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花落
日军占领东洲已三个月多,街面上冷冷清清,一到晚上更是坟地般的寂静。每当日军巡逻兵走过,背后民众横眉怒对。虽然占领者到处抓捕枪杀抗日志士甚至滥杀无辜,但人心禁不住,在电线杆上,在街角处照样出现抗日标语,甚至贴到原市政府大楼现日军司令部的外墙上,这些标语如黑夜中的火光温暖着振奋着百姓的心。
当听到路人小声议论着抗日标语时,可云内心无比自豪,因为有她的一份功劳。可云什么时候成为抗日一分子呢?自从明理走后,在办公室批改作业或备课时,可云常走神,咬着笔杆子发楞。有一天下午,办公室里只有她与一同事赖文慧老师,可云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心想东洲已是深秋,永庆地处山区该是冬天了,明理带的冬衣不知够不够御寒。在东洲时无论多冷都不穿棉袄,说自己是吃狗肉的耐寒,这一回不知是否把棉袄带上。衣服是干娘打点的,自己不方便询问……唉!赖文慧老师见她一动不动瞅着窗外,便喊了句“想什么?”可云没反应,又叫了声“可云”依然不动,便笑了笑走近用指头在可云的办公桌上“笃笃”两下,可云才扭过头。
“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是想他嘛。”
“没有。”可云矢口否认。
“没有?我是过来人,瞧你失魂落魄的,以前可没这样。他不在身边,你牵肠挂肚是吗?”赖老师挪张椅子挨着可云坐下轻声发问。
赖老师三十五六年纪,身材矮胖貌不惊人,可为人豪爽,遇事冷静,同事有燃眉之急时,她往往能帮你想出个好点子,同事们全都很敬重她。她上高年级的语文和历史,课讲得很好,学生说听赖先生上课像听故事一样,校长也很器重她。可云刚来时常去听她的课,获益匪浅,可云感激她尊敬她。见可云没吭气,赖老师笑道:“看来我猜对了。听老人讲一心一意念着某人时,那人耳根会发热,就会很快回到你身边。”
“那也要等到胜利后。”可云幽幽地说,“什么时候才能打败日本呢?”
“那是迟早的事。”赖老师收起笑容,“只要人人为抗日尽一份力,就能早一天打败日本鬼子,把他们撵出中国,离别的人就能早一天团聚。”
可云摇头:“我能做什么,我什么都不会。”
“我们不能上前方杀敌,但同样可以为抗日尽一份力,比如贴标语,发传单。让大众百姓看到光明,也让日本人知道中国人不会屈服,知道中国人抗战到底的勇气和信心。宣传工作是很重要的,当然这也须要胆量的。”
可云抬起头看着赖老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要去找谁呢?我不认识那些人,是不是要参加什么组织?”
“你晚上到我家来,我们再谈。记住,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家人。”赖老师严肃地说,可云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
赖老师家住在西城区桂枝坊11号。可云进屋后看到厅堂中已有三男一女四位年轻人围桌而坐,八仙桌上有一副凌乱的麻将牌,三男当中有一位学校同事——上体育课的季耀祖老师。看到她四人站起来朝她点点头,季老师招呼她坐下并给她倒上一杯热茶。赖老师说,你们给新来的介绍一下经验吧,四人你一言我一句讲了起来。四人离开后,赖老师又跟可云交谈了良久。
可云与季老师组成一个小组,一人望风一人下手。发传单是在行人拥挤的场所,贴标语一般在晚上九点以后,一人望风一人张贴。季老师个子高看得远,通常他望风可云张贴,每贴一张,可云就觉得跟明理近了一步,她相信贴到一万张时,明理就回来了。虽然知道这些活动是有生命危险,但她毫无畏惧,对明理的爱,对侵略者的恨支撑着她。那天明理送她回去,牵着手走了一程又一程。这是她头一回跟心上人手牵手,她真想永远这样走下去。当时她的感觉很纷乱,离别是痛苦的,可在这痛苦的时刻她却感受到幸福,她知道了明理心里有她。从那天起,她心里总是甜丝丝的。有一晚梦见自己穿着白色婚纱跟明理牵着手,可恨邻居的鸡啼声吵醒了她,“死瘟鸡”她骂了一句。想起一首唐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看来无论古人今人心情是一样的,她祈盼着真实这一天的来临。
可云姐弟仨的长相全随父亲,唯一像母亲的是脸上的酒涡。相貌平平的素兰由于左颊的酒涡笑时有了一分俏,而可云两颊皆有,给本来就眉清目秀的她更是增色几分。美林很羡慕可云的酒涡,常常用手指戳着面颊,希望久而久之能弄出个酒涡,有一回被月娇瞧见还问是否牙疼。过去福井弄里最美女孩子数小丽,现在则是可云了。郑家的人除了济民外全认为凭可云的容貌、性情一定要找一位不仅人品优秀而且家境优越的女婿才行。
见女儿每礼拜总有一两晚深夜才归,当父母怎能不过问,可云回答跟几位朋友聚会,回来时有人送,不必担心。佣人吴嫂说,瞧那眉眼准是见相好去了,女大不中留。济民认为吴嫂猜测也许没错,近来女儿心情很好,嘴里常哼着歌曲,十有八九是爱的缘故。他最清楚爱的威力是拦不住的,只能叮咛女儿千万要小心。素兰很反对,半夜三更的,万一撞见歹徒那不糟了。或遇见日本囝当你是抗日分子,一枪崩了你,为什么白天不能聚会呢?可云说白天大家都忙,晚上才有闲暇,聊着聊着便忘了时间。素兰说你聊得高兴我可提心吊胆,大姑娘家不比男孩子,晚上别出去了。可云看着父亲,济民说,你娘讲得是实话,你回来后你娘和我才安心合眼睡觉,等你当了娘就会知道当父母的心,要出去的话别超过十点。可云嗯嗯答应。素兰又说,若是很要好的朋友就请他来家里坐坐,我和你爹是很开明的。可云笑着说,想到那儿去了,不是的。
月娇却觉得这其中定有隐情,她了解她的干女儿是位念旧的人,不会这么快移情别恋,但无论她怎么旁敲侧击,可云一口咬定在朋友家。她对素兰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保险起见晚上还是不许她出去为好。素兰说,我也很不赞成,可脚长在她肚皮下,总不能夜夜守着她,而且也确实有人送她回来。有一晚济民被请去出诊,回来的路上看到她,旁边是有一男人同行,济民没声张远远跟着。济民说灯光昏暗看不太清晰,但应该有三四十岁,我吓了一跳,可云发誓说是一般朋友,我半信半疑。我对她讲了要当我女婿的条件,她只是笑,我也拿她没办法。还是你有能耐,挑了一位好女婿,一块躲在山沟沟里,也用不着担心安全不安全。月娇说,唉,她不在我身边,我心里空荡得很,世上事有一好没两好,各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月娇所言各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是指饭店生意每况愈下。每晚睡前,小鹏总要念叨一句:生意难做。自从政府各部门撤走后,许多有钱人也跑了,降低了消费能力,一些商家关门大吉,而照常营业的店面全是惨淡经营着。吉祥饭店的客人减了二、三成,月底一结账,别说有赚,能保本就不错了,小鹏愁得眉头拧成一条绳。怎么办呢?开源节流,通过薄利多销及延长营业时间等手段。可前者利已薄到保本的地步﹔后者更没有意义。自从沦陷后,饭店提早打烊了,因为过了晚饭时间几乎没了客人,关门更为划算。当然应该说还有最后一招,那就是裁员。可都是熟头熟脸伙计了,一个个又是拉家带口的,在这艰难时期打发回家的话,岂不是断了他们的生路,于心何忍?月娇明白丈夫的难处,宽慰说不单单我们一家,大家全是勉强维持着,家里还有一些银洋是爹留下来的,即使饭店没收入,粗茶淡饭也可以撑三四年。小鹏点点头,感激地看着月娇,但他清楚长久入不敷出的话,饭店难免关门大吉。他把状况摆出来跟伙计们一块商讨,商讨的结果是伙计们同意把工钱减一成,在这非常时期,大伙儿必须同心协力共渡难关。
无论苦乐哀愁,日子还是一天天过去了,转眼间年关又到。街巷市井依然萧条,年货无论花色或是品种乏善可陈,买的人寥寥无几。熟人朋友相遇彼此嘀咕过什么年,能活着就不错了。各商铺不约而同提早歇业过年,吉祥饭店也提早了两天,小鹏照例请伙计们吃了尾牙宴发了红包,他一脸歉意地说:“实在对不住,酒微菜薄不成敬意,红包也只是一点点小意思,图个吉利而已,望大家多包涵。”小鹏站起拱手作揖,众人鼻子酸酸的。钱多说:“别讲这些见外的话,生意清淡有目共睹,你的难处我们心里全有数。来,大家干一杯,祝来年生意兴隆大吉大利。”又压低嗓门,“早日打败日本囝。”大伙儿一起举起了酒杯。
小年夜,小鹏和俩儿子一块去了澡堂,月娇在厨房洗刷着碗筷盘子,还没等洗好,父子仨就回来了。凤英说怎么洗这么快?月娇说花了钱也不多泡会儿。小鹏喝了几口茶说:“烧点热水洗澡。”
“洗澡?”月娇奇怪,“没洗啊?澡堂也歇业了?”
“没有,里面有日本囝。”书林说。
“日本囝不让洗?”月娇边问边往锅里倒水。
“不是,”庆林怪异一笑,“日本囝好奇怪,不分男女一块泡在池里,还叽哩呱啦说笑着,真叫人开眼界。门口一位搓背的说,你们先看一看再脱衣服,我们听不懂什么意思,进去一看全明白了,急忙往外走,嘻嘻!”
凤英啧啧称奇。月娇说:“庆林小时候,有一回带他去剃头,那位剃头师傅一边剃一边攀讲。他说他在日本干了十来年,剃头这一行不少是东洲人,还说日本囝有礼没体,男女混在一块洗澡。我以为他瞎扯,看来他说得没错,你们看到了。”月娇笑了笑又说:“日本婆都不害臊,你们男人怕什么?”
“我是不怕的。”庆林嘻皮笑脸说。
小鹏瞪眼:“去,去,什么话?”庆林吐了吐舌头。
除夕夜月娇一家是在白家过的,这是月娇提议的,说俩家合在一块热闹点。由小鹏掌勺庆林打下手,烧了一桌美味佳肴。嘴巴一享受,白老爷的眉头舒展开了,月娇又时不时讲几句诙谐又喜庆的俚语,个个笑逐颜开。小桃吃得太急噎得打起嗝,一声一声的“呃”招得大家笑个不停。慧芬感激月娇提出两家一块过的好主意,她举起酒盅对小鹏、庆林说:“你们父子俩辛苦了,我敬你们一杯。”小鹏父子连忙站起,小鹏说:“不敢当。”白老爷说:“应该的,你们俩辛苦了。”凤英说:“应该我们感谢白老爷、感谢二少奶才是。”二妹站起来说:“我也敬老掌柜、小掌柜一杯,看你们烧菜我长了很多见识。”小桃脸红红的也凑热闹:“我也敬——”话未说完一声“呃”,满桌笑声。
大年初一,刚吃完特色早餐——年糕汤,可云就跑来了,手里提着一篮红艳艳的橘子。
“外婆、干爹、干娘、庆林哥,拜年拜年。”她弯腰行礼,然后把桔子搁在饭桌上。
“嗨,怎么没给我拜年?”书林提出抗议。
可云下巴一抬:“美了你,你比我小,应是你向我拜年。”
月娇道:“说得没错,哪有大的给小的拜年,你也去给师傅、师娘拜年去。”
书林说我知道抬腿便走,月娇叫住:“嘿,东西还没拿,没记性。”她进房拿出一包茶叶一包香菇递给儿子。可云说:“留给自己吃,我家里有。”小鹏说“你家里是你家里,当徒弟总得表个心意。”月娇说:“你爹对书林的栽培,书林要铭记在心,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得果不忘其本才行。”
书林走了,凤英问:“昨晚又是在大伯家过年的吗?”郑大妈于前年过世,长子为大,这两年除夕夜济民一家和二哥一家全聚到大哥家一块吃团圆饭。
“嗯。”可云点点头,“大人和孩子共吃了三桌,吵死了。吃完打牌,麻将两桌,四色牌一桌。入冬后我娘火笼不离手,可一打起牌火笼就扔到一旁。”
凤英笑:“打起牌来,心全放在牌上是不会感到冷。今年确是比去年冷,我也是火笼不离身的,你娘体弱更要火笼暖手脚。”
“干娘,美林有没有多带衣服去?听说永庆比东洲冷多了。”
“有,二少奶还给了一件丝棉袄,连汤婆子都带去了。”
“明理带了棉袄吗?我没见他穿过棉袄。”
“带了。是我放在箱子里去的,我还交待美林天冷时一定要督促小舅穿上。”
“小舅”二字是月娇有意讲给可云听的,她肚里嘀咕看来可云还是惦着明理,这可不妙。可云没有听出弦外之音,点点头说:“那就好,一听到北风呼呼叫,我就想他们会不会冻着,听说永庆会下雪的。”
“那多好玩,我只在书本上读到雪花飘飘,究竟什么样子,真想亲眼看一看。”庆林说。
小鹏叹一声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少了美林这话匣子,家里冷清多了,以前棋瘾上来,小鹏可跟明理下两盘,现在只能吞一下口水压下去。
“唉,能打败日本囝吗?”
“一定能打败。”可云右手握拳挥了挥,“我们手中虽然没有枪没有炮,可那些传单那些标语就是无形的枪炮,日本囝很头痛的。”
“那些人够有胆量,是什么样的人呢?”庆林说。
可云给凤英剥了粒桔子说:“还不是同我们一样普通的人呗。”
“给日本囝发现的话会掉脑袋的。”月娇说,“你晚上别出去,你没回来你爹你娘的心总悬着。”
“不会是去贴标语吗?”庆林笑问道。
“尽说不着边际的话,”月娇沉下脸,“干这事是要提着脑袋的,难道父母生你养你是为了让你去送死,可云可不是这种没心没肺的孩子。”
“我是随便说说。”庆林嘀咕着。
“那也不行,我听了害怕,正月头讲些吉利的话。”
“好了,就当一阵风吹过。”凤英说。
见庆林欲张口,可云手疾塞入两瓣橘子堵住嘴,自己却笑着说:“干娘,大家全怕死的话,谁去打日本囝?我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的。”
小鹏点点头。月娇不以为然说:“别人我管不着,我只管自己人,晚上别再出去了,跟朋友聚会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可云嗯嗯点头,庆林朝可云笑,可云横一眼。
第二天下午小满抱着女儿拜年来了,孩子已一岁多,眉眼像小满,见到生人小丫头伏在妈妈的肩上。小满把她放到地上,庆林拿着两粒橘子引诱着她。小丫头摇摇晃晃走过去,庆林慢慢后退,小丫头坚持不懈迈着步,庆林退到墙角抱了起来亲了两口递给月娇。
小满说:“哥当上爹肯定很是疼爱孩子的,哥也该娶亲了,想要什么样女孩子?”
没人如此当面问他,庆林的脸红了。小满笑着又逼上一句:“说吧,你喜欢什么样的?”
凤英、月娇也眯着眼瞅着他,看他怎么回答。庆林含含糊糊说了句“我不知道。”抬脚往外走,到门边又扭过头说“要俊的”冲出去了。凤英点点头,月娇却笑出了声。小满觉得干娘的笑声有点怪:“干娘,你是在笑哥说要俊的?”
月娇掰下一小块花生糕塞进孩子的小嘴里,回答道:“一副傻姑爷样子还要找个俊的。”
“哥哪儿傻?他像干爹一看便晓得是个厚道的人。干爹能娶到你,哥为啥不能娶位俊嫂子呢?”
月娇语塞,愣一下笑道:“你这孩子,怎么拿干娘来说事。”
“小满没说错,”凤英说:“没见过当娘的这样糟塌自己的儿子。你说庆林傻,傻人有傻福呢。”
月娇讪笑:“庆林模样是差点,这是实话,总不能是自己儿子便讲瞎话。”
“哪里差点,那是厚道,庆林是个实心眼的孩子,你太偏心了。”
“是,是,是厚道。”见凤英有点动气,月娇赶紧改口,“十个指头有长短,但个个连心,我不会偏心的。”怕母亲再纠缠,她岔开话题问小满给孩子取什么名字。
“她爷爷取的,叫长华。”
“有了孙女,婆婆对你好一点吗?”凤英问。
小满摇头:“她讲花了那么多钱娶进门却生了一个丫头,还讲第二胎再是丫头就抱掉。”
“这样婆婆真少见,家里又不是养不起。”月娇不屑地说,“”她自己不也是女的,会有报应的。明光疼孩子吗?
“明光和他爹都挺疼的,常逗她亲她,婆婆连碰都不会碰一下。孩子一哭就骂哭什么,你娘死啦,还有大姐也很厌恶长华。”
“大房举止并不为过,可以理解,”凤英说,“自己不会生,你生了她心里不是滋味,当然不会疼长华。你婆婆当嬷的人说话太恶毒,你干娘只生一个闺女,她若生四五个我都一样疼。”
月娇笑起来:“你是我亲娘,而她那婆婆东洲城也找不出第二个。倒是大房可怜,一个女人生不出孩子内心一定很苦,在她面前不要太露骨厚道点。”
“我知道,在她面前我不亲孩子,我进门后她常回娘家,一个月在家住不上一两天。——美林有信来吗?”
月娇摇头:“这是日本囝的天下,信怎么进得来。”她又掰下一点花生糕塞进长华张着的小嘴里,“好吃是吗?”她亲了一口。
“已走了半年多,肚子应该很大了。”
“最好像娴小姐一样生个龙凤胎。”凤英说。
“哪能你想什么就生什么,二少奶一直想要个闺女就是生不出来。美林头胎若是个女孩子,她保准欢喜。”
“娘,我想给二少奶拜个年,行吗?”
“行,礼多人不怪,我带你去。”
小满抱过长华跟随月娇走了出去。
正月初八晚,小鹏、尚发和阿俤三人聚在一块,哥仨一年一聚,今年是在小鹏家。月娇等人早早吃了饭,庆林找伴玩去了,书林在济民家,月娇在凤英房里边缝补着袜子边聊着,时不时起身到厨房取出温热的酒给仨男人送去。
饭厅的八仙桌上摆着七八碟下酒菜,仨男人边吃边侃着。阿俤嫌酒盅不过瘾换成了小碗,他们侃起以前在一块的时光,相互揭短,放肆大笑。全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他们百侃不厌。酒过三巡后有了一些酒意,不觉地扯到当下的日子。阿俤嗓门最大,先骂了句粗话,说生意难做,坐人力车的越来越少,一天下来只够交租金,等于给车行老板挣钱。实在熬不下去,大儿子带着媳妇回乡去了,他又骂了一句粗话,端起酒猛喝几口。尚发喝了一口说,生意少了四成,他把几位没有家室拖累的单身汉打发回家,他同俩闺女也下去跟工友们一块干才能勉强维持,头发都愁白了不少。小鹏叹口气说,都一样,饭店生意也是很清淡,连做皮肉生意的都冷清许多,以前那些姑娘常来饭店煮碗面端盘菜,现在难得上门。阿俤嚷道他也不拉车了,在巷口摆了个水果摊,可光顾的人非常少,水果烂了,最后装到自己肚里。而今除了小儿子要拉车吃干饭,他和老婆还有一个女儿一日只吃两餐,盐拌粥填肚子,他嗓门低了下去。
“哎呀,你这家伙,怎么不早对我说呢?”尚发叫起来,右手伸进怀里掏出七八张钞票,“拿去买辆车省下租车费。”
“不,不,这不行。”阿俤把钱推回去,“现在大家都不容易。”
“什么行不行,你我什么情分。”尚发把钱推过去。
“眼下你也难。”又推过来。
“再难也不至于盐拌粥的地步,拿起来,不然我跟你急。”又推过去。
“收下吧,我这儿也有一点。”小鹏从口袋中掏出钱。“应个急,不能再吃盐拌粥了。”
“哎呀,你们俩干什么啊?”
“不是给你,是给嫂子的,快收起来。”尚发挥了挥手。“饿坏嫂子找你算帐,给嫂子家用的,可不能拿去喝酒。”
阿俤眼里泪花隐隐,小鹏伸手拍拍肩膀,“凭咱们哥仨情分,这是应当的。”
尚发举杯说:“咱们虽不同姓,也没有结成金兰,但比亲兄弟还亲。来,干了。”
阿俤仰头一碗酒咕碌碌下了肚。九点多,尚发同小鹏一左一右扶着阿俤回七拐巷,小鹏还叫月娇包了些卤货给阿俤。
几天后,阿俤带着十八岁的细仔来家致谢,小鹏一见便笑了。五官像母亲,个头随父亲,鼻直嘴阔,膀大腰粗。可肤色是青出于蓝胜于蓝,黑得发油,若演包公绝对不用上彩,憨头憨脑一看便知是老实巴交的人。父子走后,月娇说叫二壮名字取得挺利索。小鹏说是阿俤自己取的,他讲男孩子要像牛一样壮才有力气拉车,女孩子要心灵手巧才能讨丈夫喜欢。仨闺女取名大巧、二巧、三巧。月娇笑着说取得有意思,穷人家的闺女会过日子,挑一位给庆林当媳妇。你不早一点说,大的两个已出嫁,小的也订亲了。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