薄呢。嘴里还是不由说:“大嫂省吃俭用,反而让他人来享福。”

慧娴回到房里准备明天的课,她兼任五年级的国文课。坐下没多久,响了两下叩门声,慧芬走了进来。

“姐,有事?”

慧芬拉过椅子坐下看着慧娴。

“姐,什么事吗?”

“什么事,我在数你脸上有几条皱纹。你姐夫说的你都听到吗?”

“我又没耳聋,不就是鳏夫再娶寡妇再嫁嘛,很正常。”

“不要给我装糊涂,四十来岁寡妇都怕寂寞要再嫁,难道你真想孤孤单单一人过日子?”慧芬抢白着堂妹。

原来是这回事,慧娴自若地说:“我对你讲过,我不是独身主义者,可也不能在大街上随便拦一个,把自己打发出去吗?也许有个男人在某处街角等着我,而我还没走到那街角。”

“九婶讲,亲朋介绍了好几位,全是门当户对的,你都没看上。难道里面没一位好的?差不多就行了,你以为你是皇帝女儿不愁嫁。”

“那些男人全是满脑门大男子主义,要我婚后做个全职的家庭主妇,由他来养我。我只要侍候他,为他生儿育女,我说那不如买个女奴更划算。什么年代了,还把老婆当成附属品。男女平等口号提了多少年,我有自己的人格,绝不依附于某位男人。我有一份很好的工作,不仅能养活自己还温饱有余,何苦为了嫁人而卖身于只是为了成家而成家的某位男人,那无疑给了自个儿套上枷锁。没有男人我同样过得很悠哉,我爹我娘说女人都是这样过日子的,我就不愿这样过,女人难道不是人?”

“你爹你娘说得没错,过去女人就只能相夫教子,民国后才有女人到学堂念书,像男人一样出去上班挣钱。你当校长还管着男人,替我们女人争气。但话说回来,无论什么年代,都得要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男女再平等,难道能平等到让男人代替女人怀孕生子?你别笑,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我把白家宗亲中的男人点了点,点来点去没有跟你般配的。讲一个笑话,那个老四论才华、年纪、家世倒是堪有一比。可惜他那花花公子品行,对女人是个大忌,其他方面再好也不行。谁嫁给他,那得‘夜夜守空房,相见常日稀’,担个虚名而已。那家姑娘嫁给他,那可是倒了八辈子霉。咳,讲他干什么。你呀,你把婚姻看得很神圣,其实婚姻也就那么回事。我干女儿的亲娘年轻时也有自己喜欢的男人,她爹硬把她嫁给了她爹看中的人,二十多年了,俩口子也过得挺好。”

“姐,婚姻好比鞋子,穿在脚上合适不合适,只有自个儿清楚,外人是不知道的,不合适的鞋子我宁可不穿也绝不将就。我都不急,你着什么急。”

“怎么不急,过了年又大一岁,到人老珠黄后悔也没有用了。女人总得有个归宿,世上有剩男没有剩女,我再想想看能不能挖出一位,当然要般配的,你看书吧,我走了。”

慧娴关上门,心想若慧芬知道洪季英尾随着她,不知会采取什么举动,她笑一笑继续备课。

次日早上慧娴出了福井弄后特地留意,她发现洪季英是躲在附近的福安巷里,见她过来便推着脚踏车随着行人跟在她身后。走了一段路,慧娴心一动蓦地后转径直朝他走去,洪季英被弄得不知所措。

“洪先生,天天这样,你真有恒心,腻不腻?奉劝你别再如此无聊了。”慧娴脸色平和声音不大,行人以为是朋友间说话,没有人看一眼。

洪季英回过神来,带着抱歉的笑容说:“葛小姐,我没妨碍您走路吗?”

慧娴似笑非笑说“是没妨碍,但本小姐不高兴。”

“葛小姐,我们边走边聊吧。”洪季英说。他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笑意,他要变被动为主动。慧娴不傻,岂有不明白其意图,朝一辆人力车一招手迅速坐上去,回头看到洪季英尴尬的神情浮起痛快笑容。下午回去的路上身后也没了人影,她很是开心,总算了了,看来听之任之不行,还是主动出击为好。

这一宿慧娴睡得很踏实,早晨起床觉得精神特爽,笑咪咪地跟每个人打招呼。慧芬说昨夜做梦拾到金元宝了吗?慧娴说是啊,拾到金元宝。小桃说,醒了不就没有了,要醒了手中果真有一锭金元宝那就好了。大家笑,二妹说,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还尽讲孩子气的话。二妹来白家已十个月,气色红润了很多,同小桃相处得很融洽。慧娴说你要金元宝干什么用?小桃说不干什么,就像菩萨一样供着,看着。白老爷说傻丫头,既然只要看着,老夫给你画一个挂在床头。大家闻言又笑,小桃难为情地笑了。

慧娴笑着放下饭碗,嗽下口说声“我走了”,便迈着不快不慢的步子朝中山小学走去。从福井弄到学校需要行走半个小时,经过福安巷口时,她搜寻了几眼,没有见到洪季英。心想“银样镴枪头,知道本小姐厉害终于收手了”,她得意地前行着。可没得意多久,耳畔便响起她不想听到的声音:

“葛小姐,你我也算故交了,请给个面子,让我说几句。”

慧娴转头见洪季英推着车站跟在一旁,她有点吃惊又很窝火。以为处理干净了怎么又出现在眼前?对方并无失礼之处,若回绝反显得自己无礼。思忖片刻冷冷地说:“我赶时间,就边走边恭听吧。不过要声明一下,故交,我可不敢高攀。”

慧娴提脚往前走,洪季英推着车跟在一旁。他没有介意慧娴的冷嘲热讽,而是诚恳地说:“我们虽只见过两回,可却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从你的目光中,我断定你是位很有头脑的知识女性。那天在门口遇见,我很意外,问了美林,才知是二少奶的堂妹。美林还炫耀您是中山小学校长,说您有本事,我一点也不惊讶。我早看出您是巾帼中的上品,貌美的女人我见过很多,既貌美又聪慧的女人寥寥无几。我不是恭维您,只是实话实说而已。不瞒您,我也是中山小学毕业的,原先是官办的学堂,民国后改为中山小学。当年校长姓许,西装领带笔挺笔挺的,常到各班听课,对老师对学生都很严格,学生很怕他,看见他赶紧躲开,来不及的毕恭毕敬行礼。六年级时班上一位同学摔倒而骨折无法来上课,许校长天天到他家替他补课,直到能行走为止。全班同学很是感动,在许校长严厉的外表下还有一棵多么善良的心。许校长过世时,很多同学去送他,那位同学哭得像泪人儿。”洪季英娓娓说着,不经意间改变了话题。

“现在中山小学的老师我一大半不认识,熟悉的只有向先生和方先生。当年学生背后叫向先生为‘呀先生’,她上课时老带个‘呀’字,二分之一加上三分之一等于几呀;七分之六减去五分之三等于几呀。有一回我和同桌一块数她一节课讲多少‘呀’,数到三十六时,被向先生叫起来,我光顾着数,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提问只能傻眼。向先生说,你们俩在干什么呀,要好好听课呀。我心里叫道,太好了,又加两个。”洪季英由衷地笑着。

慧娴承认洪季英讲的是事实,向先生至今“呀”不改,洪季英这么一说,她也觉得有趣,脸色不知不觉平和了。

“方先生教我们画画,那时他大不了我们几岁。他随便勾勒几笔,眼睛、鼻子、嘴巴全出来了,同学们齐声说像某某。好多同学拿着画画纸央求他勾几笔,他可神了,能抓住每个人的相貌特征,就那么几下便有了,既逼真又夸张。我也求他画过,像宝贝一样藏在抽屉里,后来被我娘弄丢了。对学生方先生也有一套,他从不用嘴巴批评,而是用粉笔说话。只见粉笔在黑板上像画地图似的,一会儿相争或相闹同学的神态举止就勾勒了出来,活灵活现,大家窃窃发笑。这样一来一到上美术课一个个都老实听话,生怕上了黑板。听向先生说,方先生的画作已小有名气,多年媳妇熬成了婆。哦,学校到了,再见!”

洪季英骑上车走了。望着远去的车轮,慧娴心里很是懊恼,自己真差劲,像老朋友般听他侃侃而谈,岂不是等于承认是故交了。当然应该承认他的嗓音不错,浑厚带有磁性,口才也佳,也许这就是他能吸引女孩子的原因。她沉思着走进办公室,从存放历届毕业生花名册的柜子里拿出民国六年毕业生花名册,翻了一页后便看到洪季英的名字。上面评语是:该生聪明,动手能力强,尊敬师长,能跟同学友好相处,乐于助人。但玩心较重,学习不够努力,成绩中等。再看相片上的他:抿着嘴,一副严肃的表情。同现在模样只一点点相像,从评语上看老师对他评价不错。上过大学,出洋留过学,算是受过良好教育,可在那方面却令人嫌恶,慧娴惋惜地摇摇头。

傍晚,慧娴同一位女教师一块离开学校。她忖测有人相伴,洪季英不敢尾随其后,扭头一看果真如此,嘴角掠过一丝快意,洪季英也有胆怯的时候。俩人相行到岔口分手后,才走几步慧娴眼角又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她的脸刷地像打了霜似的。洪季英不理会她的冷淡,开门见山就说,说出来的正是慧娴想知道的。

“葛小姐,为什么我会锲而不舍像个跟班似的呢?因为——”洪季英咽了一口唾液,把到嘴边“我爱你”的话一块吞了下去,“因为我觉得您好有意思,所以就管不住自个儿的脚。”见慧娴含怒带嗔,洪季英立马意识到讲错了话,赔着笑又说:“别……别上火,我是觉得您身上有种超然气质,令人捉摸不透。”

慧娴更加恼怒:“请洪先生指点迷津,本小姐什么地方让洪先生觉得有意思觉得捉摸不透呢?”慧娴控制住自己情绪,冷笑着质问。

“您言重了。”洪季英不慌不忙地说,“这是一种感觉无法言表,这感觉是我从没有过的,只要看到您,我就很开心,我自个儿也说不出其所以然。您能屈尊听我讲几句,那就是赏我脸了。您我不期而遇也算有缘,一回生二回熟,不算故交也算朋友嘛。”

慧娴睨了一眼说:“洪先生有很多女性朋友,前呼后拥很是潇洒,是否她们已让洪先生觉得没意思了,捉摸透了,腻了厌了,而本小姐又让洪先生感到新鲜?哼,实在抱歉,本小姐决不奉陪。我现在住我姐家,说起来同洪先生也算近邻,洪先生又曾是中山小学的学生,所以我就与人为善劝一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洪英显得很坦然:“我明白您指的是什么,我不想解释,浊者自浊,清者自清,自己问心无愧就得了。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慧娴心想这是狡辩啊还是发自内心的表白,听这话语气不像油腔滑调。自己一贯相信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能人云亦云,也许外人误会了他,她侧头看一眼没有吭声。“能同葛小姐为邻,我深感荣幸。福井弄是条有福之弄,邻里们和睦相处从没红过脸,您知道为什么叫福井弄吗?听老人家讲,当然这只是传说。早先福井弄是块荒地,有一口三尺见方的大井,该井久旱不涸久雨不淹,一年四季总是水光粼粼,百姓逐渐在附近盖起房子定居下来。水井归井龙王管辖,每逢初三百姓们在井边摆上供品,焚香祷拜,感谢井龙王让他们能天天喝到清甜的井水。有一日东海龙王巡游经过这里,正好看到百姓在烧香上供。他大为恼火,他认为无论井龙王、河神、河伯全是他的属下,要感谢的应该是他,怎么能把功劳归于井龙王呢?俗话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回到龙宫后越想越气,令龟将军把这口水井的水迁徒到它处。龙王的小闺女叫福儿公主,正在同井龙王的儿子谈恋爱。得知此事后偷出龙宫五百年的佳酿,龟将军挡不住美酒的诱惑,暗想只喝一小杯误不了事,一杯下肚后,忍不住又喝了一杯。龟将军虽贪杯,但缺海量,何况是五百年的佳酿后劲很足,平日里龙王也只敢喝上一杯。福儿公主再斟上第三杯时,龟将军已酩酊大醉趴在地上,福儿公主急忙来到井龙王处通风报信。井龙王一听眉头紧锁,没了井水附近百姓怎么办,自己受了那么多香火却不能庇佑百姓,于心不忍问心有愧啊。福儿公主是个聪明的姑娘,见未来公爹发愁,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说我有一计,她云云了一番,井龙王父子连连点头。于是福儿公主变成一位白发老婆婆来到井旁,沙哑着嗓子讨水喝,大伙儿赶忙打上井水用碗装上递给她。她喝了后号啕大哭说昨夜做一个梦,梦见一长相古怪的老人自称是井龙王告诉她几天后这井水便要枯竭了,大伙儿将信将疑。此时来了一位算命先生也来讨水喝,他告诉众人昨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讲的梦境竟然同老婆婆说的一模一样,大伙儿深信不疑了。这可如何是好,一个个唉声叹气。算命先生又说他还梦见各家各户的天井中都有一口小水井,里面的水同大井一样清澈甘甜,说罢老婆婆和算命先生皆不见了。众人恍然大悟,这一定是井龙王派来的。他们连夜在自家天井中打井,井一成形水就咕噜噜冒了出来,一喝其口感跟大井一样,大家又烧香上供感谢井龙王。再说龟将军七天后醒过来,揉揉双眼一脸茫然,猛然想起自己的使命骇然失色,立马蹦起变成一打鱼翁来到井旁查看,只见井水已干枯见底。他以为龙王已派他人执行了命令,既然龙王爷没有追究其过失,他也就三缄其口了。后来百姓们知道了真相很感激福儿公主,把天井中的小水井称福井,所以这个弄叫福井弄。我是听我爷爷讲的,这传说够有趣吗?哦,快到福井弄了,您先走一步。”说着,洪季英有意落在了后面。

当慧娴走到弄底时回头望了一下,没看见洪季英,心想还讲别人有意思,你自己才有意思。今天好像很快走到家,她掏出怀表一看跟平日差不多,摇摇头一笑,这家伙究竟是正还是邪呢?

第二天,过了福安巷后,洪季英又站在慧娴跟前,礼貌地问候后便推着车跟她并肩而行。慧娴觉得别扭,想叫他离开点,嘴唇动了几下说不出口,只好默然任之。

一路上洪季英说着小时候抓蜻蜓、捉金龟子、弹鸟儿,上树掏鸟蛋等等往事,说得兴高采烈,不时发出惬意爽朗的笑声。慧娴的眉角不知不觉被感染了,但她自己并没察觉到。

“有一回上树后,我再也不用弹弓打鸟、掏鸟蛋了。”洪季英声音低沉下来,慧娴颇感奇怪瞥了一眼。“那一回鸟窝里没有鸟蛋,只有三只雏鸟,我把它们放在地上,小鸟还站不稳,朴腾着翅膀发出微弱的叫声,一块去的同学喊着嚷着给一只。这时飞来两只鸟,是雏鸟的父母,它们在上方不断地打着圈子哀哀啼叫着,似乎在乞求把孩子还给它们。我的心被深深打动了,觉得自己犯了罪,赶忙上树把小鸟送回窝,大鸟欢叫一声扑进窝。那一回虽空手而归,但心里很高兴。”慧娴又瞥了一眼,暗想此人本质还是善良的。这时有人叫着葛校长,俩人往后一看是向老师。

向老师走过来,慧娴含笑说:“时间还早,不在家多待会儿?”

“有几本学生补交的作业本,昨天忘了带回去,今天要早点去批改,上课时才能发下去呀。葛校长,真服了你,天天最早到校,最迟离开呀。”

“哎呀向先生,我说过了你是老前辈,叫我名字就行,拜托拜托带个头吧。”

向先生笑而不语。洪季英见她没跟自己打招呼,遂笑道:“向先生,一个大活人在你面前,没看见呀?”

向先生吃惊地眯起眼睛从头打量到脚:“嗬,季英呀,你这样行头我怎么认得出来,是不是工厂出了什么问题呀?”

季英呵呵笑:“没有呀,没问题,穿工服干活方便,有见过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在干活做事的吗?我这样子吓着你了?”

“我一把年纪了什么没见过呀,你到我家都是西装革履,头一回看到你这样装饰呀,还有这怪里怪气的帽子。”

“这叫鸭舌帽,在国外是很常见的。”

向老师笑,“有点名副其实呀。你们俩认识?”

“我和葛校长现在是邻里,对不起失陪了,我上班去啰。”洪季英骑上车,清脆的铃声渐远渐失。

慧娴同向老师继续前行。慧娴着红黑方格旗袍,向老师则是藏青色的,外人看以为是一对母女。

“我堂姐家也在福井弄,最近我常去堂姐家,同洪季英算是点头熟人。”慧娴解释。

“哦,我心为你家也搬迁到福井弄,那巷子好风水呀。季英也是我们中山小毕业的,小时候可聪明呀,尤其算术回回第一名。他在班上个子最高,可从不欺侮同学。大学毕业后又出洋,他父亲不许他留在国外,他就听话地回来了。在东洲这小地方可谓是英雄无用之武,大材小用可惜了。

他很有心呀,每年都来我家拜年,是一位有情有义的人。三十好几了也不成个家,我都替他着急。”向老师咦了一声略有所思看了慧娴一眼,“葛校长,我倚老卖老讲一句,我忽然觉得你跟季英很般配呀。不是我夸自己的学生,论才干论人品季英是百里挑一,外表也很有男子气概。你在堂姐家认识他,这就是缘分,要不要我来做个红娘呀?”

向老师的话未说完,慧娴的脸已红到耳根,白净的皮肤像涂了层胭脂,她又羞又急不知如何作答。对于洪季英的意图,她心里已有数,嗤之以鼻痴心妄想而已。向老师不了解所钟爱的学生在男女问题上的德行,不知者无罪。她也不便在背后多嘴多舌,况且向老师是一片好意,她不能够对前辈动气,只能一笑置之。幸好向老师注意到她的窘态,以为是难为情,便不再往下说。俩人到了学校二楼慧娴朝向老师点点头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向老师则去了隔壁的教师办公室。慧娴关门时,向老师扔过来一句话:“慧娴,考虑考虑呀。”

慧娴关上门以为这就把向老师的话挡在了门外,她拉开抽屉取出记事本,看一下昨日下午写的今日要做的事,可不知怎搞的耳边嗡嗡响着向老师的声音。她紧皱眉头摇晃几下头,自己对自己说:“荒唐荒唐”,声音没了,可一坐下声音复起。她双手捂耳把门打开,上楼的脚步声,隔壁的说话声顿时传了进来,那个声音消失了。慧娴嘲笑自个儿走火入魔了,可心里却静不下来。发愣会儿她想既然不是大凶大恶之徒,那就作为一般的朋友嘛。奇怪得是作出决定后,心情马上轻松了。她深吸一口抓起笔记本和笔走了出去,记事本上写的第一件事是要听新教师的课。

日复一日,慧娴渐渐习惯了洪季英的相伴相随,洪季英很健谈,谈天说地更多侃他自己,揭自己的短,说得幽默风趣,慧娴觉得脚下的路变短了,所聊的从不涉及男女之事,慧娴对洪季英的厌恶之心也一天淡似一天,偶尔也搭腔一二句。当时年代,一男一女边行边语,外人眼里当他俩是一对情侣,慧娴也看到行人的眼神却不以为然,她认为自己坦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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