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长吁一口,“哇,总算写好了。”伸了伸懒腰,看了下怀表,不得了快十二点了,她端起已凉的荷包蛋,肚子真是饿了,三两口便下了肚。听听外屋没一点声响,想母亲已经睡了,她站起来蹑手蹑脚走出,见母亲睡在躺椅上,眼睫毛还沾着泪花,怀里抱着父亲和二哥的相框。她明白母亲一定又在思念父亲和二哥,她小心地掰开母亲的手,杷相框挂回墙上,拿起毛巾毯轻轻地盖在母亲身上,又踮起脚尖走了出去。在天井她深呼吸了几口后,进厨房刷牙洗脸回到房里,她轻唤了两声,想叫母亲上床睡,可母亲没有醒来,“算了,睡得正香呢。”她关了灯进里屋躺了下来。夜,静悄悄,可听见窗外虫儿的鸣叫声。“哦,什么声音?”她扑哧一笑,母亲也会打鼾,自己以前睡得早都没发现。“母亲这一生太坎坷了,儿时失去双亲,到了中年又失去丈夫和儿子,命运之神对妈妈太不公平了。”小寒心里感叹,“爸爸和二哥若活着那该多好啊,可恨日本鬼子夺去了二哥的生命。爸爸之死也得归罪于他们,现在投降了有什么用,爸爸和二哥已经死了,二哥在世上只活了二十个春秋,还没来得及享受生活便走了,像一颗流星一样陨落了。”小寒牢牢记得那一天——十一月二十九日。
上海沦陷后,日本鬼子大肆在上海抓捕抗日分子,开着军车在街头横冲直撞。十一月二十二日那天,二哥与几位同学在街上蹓跶时,因躲闪不及被疾驶而过的车撞倒,飞起几米远,头部受到重创,脑浆都流出来,待爸妈赶到医院二哥已命在旦夕。爸爸对医生说:“只要能救活儿子,花多少钱都行。”爸妈日夜守候在二哥身旁,可二哥的伤势太重了,与死神搏斗了一个礼拜后,二哥最终束手就擒。那是个阴沉的黄昏,二哥睁开无神的眼睛说:“船票要作废了,”爸爸嘶哑地说:“一张船票值儿个钱,待你康复后,爸一定设法让你走,大哥在美国等你。”二哥露出笑容,“爸、妈,我爱你们。小妹,我也爱你。我困了。”二哥慢慢闭上那双大眼睛再也没醒过来。爸爸像女人一样号啕大哭起来,妈妈晕了过去,她也声嘶力竭地哭叫着“二哥,二哥。”
二哥走了,也带走了爸妈的半条命,妈妈痴痴呆呆了好些日子;爸爸更是自责不已,如果去年让二哥走,不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可世上没有“如果”二字,半百不到的父亲几天内头发全白了,茶庄也无心经营。父亲决定离开这伤心之地,在保证店员留用的条件下把茶庄转让了出去,住宅也卖了,两位佣人多给了六个月工钱打发走,又花重金托了关系后,带着二哥的骨灰坐船离开上海回东洲老家。船开了,父亲站在甲板上望着码头,神情很复杂。他十七岁来到上海,在这块土地上奋斗了三十来年后,带着无法愈合的伤痛离开。上海徐徐后退,越离越远,越来越模糊,父亲还伫立着。
父亲的老家在东江南岸,北岸就是东洲市区,村里有二百多户人家,全以种植水稻和柑桔为生。七岁那年冬天,父亲曾带她回来一趟,恰逢柑桔成熟季节,放眼望去,橙红色的果实挂满枝头煞是好看,树下全是喜洋洋忙着采摘的男男女女,连老人小孩都出动了。有的大嫂还背着吃奶的儿子,一些老媪头发上还簪着一朵小红花,小寒觉得新奇好玩也提篮跟着堂哥堂姐去采摘,老家给她留下很好的印象。此番回来,见树枝上已挂着柑桔,不过全是青的,还没到成熟的时候。父亲在家里是老小,上面有两位兄长和一位姐姐。爷爷奶奶在世时,父亲有寄钱回来供养双亲,老人家去世后,逢年过节父亲仍然寄钱给两位兄长补贴家用,所以父亲回到老家受到两位大伯的热情欢迎,腾出了最好的房间,可小寒觉得比起上海的住宅有天壤之别。她问过母亲,“以后靠什么过日子,我还要不要上学?”母亲说,“父亲在老家买了三十亩地,全是种水稻的良田,可租给别人耕种,往后靠田租吃饭、供你上学,无论怎样学业不能中断。”到家没歇两天小寒便住到市区姑妈家,并在附近的格致中学上学,周末才回家住上一天。可父亲一到老家便躺倒了,父亲在船上时常站在甲板上任凭风吹日晒,到家当晚便头痛,发热、咳嗽,没有一点胃口,请了村里一位郎中看了后说是风寒,服了一礼拜的汤药后才好转。但咳嗽依然不停,父亲以及大伯、二伯全以为咳嗽是不要紧的,可咳嗽声越来越重,还多痰胸痛,母亲再三劝说甚至发了脾气,才上东洲市区看了西医,医生诊断说是慢性支气管炎,在医院住了两个多礼拜。以后病情反反复复,中药西药轮番吃,一位老中医说父亲的病是气结于心,导致气血不畅,一大半属于心病,非药物能治。其实母亲也明白父亲的病全是由于二哥亡故之缘故,他常自言自语说是他害死了二哥。母亲劝父亲要想开点,“是主把晨儿叫走了,他在天国生活得很好。走了晨儿,我们还有宇儿和寒儿,晨儿是你的孩子,难道宇儿、寒儿不是你骨肉?你如此放不下,伤身又伤神,我人地生疏,万一你有个好歹,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办?”住在城里的姑妈也常回娘家探望父亲,姑妈名叫林瑛,十八岁那年嫁到城里,生下三个女儿,与姑父共同生活了二十来年后,发现姑父有外室且还有一个七岁大的儿子。大伯、二伯全劝姑妈忍了,姑妈却忍不下这口气毅然跟姑父离了婚,带着未成年的三表姐黄玫离开了。她租赁了一临街的房子,在父亲资助下开了家南货店,靠着自己的辛劳维持母女的温饱。姑妈笃信因果报应轮回转世,她开导父亲“一切皆是缘分,命中注定你和林晨只有二十年的父子情分,即使躲过这劫数,必定还有另一个劫数等着他,生死薄上写着的谁也抗不过。你还有两个孩子,大事都还没办,一个娶亲一个嫁出,这是大事,办了这些大事你才算尽到当父亲的责任,你要好好活着。”可无论母亲和姑妈如何苦口婆心开导,父亲只是叹息,他说二哥一人在天国太可怜了,他得去陪二哥。民国二十八年一个春雨潇潇的夜晚,被疾病和心病折磨了一年多的父亲终于撒手走了,母亲哭得肝肠寸断。失子的伤痛尚未抚平,相亲相爱的丈夫又离她而去,怎不椎心泣血。
料理完父亲的后事,母亲手中的钱也所剩无几了,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平时对父亲嘘寒问暖的大伯、二伯竟然打起馊念头。那天是礼拜六,她和姑妈回到家吃过晚饭后她在做作业,两位伯伯走了进来,重复“人死不能复生,自己要多保重”等安慰的话。姑妈说:“我讲过好多遍了,人已走了,要为两个孩子着想,为了斌斌的病,钱大把大把花出去,金山银山也花光了。幸好还有三十亩地,不然就要喝西北风了,你们俩也得帮衬点。”大伯、二伯“哦哦”着,姑妈又说:“你们忙你们的去,我和晚月有话讲,你们在不方便。”大伯、二伯对视一眼并没挪动脚步。姑妈问:“是不是还有事?”大伯点点头推二伯“你说。”二伯搔搔后脑勺,“你是老大,你说。”姑妈奇怪:“推来推去,准没好事,免谈。”“不不,是好事。”二伯说。姑妈狐疑地瞧着:“是好事?“是好事。”大伯加以肯定。“那说吧,什么好事?别蒙人。”打从离婚后姑妈变得干练多了。“是这样的。”大伯脸上堆起笑容,“小寒是女孩子,再过几年总要嫁人的,弟妹身边就没了人,我和二哥商量打算把我家老五、二哥家老六过继给斌斌,三十亩地分摊到他们名下,这样就有人侍奉了,这不是好事嘛。”母亲惊愕地看着大伯二伯,姑妈指着嚷到:“放屁,过什么继,斌斌又不是没有儿子,说白了你们就是在打三十亩地的主意。什么过继不过继,你们俩摸摸自己的良心,斌斌是怎么待你们的,他尸骨未寒你们俩就要霸占他的田产,欺侮孤儿寡母,不怕遭报应?还好地契上有晚月名字,你们俩休想夺走。”二伯瞪眼道:“你说得太难听了吧,什么欺侮什么霸占,我们是那样的人吗?没错,斌斌还有个儿子,可他在美国,我看是不会回来了,即使回来会到乡下来吗?我们也是为弟妹着想,完全出于一片好意,弟妹都没说话,你捣什么乱?”“你们这是好意吗?”姑妈毫不退让,“退一步说即使林宇不回来,还有小寒呢,她能照顾自己的娘亲,出嫁时把三十亩地作为她嫁妆。”“胡说,”大伯沉下脸,“地是斌斌买的,应该留给林家子孙。”“小寒不姓林吗?斌斌在的话,他要把田产作为闺女陪嫁,你们俩敢说半个‘不’字吗?你们就是欺侮孤儿寡母,还说什么好意不知害臊。”二伯拍着桌子:“给我闭嘴,你已出嫁了,没有资格在这儿说三道四,你丈夫在外头有家室,就因为你生不出儿子。识相的,脸朝下做人才是,还敢在娘家放肆,你算哪根葱?”“你……你……”姑妈脸色发青,指着二伯嘴唇哆嗦着。母亲赶快拉姑妈坐下倒上一杯水,而后不愠不笑地说:“大哥、二哥,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你们俩说的事容我今晚考虑考虑,明日给你们答复。你们在这儿吵吵闹闹,影响小寒做作业,林斌疼闺女胜过儿子,在我眼里,儿子、闺女一个样。”
大伯、二伯交换着眼色怏怏地走了。对于大人的争吵,小寒听得一知半解,不过有一点她很清楚,因为自己的大哥远在美国,两位大伯要把堂哥过继给母亲当儿子,而姑妈由于没有儿子连亲哥哥都看不起她,为什么一定要有儿子呢?儿子跟女儿还不是一样的,外国还有女王呢,她感到很不解。一整晚,母亲和姑妈一直低声交谈着,直到她迷迷糊糊入睡时,俩人还在说着话。
第二天下午,姑妈请来本家的两位伯公三位叔公到厅堂坐下,给每人送上一包一斤重的水果糖。二伯问姑妈要干什么,大伯制止,说来当证人也好。二伯催母亲说话,姑妈开了口:“各位伯公、叔公,今天是我弟妹请你们来,我大哥、二哥讲我是嫁出去的闺女算外人,没资格讲话,可我弟妹昨晚没睡好,上火喉咙疼,她要我替她讲,我下面讲话的意思就是我弟妹本人的意思。各位伯公叔公你们全知道,这几年我弟弟陆陆续续一共买了三十亩水田,地契上写得是我弟和我弟妹的名字,这三十亩水田由大哥二哥代为耕种,收成也全归他们俩。而今斌斌走了,留下孤儿寡母就需要靠这三十亩水田维持母女俩的生计,可我弟妹对农事一窍不通,且她是城里人,在乡下也住不惯,她决定把田卖掉搬到城里居住,以后在美国的儿子回来也有个落脚——”二伯打断了话:“你扯到哪儿去了,今天是讲过继的事。”“你坐下,我还没说完呢。”姑妈斥道,“各位伯公叔公,我弟妹的意思若大哥二哥要的话,一家人嘛,就按当初六成买价转让,这等于半卖半送了,亲兄弟明算帐,请各位伯公叔公做个中人。当然啰若大哥二哥不要,那只好转给他人,我看不愁没人要。“大伯二伯全坐不住了,拉下脸质问母亲怎么里外不分,不先跟我们商量就当着外人讲呢?姑妈说:“现在不就是商量,所以你们优先,还有晚月说她有儿子,不需要什么过继,不然就请伯公叔公评理。”大伯二伯气得眼睛瞪得像牛大,纠缠着母亲讲过继之事,母亲始终和颜悦色可总不吭声。而另一旁,五位长辈也在热烈议论着,一位叔公问大伯二伯要不要,不要的话他们要,“那全是上好的水田”大伯不悦地说着什么急,我俩正商量呢。一位伯公笑着说这还用得着商量,天大的便宜事,斌斌屋里太大方了,即使是亲兄弟也不能贱卖,钱总会用光,而地是年年有收成,足够母女吃穿。这道理你不会不明白,你是大伯,该劝止才是。大伯尴尬地支吾着。
三十亩地最终是卖给了大伯和二伯。当初父亲购置这田产是轻轻松松毫不在乎,而大伯和二伯却是倾尽所有。从陶罐中倒出积攒了几十年的银元,还卖掉了猪栏里的母猪,又向亲友借了些,即使如此钱款尚差一成,姑妈要去讨,母亲拦住。在乡下这一年,母亲看到了农家日子不易。
一个月后,母亲买下了现在这处住宅,跟上海的居所相比当然差远了,可有了家的感觉,小寒也不必再住在姑妈处。怎么维持生计呢?单靠手头的钱会坐吃山空,也不能依赖姑妈的周济,得有个谋生手段,母亲拿起绣花针。母亲在苏州住了七八年,向姨母学到一手苏绣手艺,无论单面绣或双面绣,绣出来的蝴蝶花鸟色泽饱满、清秀活泼。她把绣品缝制成枕套、帐眉、台布等寄放在姑妈店里销售,竟然销路不错,甚至有人上门订做。母亲感概说,当初姨母要她学剌绣,因为这是姑娘家必须的女红,那儿会料到今天要靠它吃饭,世事真是难料。
瞅着在母亲的飞针走线下,一朵朵花儿,一片片叶子,一只只蝴蝶跃然绣布上,小寒也来了兴趣。起初母亲教她简单的针法,如套叶针、羽叶针、切针、别针等,后来学了扣针、扣三丝、珠宝针、针洞等,再后来母亲让她帮着绣枕套边、台布边。见自己能帮上忙,小寒很是高兴。母亲还能写一手工整的蝇头小楷,教堂张牧师帮她揽一些代人誊写文稿的活。靠这些收入,以及母亲精打细算,日子还过得去。
母亲是一位很有情调的人,闲暇时喜欢打开留声机听昆曲,《长生殿》、《牡丹亭》、《钗头凤》、《西厢记》等唱段百听不厌,自个儿也跟着哼哼,有时还拿起琵琶弹上一曲苏州评弹。母女俩全酷爱小说,母亲喜欢的是《再生缘》、《红楼梦》、《天雨花》之类古典小说;小寒则偏爱《傲慢与偏见》、《简爱》、《安娜?卡列尼娜》之类西洋小说。母女俩各倚在自个儿床头看小说,母亲看到黛玉临终前焚稿断情,左维明全家沉舟自尽的章节时,泪珠儿滴滴答答落个不停;而小寒却为《傲慢与偏见》中幽默的对话哧哧发笑。她也看过《红楼梦》,她觉得,林妹妹优点缺点四六开,整日病恹恹弱不禁风,哪位当父母的愿意娶一位三天二头离不开药罐子的媳妇。且心眼小不能容人,动辄使性子闹脾气。而宝钗性格随和,为人善解人意,到那里都受人欢迎,别说贾母等主子就是丫环们除了紫鹃外也都喜欢宝姑娘。母亲是站在林妹妹这一边,说薛宝钗工于心计收买人心;她说林黛玉自命不凡无病自吟,俩人各执一辞,最后总是母亲先宣布休战,日子在温馨中一天天过去。
虽说温饱不愁,但每到交学费时,母亲还得典当一两件首饰。母亲说首饰压在箱底是死钱,拿出来用才变废为宝,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待手头宽裕再买也一样。回到东洲市区后母亲没添置过一件新衣服,可对女儿的穿着打扮却很在意,从来不落人后。前两年自己去省外念音乐专科学校,因东洲即将沦陷,以后汇款不便,母亲打点了一大笔钱让自己带在身上。母亲打从娘胎出来便有人服侍,到了苏州姨父家,同样丫环老妈子围在身旁。嫁给父亲后也是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舒适生活,要吃什么动一下嘴,想穿什么不是上先施就是去永安等几家百货公司。除了兴趣上来绣几条手帕外,家务事全由佣人拾掇得妥妥当当。可如今一日三餐、洗衣扫地全她自个儿动手,犹如穷人家的女人一样,这其中艰辛可想而知。母亲是位外柔内刚的女性,有的富贵人家一旦家道中落,便蓬首垢面羞于见人。而母亲总是一身清爽昂首挺胸,有这样的母亲是自己的福气。“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当儿女的无论怎样都报答不了父母的爱。这些年来母亲脸上又添了不少皱纹,而今有了工作,该好好侍奉母亲,给她一个祥和的晚年。我一定能做到,小寒挂着自信的笑容进入梦乡。
上课一个月后,小寒逐渐适应了老师的角色,也喜欢上了这一行。她发现学生中有不少人喜欢唱歌,音乐课是学生最爱上的,便组织了学生歌咏团。成员有五十多人,既有初中部也有高中部的,利用下午放学后的时间来练习和歌唱,优美的旋律动人的歌声在校园中回响着,给校园增添了生气。小寒和学生们一块高歌,似乎又回到那快乐的学生岁月。到了礼拜日,上午陪着母亲上教堂做礼拜,下午看电影或上公园走一走,看着母亲舒心的笑容,她很是高兴。
双十节放假一天,小寒与几位单身同事一快去金山寺游玩,傍晚才回来,一进门就说:“妈,今晚不用煮饭,我买了一些金山寺素食,味道可好了。”
晚月从厨房走出说:“米刚下锅。”
“捞起来呗,素食放到明天就不好吃了。你瞧,”小寒打开荷叶,“这是荔枝肉,这是烤鸭,那是火腿,还有糖醋鱼,颜色和外形都很像真的。这几块是菜包,口味也比外面店里好,热一下就可以吃了。”
“那烧碗肉片汤,早上买了五花肉想给你做东坡肉,全是面筋,也要搭配点肉味。”
“好,就烧碗肉片汤。”小寒点点头,回房换衣服去了。
晚月把素食拿进厨房放到锅里蒸热,然后烧水煮肉片汤。水开了,她把拌好地瓜粉的肉片下锅时,小寒手抓一纸笑盈盈走进来。
“妈,大哥他们已到香港了。”
“咳,我正发愁。”
“发愁?高兴都来不及,发什么愁?”
“你算一算回来几个人?”
“电报上不是写得很清楚,大舅,大哥,嫂子,还有你宝贝孙子共四人。”
“那你说家里住得下吗?我本来以为只有大舅和大哥,就将就挤一挤,我到你房里,他俩在外间,现在四人绝对挤不下。”
小寒笑:“妈,亏你想得出来,让两位大老爷们挤在一间房里。”
“挤是挤了点,一家人挤在一块更亲热,吃饭聊天也方便。”晚月说着把肉片汤起锅,小寒端了出去搁在小圆桌上,又进厨房拿出碗、筷、汤勺,晚月也端出素食,母女俩坐下来就餐。
“回来四个人只能住旅馆了,花销大,来来回回也不方便。”
“你不用愁,住的问题我早考虑到,并且已圆满解决。”
“哦,怎么解决的?”
“斜对门是魏家的后花园,你有没有进去过?”
“非亲非故,怎好随便进出,偶尔瞧上一眼,花花草草,亭榭楼台,满不错的。里面应该有白玉兰树,每年都闻到玉兰花的香味。”
“我去过两回,里面是有一棵高大的白玉兰树,树下有一幢房子。我问花匠阿金伯谁住在里面,阿金伯说是老太爷,老太爷喜欢清静,带着一位下人住在那屋子里。东洲沦陷时,姓魏的举家躲回老家避难,请阿金伯帮忙看家护院,阿金伯说东家要过了年才回来。半个月前,我同阿金伯商量把那房子租给我们一个月,我想大舅大哥最多也只会待一个月,他答应了。那房子里有三个房间,前面还有宽大的走廊,家具全是现成的,只要搬个被褥就行了,环境雅致又安静,离我们家只隔几步路,跟住在一起没啥两样。大舅一间,大哥大嫂一间,还空一间哩。”
晚月笑了:“太好了,没想到你能未雨绸缪,不然只能住旅馆。”
“你闺女能得很,就像《再生缘》里孟丽君,女扮男装的话,不中个状元也能捞个榜眼、探花。”
晚月呵呵笑:“‘王婆卖瓜,自买自夸。’那位花匠怎么一下就答应了呢?”
“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我们又是正正经经的人,不会给他添什么麻烦,他也能捞点外快,何乐不为呢。”
“明早你去找他,把租金给他,事情就算定了。”
“嗯。”
翌日早饭前,小寒去了对门,五分钟后得意洋洋回来,将一把钥匙往桌上一放:“这下放心了吗?”
晚月看着闺女点点头,“等下你陪我过去看一看。”
十月十五日,碧空如洗,是个宜人的天气。早饭后,姑妈和表姐来了,九点,晚月和小寒上码头接人,姑妈母女在家准备吃的。
码头上熙熙攘攘,海轮要到十点后才到,但思亲心情使人们不约而同早早来到码头等候,大家双目紧盯着远方的江面,谁嚷了一声“来了”,人群即刻安静下来。在水天之际出现了模糊的影子,影子逐渐变成了玩具般的小船儿,慢慢地小船儿大了大了,能看清楚整个轮廓了。接着看到甲板上有许多黑点儿,近了近了,那黑点儿是一个个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人群骚动起来,不少人朝海轮挥着手……
“妈,他们在那儿。”小寒右手拽着晚月的胳膊往左前方走,一边挥动着左手喊:大舅、大哥。
晚月紧地拥抱着大哥和儿子,而后一手抓着大哥一手抓着儿子,喜悦的泪花在眼眶中闪动着,可鼻子却有点发酸。大哥头发已灰白,身子也发福了;儿子离开时尚是不谙世事的少年郎,而今是三十而立的成熟男儿。儿子深情地喊着妈,大哥只是颔首,一切皆在不言中。晚月的喉咙似乎被什么哽住说不出话来,只是直勾勾看着。小寒见状解围道:“大舅、大哥,认得我吗?”晓阳哈哈一笑抓住小寒的手:“小丫头这么大了,真是相见不相识。”又对晚月说小寒像外婆。林宇则摁着小寒的胳膊从头看到脚:“大哥真的认不出了,有一位这么漂亮的妹子,小时候常缠着我,要我带你出去玩,记得吗?”林宇揑一下小寒的鼻尖。小寒笑着摇头:“不记得,忘了。哥,那是嫂子和我侄儿吗?”小寒指着林宇身后一位秀气的白人少妇和一位三岁左右的男童,他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好奇地张望着。见到母亲把媳妇给忘了,林宇赶忙介绍了妻子安妮和儿子林大卫。安妮叫了声“妈妈”鞠了一躬,晚月用不流利但发音精确的英文对儿媳表示欢迎。林宇抱起儿子:“快叫奶奶。”晚月高兴得接过手亲了一下,小男童毫不怕生,叫了声“grandmother”,喜得晚月在小脸上亲了又亲。安妮大方地拥抱一下小寒,姑嫂二人用英文交谈了几句。小寒叫来了三辆人力车,林宇夫妇带着孩子坐一辆,晚月和大哥坐一辆,小寒自己坐一辆,所有的行李都放在她这一辆上,车夫拉着他们往灯笼巷跑去。
到了灯笼巷口,因巷子很窄,人力车不便进去,一伙人下了车往巷里走去,安妮兴趣地打量着中国的小巷子。小寒走在最前面,她老远就看到姑妈和表姐,她问身后的大哥认得出姑妈吗?林宇说认得认得,脸型、身材都没什么变,那是玫玫嘛,同小时候有点像。正聊着,姑妈和玫玫迎了过来,林宇叫了声“姑妈好”,林瑛拉着手说,“你变得像你爸了。”就哽塞住了。表姐赶紧说:“三姈盼你们是望穿秋水,快进屋去。”
跨过门槛,林宇愣住了,这巴掌大的房子同以前上海的住宅相比实在差别太大了,“妈,你们就住在这里,这……”他说不下去,胸口似乎堵着一块石头。晓阳也低沉说:“想不到落魄到这地步。”
晚月淡然说:“这没什么,妈不也过得好好的。”小寒插话,“大舅、大哥,你们不住在这儿,住在对面邻居家的后花园里,等会儿过去,进屋吧。”
一行人走进作为饭厅的房间,房间确是小,进来七、八个人似乎就转不了身了,行李还搁在天井中。林瑛母女走进后面的厨房,几分钟就端出了四碗热气腾腾的鸡汤线面,上面还放着一粒鸭蛋,因为浇了米酒,香味扑鼻。小寒心细,拿了叉子给嫂子,晚月亲自喂小孙子吃。吃了两口,晓阳就连声夸鸡汤味道鲜美。林宇说在美国喝不到鸡汤,美国只有炸或烤,没有清炖。晚月说鸡是姑妈买的童子鸡,清炖一下倒很简单,只是我不会宰,是姑妈帮的忙。林瑛说自家人讲什么帮忙,又不是什么难事,要喝鸡汤还不容易,用小火煨就行了。不过鸡还得我买,你妈不懂得挑,一定要挑一斤左右的小母鸡,肉嫩熬出来的汤味道才鲜。表姐黄玫笑道,我妈是这方面的行家,邻里买了鸡都会拿来叫她鉴定,古人有伯乐识马,她是识鸡的伯乐。大伙儿笑,小寒用英语说给嫂子安妮听,安妮直点头。晚月把线面挑一大筷子给儿子,“孩子吃不了这么多。”孰料小孙儿大声抗议:“自己吃自己的,干嘛吃别人的?”大伙儿全乐了。林瑛听不懂,经小寒翻译后也直笑说:“这半番人小鬼大。”
饱餐后,大伙儿随着小寒走进魏家花园,晓阳和林宇夫妇细细打量着:只见花园里种着白玉兰、夹竹桃、木芙蓉以及四季花草,一方一亩大小的池塘中绿水漪涟,池面上架有拱形小桥,四周有假山、亭台和直通房屋的长廊。晓阳就是搞建筑设计的,他直点头,说地方不大,可布局合理别致,这就是中国园林特色。安妮也说beautiful。安顿好住宿后,小寒带他们四人去澡堂洗澡,晚月跟林瑛母女又忙起了午饭,此时已过了晌午。
晚上,林宇打开旅行箱,拿出从美国带回的礼物送给四位女人,其中有欧洲女性喜欢的尼龙袜,小寒和黄玫果然也很中意。林宇说明日他就去给爸爸、弟弟上坟,晚月说不急,歇几天再去。林宇问要买什么送给两位伯伯,林瑛说送什么送,当年他们俩不顾手足之情欺侮孤儿寡母,你不找他们算帐就够有情分了。晚月说算了不必计较,因为穷才那样。林瑛依然忿忿说,人穷志不穷,他们是忘恩负义。晚月摆摆手,别讲了,毕竟林斌卧床不起时,大哥二哥请医煎药问寒问暖,一日三餐也是大嫂二嫂送进来,我们要念着人家的好。乡下的人讲实惠,还是给点钱好,他们喜欢买什么自己去买,林宇点点头。
夜深了,秋凉如水。林宇房里已悄然无声,在晓阳房里,兄妹二人还在轻声交谈着。父母的骨灰被晓阳带到美国葬在公墓里,每年清明晓阳都会带上家人前去献上一束鲜花。晓阳告诉妹子,“费林牧师也去世了,临终前还提起你。”晚月叹息。“月月,你老了很多,再过两年我就满一甲子了,岁月无情啊。”晚月点点头,“我们都老了,爹妈若还活着,爹今年83,妈79。”兄妹又聊儿时之事,聊到后来,全泪珠莹莹。“月月”晓阳动情地说,“爸妈在天上看到你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要心疼死了,我看你们俩跟我一块去美国吧,彼此有个照应。”“去美国?”晚月摇头,“你和宇儿全是年纪轻轻就出去了,年纪轻适应力强,我这把年纪很难适应了。跟以前相比,日子是苦了点,现在寒儿在学堂当教师,有固定收入,手头就会宽裕些。我见你和宇儿都健健康康的,我知足了‘知足知足,恒足矣。’”“月月,人生七十古来稀,若活到七十岁也就只有十来个年头了。我希望在余下的岁月中你我能常见面,爹可是把你托付给我的,你还是考虑考虑吧,林宇也是这样想的。”“哥,这件事以后再说吧,很迟了,睡吧。”晚月站起来给大哥铺好床,“哥,晚上要盖好,岁数大了,一定要注意别受凉,这儿很安静,你放心睡吧。”晓阳点点头,“你走吧,今天也累了一天。”
因林宇心情迫切,故第三天便去了乡下老家——溪南村,大伯、二伯很吃惊。因晚月事先叮咛,故林瑛只是嘴角上浮着讥诮笑容,没讲什么刻薄的话,大伯、二伯也放下心来,宰鸡杀鸭热情款待。饭后休息了片刻就往山上走去,在父亲和弟弟的坟前,林宇哭得很伤心,他们身后站着一大群人,全是村里的父老乡亲。他们不是来哀悼逝者,而是来围观安妮的。他们像看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评头论足着,见番仔婆也如中国媳妇般给过世的公爹烧香磕头又啧啧夸奖……
接下来的日子,远方来客过起悠闲的生活。李晓阳和林宇都喜欢下棋,在这古典式的庭院中正好切磋棋艺,二人常在亭子里的石桌上对弈,将来将去,连一窍不通的安妮慢慢地也看出一些门道,觉得有点意思。更料不到的是花匠阿金伯是下棋高手,常把甥舅二人杀得片甲不留,逼得二人联手对抗,三人下得不亦乐乎。不仅下棋下得痛快,吃也吃得惬意。林瑛心疼侄儿,几乎每天过来烧几碗菜,她“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到处搜寻时令小菜与野味,半个月下来,甥舅等四人明显圆润了不少。安妮讲中国菜太好吃了,不由不放开肚子,等回到美国再减肥吧。晓阳讲中国菜讲究色、香、味,国外很多华人开中餐馆谋生,生意全不错。林宇讲姑妈若去开家中餐馆,生意一定兴隆。跟我们一块去美国怎么样?林瑛一笑说,“做几个人吃还能应付,多了可就不行了,再说番仔话我一句都听不懂,日子怎么过?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草窝,你讲是不是?”晚月点点头,“不说了,我给你们搞吃的去,我今天买到野猪肉。”林瑛风风火火走了。晚月说姑妈是位真爽人,别看她没念过书,可挺有主见,玫玫个性就像她。
林瑛走了,因安妮在场,他们用英文交谈,晓阳和林宇又劝说晚月跟他们一起走,安妮也跟着帮腔,晚月微笑听着,小孙子独自在自得其乐玩耍着。
无论儿子还是兄长终究说不动晚月,在东洲安逸快活住了一个月后,甥舅等四人踏上了归途,晚月恋恋不舍却面带笑靥送走了亲人。经历了一遭又一遭的生死离别,她变豁达了,“月有阴睛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只要知道亲人们过得好就行了,何必强求住在一起哩,小屋又恢复了平日的安静。这一天,她对小寒说:
“大舅、大哥给我一笔钱,叫我们买幢大点的住宅,你看买哪儿好?”
小寒反对:“我觉得这里挺好,小是小了点,但安静不嘈杂,俩人住够了。大舅、大哥是跟上海的住宅相比,当然觉得落差很大,我认为没必要买大的。”
晚月想了想觉得闺女讲得有道理,这灯笼巷安安静静的,自己也特喜欢这一点。“那就以后再说,他们给的是金条,也不怕贬值。”
“妈,我不同意买房子,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雇一位女佣,早晨来晚上走,你就像以前在上海那样看看书,弹弹琵琶,听听昆曲,兴致上来也绣一些解闷,但不是为了生计。再不然找姑妈聊天搓搓麻将,总之不要再辛苦了。大哥对我讲看到妈妈的手变得那样粗糙,他心里很难受。现在手头有了钱,就该用钱买享受,不要当守财奴,那样的话无论黄金或钞票全是废物。”
“不要跟在上海时比,此一时彼一时,‘落花流水春去也’过去的就是过去了。大舅、大哥也讲要请一位帮工,我觉得没必要,就两个人没多少事。”
“没多少事也是事,有条件了为何不让自己过得更舒服点?钱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看的。”
在小寒的坚持下,晚月同意了。几天后来了一位叫依全嫂的中年妇女,是阿金伯介绍来的,试工三天后甚感满意,就留下来。依全嫂以“太太、小姐”称呼晚月母女,晚月叫她不要如此称之,“我比你年长,叫大姐即可,我闺女就直乎名字小寒。你孤身一人,住后咱们仨就算一家人,彼此随意点,记住哦。”
依全嫂点点头,心想这东家是个好人。
奔丧的离开了,嘈杂了一个月的白家宅院清静了下来,而家中的顶梁柱慧芬却躺倒了。月娇讲她是累病的,身心皆累。作为丈夫的白修瑞心里当然明白,这些年妻子为了这个家的确心力交瘁。而他打从有了秋儿后,沉迷于秋儿之年轻温顺,眼中只有秋儿笑,那在乎过发妻心中苦,看着慧芬削瘦的脸庞,他感到愧疚和爱怜,毕竟曾是恩爱夫妻,他要用行动来弥补对慧芬的亏心。他细心地看护妻子,床头床尾端茶倒水,洗脸洗脚,喂药喂饭,常变着法子讲笑话,讲南洋的奇闻轶事来逗慧芬开心。来探望的慧娴见状也不由说:
“姐,瞧姐夫如此服侍你,我都感动了,这些年你牵肠挂肚总算物有所值。姐夫可评为东洲第一模范丈夫,想不到八年抗战还有这等好处。”
慧芬温婉笑着,她很虚弱没有气力说话,可胸口是暖洋洋的。修瑞哪甘示弱:“与老四相比,我是小巫见大巫。我想老四一定有过人的工夫才能降服你这位心高气傲的巾幗英雄,什么时候我请老四喝两盅,向他讨教讨教。”
慧娴笑道:“你是夸我还是损我,几年不见舌头大有长进。”
修瑞一本正经说:“嗨,当然是誇你,吃了豹子胆我也不敢损你,你一个我都招架不住,再加上老四我非趴下不可。你跟老四真是天生一对,连生孩子都与众不同,一次就来个儿女双全。话说回来,若没到这儿住,大好的姻缘就错过了,你得感谢我爹在福井弄安家落户,我爹走了,你就感谢在我身上,补请我嘬一顿。”
“去,这样说的话,我该感谢的是我姐,跟你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我若没娶你姐,你能上这儿来,饮水要思源,不是吗?”
慧娴哧哧地笑:“美林,瞧你爸强词夺理。”
修瑞扭颈看到美林站在身后,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心想糟了,这些戏谑的话被儿媳妇听到实在有失公爹的身份,可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只能对美林讪讪一笑。美林头脑单纯,并没有多想什么公爹、儿媳身份,只觉得两人斗嘴有趣。她笑道:“讲得全有理,娴姨得感谢妈,其次是爷爷,当然爸也功不可抹。”
慧娴赞道:“美林会说话。”
修瑞趁机下台阶:“好男不与女斗,何况你们有三人,惹不起躲得起,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说着朝门口走去。美林赶忙叫住:“爸,二妹问晚上要吃什么?”修端转身问慧娴:“能否赏脸留下来吃晚饭?
慧娴眼珠子一转说:“我姐讲你烹调有一手,你亲自下厨,我就留下来。”
“行,这容易,牛皮可不是吹的,我就露一手给你看。”修瑞自信地说。
修瑞走了,美林也随之离开,慧娴开怀地笑:“姐,心疼了吗?”
慧芬嗔了一眼:“他不是那种油腔滑调之徒,这些日子难为他了。我这身体也不争气,躺了这么多天还是软绵绵的,提不起劲。”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就躺着让姐夫好好服侍你,这是他应该做的,这些年全是你在替他服侍他的爹娘,他才乐得个清闲娶小老婆。”
“媳妇伺候公婆天经地义,你命好,老四家有他大嫂扛着,无须你费心,你真嫁对了郎。”
慧娴笑了。
本来修瑞是决定过了年后再返回菲律宾,可小雪节气这一天接到振兴电报,说生意上出了点事要父亲回来处理,修端回电要他自己看着办,不行的话请教大伯。翌日又来电报说大伯自个儿公司也出了麻烦脱不开身,还是必须父亲回来解决。慧芬心疼儿子劝丈夫回菲律宾,“振兴毕竟在生意场没多少年,经验不足,万一有个大差错,一家子不就要喝西北风?告诉你实话,家里的老本快用光了,若不是你和大哥带了钱回来,也许要靠典当来料理爹的后事。爹清楚这窘况,所以交待后事从简。振华就那么一点点薪水,哪够得上开销。淑华、淑贞尚小,念书以及将来嫁妆全还需要一大笔钱,生意一定要顺顺当当的,你已住了四五个月也够了,走吧。”修端说,“不然你跟我一块去菲律宾,也算散散心,我放心不下你。”慧芬心想,以前我都不愿去,何况有了秋儿,我更不可能去了,别人背后指指点点大老婆小老婆,俩女共事一夫,我绝对受不了。当然这些话可不能说出口,她只能说:“你是知道的,我适应不了那儿的气候,只能待在东洲。你放心,我身体已没事了,何况振华和美林都挺孝顺的,你对娶美林进门有点不快,但你也看到她是位好媳妇。这一回家里多了十来位人,虽然请了帮工,可人手还是有点紧,她在厨房里帮忙,没半点怨言,二妹夸她干活很麻利。所以即使振华是儿子,有些事不方便,那还有美林和小桃,你就放心地走吧,生意第一位。”
“待我处理好就回来,今年我要在家过年。”
“不必。旅途劳累,半百人了跑来跑去身体吃不消,孩子喜欢过年,大人无所谓。赚钱比过年重要,身体比赚钱更要紧,没身体什么都没有,什么时候振武、振兴一块回来过个年,我就知足了。”
慧芬通情达理的话令修瑞愈感惭愧,妻子襟怀坦然,而自己只顾自个儿快活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他搂过慧芬久久无语,慧芬颇难为情地偎在丈夫怀里,幸福涌上心头,丈夫好几年没有这样了。修瑞耳语一句,慧芬摇头:“大白天的,等晚上吧。”“我现在就要,晚上可以再来一回。”修端站起来拴上门,一把抱起慧芬放在床上,放下蚊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