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搬离灯笼巷
过了元旦,林若男已三岁了,还在襁褓时,小寒就给她唱着中外摇篮曲,从开始学说话也开始学唱歌,如今已会唱好多首儿歌。小寒一回家,小丫头就拉着她到风琴前要妈妈弹琴她唱歌,一首儿歌教几遍后,小丫头便能流利地唱出来。每当学会一首新歌,就立马跑到晚月跟前卖弄:“外婆,男男给你唱歌。”晃头晃脑唱起来。晚月若夸一声好,她就一首接一首唱着,听着稚嫩的童声,晚月、小寒笑容绽放。不仅仅会唱歌,晚月在做针线活时会哼哼一些昆曲唱段,小家伙听着听着竟然也能唱出几句,喜得晚月搂着她亲呀亲。晚月在小家伙身上倾注了当外婆的所有的爱,小家伙身上的里外衣服全是晚月缝制的。为了便于刺绣,衣服几乎全是单色的,从红、橙、黄到蓝、绿、紫,上衣的领子、袖口、衣边、口袋到裤子的裤脚、裙子的裙边,晚月无不绣上花、鸟、蝴蝶等图案,连毛衣外套也不例外。小丫头穿在身上又漂亮又雅致,映得秀美的小脸蛋愈加靓丽夺目,走在大街上,不少年轻的母亲注目相看,有的还问衣服是哪买的?由于没有兄弟姐妹,小丫头只能自己一人抱着洋娃娃玩。晚月深感孩子太孤单了,常给她讲些简单易懂的成语故事,如《孔融让梨》《司马光砸缸》等等,小丫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安静地听着。可只要听到小寒的脚步声,就会飞奔出去扑进小寒怀里,清脆欢掀地喊着妈妈。
晚月问女儿:“若现在小雪带着小虎来换男男,你舍得吗?”
“我……我不知道。”小寒嗫嚅。小虎是她儿子,她当然想要回来,可要送出男男,她一万个割舍不下。她看着小家伙会哭了,会笑了,会走路了,会咿咿哑哑鹦鹉学舌了,对她的爱怜日溢加深。夜晚睡觉时,小家伙总要枕着小寒的胳膊,用小手把小寒的脸扳到自己一侧,让自己的脸颊紧贴着小寒的脸颊。此时小寒的母性油然而生,她觉得小家伙就是自己的亲闺女,若现在要在儿子与小家伙中选一个,她是非常非常矛盾。“妈,其实只要小雪来封信告知小虎的情况,我就知足了。小虎在她那儿有爸有妈,男男在我们这儿只有妈没有爸,这样一想,我还感谢小雪给小虎一个完整的家。”
“你宽恕她了?”
“嗯。是男男使我宽恕了她们母女俩,当男男喊出头一声妈妈,我心头没了恨。我很不理解小雪,难道她一点不想知道自己女儿现在的模样,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骨肉?太绝情了,她是知道我们家的地址的,当时问一下她新加坡的地址就好了。”
晚月划了十字说:“下礼拜是男男的生日,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就三周岁了,带她出去玩一玩吧。”
“一块去西湖走一走。”
晚月点点头。
男男是正月初四生的,公历为二月二十日,晚月是基督徒,采用公历算日期。二月二十这一天,天气晴朗又暖和。下午两点时,祖孙三人正要出门,林瑛来了,晚月只得留下,小寒自己带着女儿上西湖公园去了。小家伙是头一回来,一切全感到新鲜,不断问这问那,小寒牵着她的手沿着湖畔走了一段后,小家伙便挣开她的手跑到草地上追逐着在花坛周围飞来飞去的蝴蝶,小寒则在石椅上坐下。她环顾四周:湖畔的杨柳刚刚返青,桃枝上排列着点点花蕾,草地一角的斑竹下,一对情侣亲密地依偎着,一切如旧。她不由得回想起四年前同明理带着母亲来西湖游玩的情景,母亲划着船那欢快的笑容仿佛就在昨天,谁料到那是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而今“东风渐绿西湖岸,雁已还人未南归。”世事真是难料!小寒伤感起来。自从有了男男后,伴随着扶养孩子之辛苦与忙碌,冲淡了对明理的思念,今天触景生情想起了他,小寒叹了一声,拉回思绪朝女儿望去。咦,振华蹲在孩子身旁,她走过去,听见孩子在问聪聪姐姐、敏敏姐姐怎么没来?振华说她俩要上学,下回一定带她俩来同男男一块玩。小寒笑着问怎么知道在这儿?振华直起身说:“我去你家,伯母说的。”小寒心里很是感激他记得男男生日。男男拉了拉母亲衣角指着湖面:“妈,我也要去划船。”小寒哄道:“你还小,拿不动桨,再过几年长这么高时,”小寒用手比了比,“才能去划船。乖,玩去吧,妈妈跟叔叔说说话。”
小寒和振华回到石椅上坐下聊了起来,小寒告诉振华,“按照农历正月初四是男男的生日,那天你丈母娘拿了鸡蛋、线面过来,又是农历又是公历,男男要过两回生日,我觉得她瘦了一点。”
振华点点头:“明理去了台湾,美林又走了,对她的打击很大很大。听秀秀讲,她常对着明理、美林儿时的相片发呆,她本是爽朗的人,如今话少了很多,美林的衣服她都留着。”
“哦,你提起衣服,我倒想起来,我整理明理的箱子时,发现在箱底有一件豆沙色毛衣,有七八成新,是穿过的,可我没看到明理穿过,这毛衣是谁打的?听明理讲你丈母娘不会打毛衣,他亲娘会打,可他亲娘走的时候,明理还是孩子,而这件毛衣的大小适合明理现在的身材。”
“是可云打的。”振华说,他把可云的事说给小寒听。小寒沉默了,对可云肃然起敬。同可云、美林相比,她平安健康活着,能沐浴着温暖的阳光,能自在地看着蓝天白云,能自由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能听着女儿快活的笑声,这一切全是生活赐于她的,她应该懂得感恩,而不是怨天尤人,小寒觉得自己又成熟了一点。她把目光投向女儿,见女儿正同一位年纪相仿的小男孩一块玩耍,俩人相互追逐着玩得很开心,女儿头发上蓝色蝴蝶结都歪了,那一对情侣也微笑注视着孩子。草地、鲜花、天真的孩子、相爱的男女,构成一幅温馨的油画,小寒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啊!活着真好。
离开西湖公园时,振华拿出照相机给母女俩拍了几张,而后俩大人一人一边牵着若男的手。才走几步,小家伙就说走不动了要小寒抱,小寒说玩都不累,走不动就留在这儿吧,妈妈同叔叔要回去了,说罢径直往前走。小家伙泪水汪汪跟在后面直喊着妈,振华转身抱起她,小寒说不能惯着她,振华笑着说今天是她的生日,就顺她一回吧。男男说叔叔好,妈妈坏,二人笑。
小寒要给女儿买生日礼物,在玩具柜台前,男男看中一把漂亮的袖珍小布伞和一个跳芭蕾舞的洋娃娃,小寒说只能买一件,小家伙求助地看着叔叔,振华笑眯眯不说话。小家伙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指着小布伞,售货员拿下小布伞给她,她又乐起来,也不要抱了,自个儿撑着小布伞走,小寒、振华相视而笑。到了灯笼巷口,振华告辞,小寒目送着直到消失在人流中,而小家伙早已一蹦三跳撑着小布伞独自跑回家了。当小寒推开家门时,她看到先她一步到家的女儿正抱着那个跳芭蕾舞的洋娃娃,她很诧异,晚月说了话:“是振华买的,你走后不久,振华来了,说是给男男的生日礼物,他真是有心人。”小寒哦了一声,怪不得在商店时他没帮着说话。
吃过晚饭,小寒拿出识字卡片教女儿识字,一个礼拜识十个字,打两岁半开始识字,小家伙已认识了两三百个字。半个钟头后,上课结束,小家伙要妈妈教她唱新歌,小寒说今天妈妈同男男一块唱学过的歌。小寒给女儿洗了脸,洗了手脚,男男依偎在妈妈怀中,母女俩唱起了“太阳光金闪闪,雄鸡唱三唱,花儿醒来了……”可能玩得太累了,唱着唱着,小家伙睡着了。晚月轻声说把孩子放到床上,妈有话要对你讲。
小寒把女儿放到床上,轻轻地脱掉外衣,盖好被子后走了出来。
“妈,什么事?”
晚月看着闺女:“依全嫂下午来过,她提起她丈夫的一位远房侄儿。今年三十四岁,在银行做事,老婆前年去世,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她讲那位侄儿外表过得去,人也实在,我嫌他有儿子”
“妈——”小寒打断话,“明理人在台湾,但我觉得他一直在我身旁,我和他在一起的日子虽然不长,但过得很快活,俩人若在相爱时,岂在朝朝暮暮。我一想起那些日子便觉得很幸福,他永远装在我心中,我要永远守住这份爱。我不是那种从一而终的贞女烈妇,但我现在没有那个念头。”
“一辈子不能相见能叫爱吗?”晚月反驳,“爱应该是摸得着看得见实实在在的。妈也心疼明理,愿主保佑他,但他已是你的过去,过去的就是过去了,人不能活在过去中,生活在回忆中,你要有现在,要有未来。妈不是逼你,妈同天下所有父母一样,都是为孩子着想,你个性外柔内刚,但再要强也得有个男人能靠一靠。《红楼梦》中凤姐不就因为太要强,总以为自己什么都能扛得起,结果在料理贾母后事时力诎失人心,自己也累垮蹬了腿,留下巧姐被人欺。今天姑妈来也说到这事,她也是希望玫玫再找个伴。哪一天妈撒手走了,留下你一人孤孤单单,妈连死都不能安心。别以为妈在唬你,妈六十来岁了,说撒手就撒手的,妈已比爸爸多活了十多年,你不能为了明理把下半生全搭进去。”
“还有男男。”
“男男大了总要嫁人嘛,到时不就只有你自个儿?寒儿,你劝依全嫂再找个伴,怎么事情落到自家头上就糊涂了?妈知道明理这人好,他对你好,对妈也很有孝心,可他人在台湾。瞧眼下这时局,别说十年、二十年,我估摸永远回不来了,这同过世没啥两样。你跟他缘分已尽,应重新找个归宿,现在就得考虑,趁着还年轻,还能找个差不多的,你才二十八,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寒儿,你已受了很多苦难,只要能翻过这一页,跨过这道坎,明天会是柳暗花明的一马平川。听妈的话,给男男找个爸,重新成个家,当你疲惫时,能有男人的肩膀靠一靠,凄风苦雨袭来时,家是最好的遮风挡雨的港湾。再说男男一人也太孤单了,你看当振华带着俩女儿来,或我们带男男去玫玫家时,男男跟孩子玩得多起劲哦。”晚月打出孩子这张牌,她明白最能打动母亲的莫过于幼小的孩子。见闺女垂脸无语,晚月叹口气又说:“当然这事也急不得,妈只是给你提个弦,你生活的圈子很窄,每天从家里到学校,学校到家里,一年一年就晃过去了,你自己心中得有数,有人给你介绍时,你别一口回绝,给自己一个机会好吗?”
小寒看看自己的脚尖依然不语,晚月心里着急,只能继续开导:“妈告诉过你,外公外婆过世后,由费林牧师照顾妈和大舅。有一年夏天,他带我们俩去海边观日出,鸡刚啼头遍,我们就坐马车出发了,到海边时远处的地平线还是黑糊糊一片。我们仨坐在海滩上静静等候着,等啊等,终于等到了日出,我和大舅全被日出的壮丽景色,尤其是太阳跃出海面那一刹那的绚烂夺目震憾得目瞪口呆。牧师却平静地说:‘因为经过黑夜的洗礼,所以才有磅礴壮观的日出,无论夜有多黑,总会过去的。你们兄妹俩经历了人生的浩劫,在往后的日子中即使遇到大风大浪,你们一定能挺得住。’牧师讲得没错,当你二哥、你爸先后离我们而去时,我告诫自己不能慌不能乱,你还有儿子,还有女儿,他们需要你,你一定要撑住,我挺过来了。你爸就不行,他从小到大风调雨顺没受过什么挫折,二哥之死对他是个致命的打击,他承受不了,你爸不是死于病魔,而是死于心病,失子的伤痛压垮了他。所以当不幸一个接一个降到你头上时,妈很担心很担心,还好主保佑,你像我一样挺了过来。但这还不够,你还年轻,妈同依全嫂都是过来人,知道这其中的滋味,所以为你着想,你应该再成个家。寒儿,明理只是你人生旅途中的一位过客,一个片段,一朵小浪花而已。浪花溅起后就消失了,永远不能再重现,而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须有个伴跟你同行,你只要打开心扉,就会发现世界是很大的,天下还有很多好男人。你还会有自己的孩子,阳光就在前头,你要勇敢地去追求,去接受新生活,只要你走出这一步,定会有另一番新天地。”晚月语重心长地开导着,她知道闺女流了多少泪,度过多少不眠之夜,她无力改变已经发生的事,但可影响闺女的现状,她要让闺女放下过去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小寒抬起头看着母亲,目光痛苦且迷茫,“妈,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我心里很乱。”
晚月心想乱总比麻木好,她点点头:“妈懂,妈不是逼你,妈只是提醒你,要把握时机,别耽误了自己下半生的幸福。你已是当妈的人,不能太由着自己的性子,好好想一想妈说的话。”晚月叹一声息了口。
小寒到厨房洗嗽后走进自己房里坐在床沿上瞧着女儿,女儿睡得很香,看来是玩累了,她摸了摸女儿的头,扬头看着墙上的二胡。每个礼拜天她都把二胡擦一擦,“二胡啊,你想念你的主人吗”,小寒觉得胸口很堵,站起来推开窗,虽说白天暖和,但夜晚依然春寒抖峭,仰望夜空,满天星斗似乎比夏夜更耀眼,一轮弯月很不显眼地挂在天空。“我该怎么做呢?”她耳边响起一首歌:我俩相约黄昏后,对着明月举杯立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地久天长永不变,星星为我们作证,风儿送来祝福,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明理自个儿写的词谱的曲,那一晚他兴冲冲说:“下午没事,我写了一首专属咱们俩的歌曲,你看行不行?”她看了直笑,歌曲是以四分音符为一拍,每小节四拍,从专业角度看来是目不能睹,但对一位基础乐理知识一知半解的人而言,算是可以了,不能扫他的兴,“还行还行”。她坐到琴凳上弹起来,明理和着乐曲摇头晃脑得意地唱着,从此后晚上睡前,他常在她耳边哼着这首歌。凝望着天空,小寒又站了片刻,叹了叹划个十字关上窗户,上床躺下。
夜已将半,小寒还未入眠,是否因母亲说的那番话呢?说是也不是,正月初二那天,她一家三口去黄玫家拜年,黄玫拉她到卧室里也说过此事,她反问黄玫你自己呢?黄玫苦笑说她是反动军人的老婆,帽子够吓人,谁敢要她,何况还有两儿子。拖油瓶的是女孩子,男人不怕,因为女孩子要嫁走,男孩子便不一样,一个还勉强接受,而两个,即使没有那顶帽子,也足以令男人止步。“我有此意,可找不到此君,只能收心拢性,老老实实当活寡妇。”自己也笑着说:“你一人当寡妇未免势单力薄,我陪你做个伴,一对寡妇姐妹花多好听。”表姐说:“那不行,我是没指望,你比我年轻,比我漂亮,男男又是女孩子,你前途光明,一定要风风光光再嫁一回,气死那些黄花闺女,替寡妇争口气,我给你当喜娘。”自己呵呵笑说:“好啊,你用竹竿给我拦一个,张三李四王麻子都行。”姐妹俩苦中作乐,自己压根儿没放在心上。可今晚自己很彷徨,心很乱,不,不是乱是痛,妈妈说了那么多话,只有一句击中自己的要害——男男太孤单了。也许母亲误认为自己已习惯了没有明理的日子,不,自己心里并没有放下,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无人能取代明理。每当回想起那些日子,明理就笑盈盈地浮现在脑海中,自己丝毫没有再婚之心,为了明理也为了男男。但她明白男男很孤单,她只能同小白的女儿小花玩,同小花说话,而小花只会用猫的语言回答。当跟振华的女儿或表姐的儿子在一起时,她一点也没有隔阂地搬出所有玩具一块过家家、搭积木,哥哥、姐姐叫得欢。有一回竟然说“妈,你生一个哥哥姐姐陪我玩”自己哭笑不得,心里却是灼痛,不过她不愿多想。可今晚妈妈直截了当点了出来,一针见血触到她的痛处。唉!怎么办?小寒左思右想着。突然“哗——”一声,窗外掠过一道剌目白光,接着一个霹雳震得窗户玻璃沙沙响,小寒正诧异从没见过如此骇人的春雷,男男却被惊醒了,叫着妈偎到她怀里。小寒搂着女儿低声说“不怕,有妈呢”,有妈妈的保护,男男很快又睡着了。小寒把她的头轻轻挪到枕头上,心想自己是否太自私了,只顾及自己的感受没有为孩子着想,记得在什么地方看过一句话:作为一位女人是弱小的,但作为母亲是强大的。一定要让孩子健康快乐长大,包括身体上心理上,这是做母亲的职责。当年明理的生母为了女儿下嫁,自己是否也应该为了男男而再婚?当然自己的情况跟她不一样,她是为了女儿能平安长大,自己是考虑男男的快乐,况且自己有挑选的余地,不仅要能接受男男,还得疼爱男男的才行。还有今晚发现母亲苍老了很多,她这一生够坎坷,我不应该再忤逆她的心意,不能再让她为自己操心,为了这一老一小,把过去的划上一个休止符,试一试找一个能交谈几句的男人一块过日子。当然若实在没有合适的只能罢了,也算对母亲有个交待,对自己也有个交待,因为已努力过了,行,就这样。小寒觉得心头畅快了些,听着窗外滴滴达达的雨声渐渐地入睡了,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是:春雷响,蚕宝宝出世,男男多了一种玩意。蚕宝宝是对门阿金伯给的。
无独有偶,在福井弄,振华同样也在思忖着再婚之事。白家是个大家族,亲友近脉很多,其中不乏好做红娘者,美林周年忌日后,便有人提出振华续弦之事,振华尚未从亡妻的悲痛中走出来,自然委婉地予以拒绝。去年清明后,七大姑、八大姨又接踵上门说亲;月娇也同意给孩子找个后妈,但强调一定要心地好,能善待孩子;父母更是积极地动员儿子再娶一位。修瑞背后还对儿子说,“男人同女人不一样,床上没个女人不行,十天半月尚可忍,时间长了哪受得了,怎么办呢?只能上青楼找姑娘。有的老婆知道丈夫是逢场作戏,闭一眼睁一眼不予计较;有的则坚决不许,你妈就属于后者,她派了秋儿来监视我,没料到秋儿反被我擒到手。男人嘛就是男人,长久忍着会弄出毛病的。当然要再娶就得娶一位有女人味的,要自己喜欢的才行。我早看出你不爱美林,是你妈逼得是吗?你才三十出头,正是大好时光,娶个自己满意的。”慧芬则说“没有女人不像个家,我知道你和美林很恩爱,但她走了,你年纪还轻,得再娶一位。只要你自己觉得合适就行,有我在,谅她不敢给孩子脸色看的。”
见大伙儿全如此劝他,振华也只好应付应付。从春夏到秋冬,红娘们介绍了好几位,振华面见了头四位,第一位和第二位是黄花闺女,一位姓危,二十八岁;一位姓关,二十七岁。姓危的面容姣好,介绍人讲因眼光太高,挑来挑去挑成了老姑娘。初次见面,危姓姑娘就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像审贼似的查个祖宗八代,然后直白地问起振华的薪水以及南洋那边的收入。振华如实相告自己的薪金,对于后一个问题,振华说那是母亲在掌管,他从不过问,二人又东拉西扯了十来分钟后,姑娘告辞了,走时还回眸朝振华嫣然一笑。翌日,介绍人回话说,女方很满意振华的人品,如果婚后由她掌管家中的收入与开销,包括南洋那边寄回来的钱与物,那她就不计较振华已有两个孩子之事。慧芬一听不待振华开口,就快刀斩于马下。第二位关姓女子比较文静,谈吐也风趣,可惜是个龅牙,振华觉得很不顺眼,虽说娶妻娶德,但至少五官要端正才行,这一位自然也黄了。第三位是个寡妇,二十四岁,模样清秀,未生育过。她告诉振华她与亡夫是姑表亲,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十八成了亲,恩爱了三年,他便因游泳溺死了。小寡妇泣不成声,她提出一个条件就是生下的头一个男孩要随亡夫的姓,慧芬那能答应。第四位也是个二十出头的寡妇,有一个两岁大的女儿,男人因心脏病突然去世。没了生活来源,婆家不富裕,娘家也无力多添两双筷子,她急着觅个能供给母女俩食宿的场所。她的娘家住在白家祖宅附近,祖上也当过清廷命官,到其祖父那一辈时,家道中落了。儿时听奶奶讲过白家昔日的气派,“那大宅院面阔七间,到底五进深,还带两花厅,老太太生了十个孩子,头尾是姑娘,中间八个全是儿子,振华的爷爷便是老五的孙子,家里进进出出全是带红顶的,啧啧。”故打小就对白家有一种仰慕之心。虽说白家今非昔比,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强,烂船还有三斤钉,何况还有南洋的生意,保证一辈子衣食无忧,所以非常希望能嫁进白家。跟前一位屈姓寡妇不同,她什么条件都没有,一分聘礼都不要,且誓誓旦旦说一定会把前房的孩子视为已出。这一位马姓寡妇是白家的老姑奶奶的大儿媳妇的表妹介绍的,老姑奶奶是白甫仁同一祖父的堂妹,现存的辈分最高的白氏家族长辈,这面子不能不给,慧芬热情地接待着大儿媳妇及其表妹。表妹唠唠叨叨夸着女方的美德,强调“屁股大,很能生,新婚夜便中了彩,九个月后就生下孩子。”这一点打动了慧芬,她把躲在书房里的振华叫出来,振华心不在焉地听着介绍人嘀嘀咕咕,最后由慧芬作主礼拜天下午见个面。
见面地点定在老姑奶奶家,老姑奶奶家是三进的房子,大儿媳妇住在第二进,女方很早就到了,人长得还算白净,就是颧骨高了点。振华拎着两包糕点敲开了门,同大儿媳妇有点嫌隙的二儿媳妇在门洞处对振华数落着女方的毛病,强调那人颧骨高是克夫相,娶不得。到了第二进落坐后,振华面带微笑安静地听着老姑奶奶同大儿媳妇东一句西一句搭着话,女方也没什么言语,只是脉脉含情地抛着媚眼,而振华像木头人似的浑然不觉毫无反应,礼节性地坐了半个钟头使告辞了,算是应了差。后来又推荐过两位,振华见都不见。慧芬急了,问他究竟要什么样的,他回答要一种感觉,这感觉不是什么条件那么简单,叫母亲别操心了。慧芬又气又无可奈何,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十月初二是慧芬生日,小桃回来拜寿,问起振华的婚事,慧芬抱怨了一番。小桃眨眨眼睛,蓦然一个念头涌上来,她找到振华:“我想一个人一定中你的意。”振华笑一笑说:“别来凑热闹”,
“打个赌,五块钱。”
“你输定了,别赖。”
小桃一笑说:“她头一回来咱们家,我就觉得她人很好,山不转水转,现在她也算是单身。”
“谁呀?”漫不经心的语气。
“小寒……眼睛睁得这么大,五块。”小桃伸出手。
“小寒”二字令振华心头猛然一震,眼前似乎拨开云雾见太阳般豁然开朗了,他拱手作揖:“多谢指点迷津,加倍奖赏。”从衣兜中掏出十块钱。
小桃不客气地接过:“那我等着喝喜酒啰。”
振华“嗯”一声,小桃离开了,他拍一下脑门,恨自己怎么没想到小寒,白白浪费了光阴和精力。如今找到了入口处的门,接下来就是用心打造一把开门的钥匙,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他回到自己的房里,细细地思量了一番,在心里制订了一张进度表。当周的礼拜日他就来到灯笼巷,胡编了一个理由:前晚梦见明理,醒来后想到你们,有什么事须男人干的尽管吩咐,比如劈柴火。晚月说谢谢了,我总是多给点钱,让卖柴火的人帮忙把柴火劈小,就俩大人一小孩也没什么事,你请坐。从此,几乎每礼拜日振华都会来一趟,不仅跟晚月、小寒攀谈,也很有耐性地陪着男男玩,有时还带着俩女儿来,他像孩子王一样,跟仨孩子一块过家家。晚月对小寒说,振华是一位称职的父亲,可惜有两个孩子,不合适。小寒笑母亲想多了,“你以为你闺女才十八岁,人人抡着要?他是念在明理的情分上,况且我们也是朋友。”
振华去灯笼巷去得勤,慧芬也看出了端倪。她并不乐意娶小寒为儿媳,小寒若是未婚或没有孩子,她会双手赞成,可如今已婚且有一孩子,更重要的原因是她觉得小寒的身子骨不是一个很能生养的女人。凭白家的家境,凭儿子的条件,找一位黄花闺女并非难事,儿子有点痴,自己可得把好关。眼下儿子没有明说,自己先做壁上观,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走着瞧。
振华自以为无人知晓他的盘算,他想待时机成熟后再公开。他不知该恨上天夺走了美林或是感激上天给了他机会,这个机会付出的代价太大了。若没有此代价便没有此机会的话,他会选择前者,但现在他不能浪费这机会。虽说朋友妻不可欺,但朋友已无望归来,即使他不娶她,也会劝她再婚,他若跟明理调换一下,明理一定也会如此劝说美林的。他同明理一样钟情于小寒,可那时他是有妇之夫,只能把爱隐藏于心,而以友情相待。如今他可堂堂正正去爱了,只要他用心,只要他持之以恒,他相信友情一定会升华成爱情。他要用行动证明他能取代明理的位置,担当起好女婿、好丈夫、好父亲等职责,幸福近在咫尺,千万莫错过。他把小寒一家三口的生日日期全牢记心中,所以今天他是有备而去西湖的,他耳旁听到人说他们是一家子,他相信他一定能如愿。振华带着对美好明天的憧憬闭上眼,一会儿便鼻息均匀进入梦乡,在梦中,他见到心爱的女人笑盈盈朝他走来,他紧紧地搂住她,吻着她的脸,吻着她的秀发。俩人躺在草地上宽衣解带,他把积累了三年的劲全用了出来,他快感地喊出了声而醒了过来。哦,是做梦,下身粘粘湿湿的。
同暑假相比,寒假较短,开学的前一天,学校同事教国文的沈莉上门来,晚月识趣地躲开。沈莉走后,小寒告诉说沈莉是来作媒的,对方也是同校教员,教数学的老师,去年同妻子离了婚,跟母亲一块过。
“年纪多大?”
“大我一岁。”
“你印象如何?”
“是位老实人,话也不多。”
“为什么离婚?”
“沈莉说是性情不和。”
“家庭倒简单,不过还是得托依全嫂去查一查,知道住哪儿吗?”
“翰林巷14号。”
几天后,晚月对小寒说这门亲事不行,那母亲偏瘫在床已五年,脾气变得异常古怪又爆燥,老大、老二全受不了她,带着老婆、孩子搬了出去;老三、老四是姑娘,一回家就遭母亲斥骂也就不回了。你学校那位先生比老四小十岁,是遗腹子,对母亲非常孝顺。原先老婆是一位小学老师,不满他不分青红皂白一味偏袒母亲,结婚不到一年便分飞了。邻里讲只要老娘在,娶十回离十回,你找个借口辞了。
“找什么借口呢?低头不见抬头见,总不能说他老娘不是。”
“推到我身上,就说我要求女婿过来住。”
头一回偿试就这样夭折了,小寒也不当一回事。两天后是三八节,学校请女教职工去看电影《黄飞鸿》,小寒跟校长比邻而坐,校长就是原先的军代表曹月娥,电影散场后,曹校长拉着小寒漫步而行落在其他老师后面。回到家,小寒向晚月汇报:
“今天曹校长介绍了一个人。”
“谁?”
“教育局文副局长文铁柱,南下干部,跟曹校长是山东老乡,且是隔壁乡。”
晚月惊讶:“他怎么知道你?”
小寒说起缘由。去年国庆游行时,为了烘托喜庆气氛,上级要求游行队伍中须有腰鼓队和秧歌队。有关部门协商后决定由学生组成打腰鼓的方阵和秧歌队方阵,每个方阵各二百名学生,并指定了几个学校参加,师范学校便是其中一所,分配了一百个名额。对东洲人而言,打腰鼓、扭秧歌是新事物没见过,小寒也不会,她带着学校开的介绍信上部队文工团学习去。打腰鼓,她只学了半个钟头便打得有声有色;而扭秧歌,观看了五分钟就扭得如杨柳摆腰优美自如。教她的一位年轻女孩子说她若年轻几岁,一定把她介绍到文工团去。回到学校后,每天下午第二节下课后就教学生练,有一天在排练时被来校视察的文副局长看见了,曹校长为俩人作了介绍,小寒寒暄了两句,过后也没放在心上。国庆后,曹校长似乎不经意地问小寒有否考虑再找个伴,小寒摇头,曹校长也不再提。今年元旦,学校要弄一台迎新年文艺晚会,她忙着指导学生排练。彩排时,曹校长陪着他来观看,礼貌起见,她跟他打了招呼,请他多提意见。几天后曹校长再提找个伴之事,她还是摇了头。“今天又提了,我问是谁,她才说是文副局长。”
“多大年纪?”
“三十四,山东人,什么沂蒙山,不过他不是什么山东大汉,个头比我高不了多少,也不壮,倒像个文弱书生。”
“有文化吗?”
“念过四年私塾,说话很有煽动性,他原先在部队是搞宣传的。”
“山区更是早婚,他年纪不小,怎么没成家呢?”
“我问了,曹校长说老家有妻儿,不过已离婚了。”
沉默半晌,晚月说:“那就接触接触,了解一下人品、脾气。”
小寒点头,她把这作为一顶母亲交待的任务开始了同文副主任局长的交往,所谓的交往也就是周末上公园走一走或看一场电影,小寒有印象的有《乌鸦与麻雀》、《三毛流浪记》、《赵一曼》、改编自老舍的同名小说《我这一辈子》等等。能说会道的文副局长在小寒面前很是拘谨,往往是小寒找话题,小寒想了解一些他老家妻儿的情况,几回到舌尖又担心太唐突而咽了下去,只有问起部队的生活时,文副局长才活跃起来。晚月也不再过问此事,她相信闺女能把握好分寸,她心里希望能成功,对方是当官的,对闺女今后的生活会大有好处。
五月初的一天,小寒回到家,晚月愁眉苦脸地告诉她居委会主任来过,说政府决定把灯笼巷柘宽成一条马路,要拆掉一部分房屋,她们的住房在拆除范围内,给两个月期限搬迁,自己能解决住房的就自己解决,无法解决的则由政府提供公房,房租很便宜。
哦,这真是晴天霹雳,小寒愣住了,母女俩相对无言,直到若男从里屋出来拉着小寒的衣袖说要唱歌。小寒哄道:“乖,妈妈有事,不能陪男男唱歌,男男喂蚕宝宝去吧。”小寒从手提袋中掏出一把新鲜蚕叶,男男拿了新鲜蚕叶跑了进去,晚月还是失魂落魄发呆着。小寒只得安慰说:“政府要修马路这是无法改变的,后天是礼拜日,我去看一看政府提供的公房是什么样的,如果不行,我们去租私宅。”晚月喃喃说住了十五年了,十五年了。
礼拜日,振华来了,母女俩没对他讲,振华离开后,小寒便出门看房去。几个礼拜下来,看了几处公房,全是大杂院,也看了几家私宅,就像当年寻觅房子结婚一样也没有满意的,此时已是六月中旬,母女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晚月叫小寒对文副局长说一声,问他有否门道,小寒摇头说不能让他知道,反正最坏就是住到公房去。礼拜日,吃过早饭后,小寒又要出去看房子,刚跨出门,一抬头便跟振华面照面。
“要出去?”
因心里着急,小寒脱口而出:“去看房子。”话一出口便懊悔了。
“什么房子?”
小寒请振华进屋说了情况。
“哎呀,怎么不对我讲?我也可跑跑腿。伯母,公房很嘈杂住不得,那些房子本来是有头有脸人物的住宅,他们跑到台湾去了,政府没收了房子,以很低的租金出租给无房的贫民居住。一幢房子住进七八家甚至十来家,热闹得像菜市场,打个喷涕,人人听到,到了吃饭时间,整宅都是咂巴声。”
“私宅也没有合适的。”小寒说,“再找找看,没有满意的也只能将就。”
瞅着发愁的母女,振华窃喜,上天又给他创造机会了。“我也去打听打听。这样嘛,没找到合适的话,先搬到我家住再慢慢寻找,我家楼上还全闲置着,小寒你住过应该还可以吧。伯母跟家母也有个伴,说说话打打麻将什么,男男跟我两个女儿也玩得来。”
晚月说那太打搅你家人,不行。小寒也反对,“以前只是过个夜,现今三口人吃喝拉撒,不方便的。”
“有什么不方便?不就多一个烧火做饭的灶台,我家厨房有三口灶,现在只用一口,两口全闲着。你去过厨房,里面站三五个人都不嫌挤,我家里人也不多,家父多半时间在南洋,隔一两年回家一趟住上个把月,算上俩孩子才六口。房子还算宽敞,也比较安静,离你们学校也不比这儿远,房间闲着也是闲着。”见母女俩没吭声,振华又说:“先这样定下来,到了下个月还没寻到合适的住处,就先搬到我那儿住,作为权宜之计。”
小寒看了母亲一眼点了点头,“那好吧,谢谢了。你今天早来,有事吗?”
“我已两礼拜没来,接下去期末考试又要忙上一阵,所以今天过来一趟,来得正是时候,走吧,我陪你看房子去。”
接下来的日子,振华陪着小寒看了三处私宅,每一处振华都能讲出一番不尽人意之处,当然也是实话。到了七月初,房子尚无着落,居委会已催促过几回了,看在晚月态度诚恳的份上,再给十天期限。母女俩商量后,答应了振华的邀请,暂住到白家去。
振华兴冲冲地回到家,慧芬不在,他对父亲说了此事。修瑞盯着他看了半晌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吗?”被父亲看穿心思,振华有点窘,“没有,纯粹是帮忙,明理同我的交情,您是知道的。”
修瑞拍着儿子的肩膀笑道:“有眼光,小寒比你俩位嫂子都漂亮,气质也好,性情也温柔。”修瑞前倾压低嗓门,“你妈的个性太刚强了些,自以为是,秋儿就不同,百依百顺像日本女人一样。”振华笑着不语,修瑞挺直身子又拍了下儿子的肩膀:“我能猜得出,你妈那双眼睛更能,我了解你妈,她不一定会乐意的,当年你爷爷看中朋友的一位孙女,她——”修瑞的话被慧芬打断了。
“父子俩头靠头在密谋什么?”慧芬手捧一束含笑问。
修瑞应变能力很强,立马说:“振华跟我商量一件事,我讲这得听你妈的,我作不了主。”
慧芬笑容绽放,把含笑插入花瓶中问什么事,振华陪着笑脸说了,强调只是暂住。“小寒的母亲,你是见过的,为人随和,很好相处,可与你作伴,男男那孩子也很乖巧。”
慧芬沉默了,过了会儿扬起脸说:“无论如何总是会有点不方便,即使亲兄弟住在一起,妯娌间有时也难免磕磕碰碰的。”振华紧张起来用眼神向父亲求助。修瑞开口道:“我就讲他话说得太快,这样先斩后奏岂不是令你妈为难,不答应嘛,你言而无信,这面子丢大了。”
振华低声下气说:“是我欠考虑,见他们焦灼,我想房间空闲着也是空闲着,所以就……她们也一再说太打搅我们。”
慧芬瞟了儿子一眼:“既然你已出口了,我也不能不给你面子,男子汉不能失信于人,就让她们暂住吧。”
“我代她们谢谢妈,我收拾房间去。”慧芬叫住:“你要跟你丈母娘说一声。”
“对对,我这就去。”振华快步走了,慧芬望着儿子的背影略有所思,她之所以同意,除了考虑儿子面子外,还有感于小寒的父亲当年对她很友善。
振华来到丈母娘家时,月娇正在厨房忙着,她现在一人要照看四个孙辈,有多忙就有多忙。四个孩子中,三个是庆林的,一个是书林的。书林于五零年秋季同包尚发的小闺女——包桂芳结了婚,拜堂那天,曾宝金还来过,脸上似笑非笑。来者不善,月娇赶紧给了一个大红包,说了很多好话才打发走了,她叮咛书林千万别对桂芳透露半个字。桂芳嫌跟公婆、妯娌一块住又挤又不方便,俩口子把家安在离福井弄不远的福安巷。翌年秋季,俩口子便有了儿子健华,为了喂奶方便,白天桂芳把儿子放在娘家,晚上带回来。因夫妻俩皆要上班,故一日三餐除了午饭桂芳在娘家吃外,全在福井弄用膳。一日,秀秀烧饭时似乎不经意地问:“娘,书林的薪水应该全交给桂芳吗?”
月娇哪能听不出媳妇话中话,淡淡地回答:“是交给桂芳,不过没多少。要交房租,在这儿吃饭总得交伙食费吧,还得留一点零花钱,交到桂芳手中能有多少?”
“桂芳在他爹厂里做事,每个月也有薪水的。”
“我问了,不多,尚发叔对自己闺女很抠门,还不如一般工人。”
“桂芳知道爹要把饭店交给庆林吗?”
“知道,他爹对她说过,饭店要交给大哥,大哥以后再给健雄。”
秀秀瞥了一眼,脸上浮起笑容,她放心了。其实月娇隐瞒了事实,福安巷的房租是月娇按月交付,伙食费也只收一点意思,这是小鹏决定的,因饭店要留给庆林,小鹏认为亏了小儿子,故要对小儿子补偿点。还有包尚发疼爱小闺女,明里给她一份薪水,暗里又给一份,月娇之所以撒谎,是为了让儿子之间、妯娌之间和睦相处,用心良苦矣!
五二年三月时,秀秀生下第三胎——女儿健玉。健玉七个月大时,饭店里干杂活的伙计离开了,一时又找不到人手,小鹏想让月娇去应急,秀秀自告奋勇说她去,“反正在隔壁,也不耽误喂奶,我也比娘有气力。”秀秀看着庆林,庆林也是有点怵老婆,遂点头说就让她顶替几天吧,小鹏只能同意。
饭店里有了女人,伙计们常拿俩口子打趣,庆林口拙,秀秀可伶牙俐齿的,店里的气氛一下活跃了,只要不影响做生意,小鹏也任之。秀秀觉得虽比在家里累,但比在家里做饭带孩子有意思,她对小鹏说不须再请伙计,由她来干就行了。秀秀确实干得很卖力,手脚跟嘴巴一样麻利,小鹏跟月娇商量后答应了,并说给她一份工钱,秀秀喜得合不拢嘴。而月娇又得劳碌了,一人照看仨孩子,还得烧饭烧菜。一礼拜后,孙辈中又增添了一新成员——书林的儿子。健华一周岁断奶后,桂芳也把他扔给月娇带,月娇不敢说半个不字。家里成了托儿所,这个叫那个闹,月娇恨不得有三头六臂,好在大孙女健英已五岁,能帮忙照看一下弟妹。由于她破相,秀秀嫌恶她,健雄出生后更加偏心,好在奶奶疼爱她,健英也跟奶奶亲,听奶奶的话,成了奶奶的帮手,不然月娇真要忙得连屙屎屙尿的工夫都没有。自家的事都忙不过来,更别说去看望小寒母女,今年只在若男生日那天去过一趟,压根不知道灯笼巷拆除之事,振华也未对她讲。当振华推开虚掩的门,看见四个孩子全在天井中,健英一手拿着拨浪鼓,一手牵着健华;健雄自个儿跑来跑去;健玉坐在竹童车里蹬着双脚想出来。健英看到振华口齿不清地叫了声“姑父”,出生时只有一线的裂缝现已有一粒绿豆宽。振华摸了摸她的头,把手中的两支捧捧糖给了她一支,另一支给了健雄。
“奶奶呢?”
“在厨房。”
月娇闻声出来:“我正想叫你到灯笼巷走一趟,我被这几个孩子缠得一步都动不了,好几个月没去看望男男了。”
“男男还好,不过灯笼巷要拆了。”振华说了搬迁之事,月娇沉默了。她想若明理在就好了,住到白家肯定比自家单门独户不方便多了,万一有个口角,自己该向着谁,且在人家屋檐下,得看人家的脸色,她心里叹气不觉叹出声。振华窥出她的心思,说:“您放心,我妈同小寒的娘一定相处得来,小寒的娘同您一样是位明白人,事事礼让他人。小寒更不用讲,住在我家时,无论同我妈或是二妹、泉妹全相处得很好。”
月娇想彼一时此一时情况不一样,眼下自己也没有办法,只能听振华的先搬到白家。
“给你家添麻烦了,我代明理谢谢你不忘当年的情分,什么时候搬?”
“五日放假,八日搬过来。”
“那我去收拾一下房间。”
“我会收拾的,你够忙了。”
“孤儿寡母的,有什么事你多担待些。”
振华点头:“您放心。”
“那件事怎么样,有合适的人了吗?”
“还没有,我心中有数。”
月娇又唠叨起人要善良,要对俩孩子好等等,振华耐着性子听完告辞出来,见弄口走进俩中年妇女,东张西望的,看到他就打听郑大夫住在哪一间。振华带到郑家门口,郑家大门敞开,厅堂中郑济民正在号脉。济民怎不在医馆行医呢?去年年初,市政府决定把教会开办的江夏医院改名为东洲市第一医院,除了原来西医各科室外,增添了中医科,动员东洲市几家私人中医诊所合并到市一医院去,郑家三兄弟开的医馆皆在名单中。郑家三兄弟全是识时务者,不约而同答应让年轻人去,自己却以岁数已大难以适应上下班规章制度为由回家颐养天年,可不少病人慕名而来,结果住宅成了医馆,每天上门来的病人也有十几二十个。因近在咫尺,振华利用寒暑假向济民学习针灸,也看一些有关的书籍,他认为多学一门技能没什么不好,慢慢地他也掌握了一点。
振华一回到家就赶紧打扫收拾房间,慧芬冷眼旁观。而在月娇家,小鹏得知后长叹一声,脸部表情很复杂,半晌开口道:
“我,尚发,还有阿俤三人中,数阿俤日子过得最紧巴巴,可他却把七拐巷的房子顶了下来,算有了自己的房子,我和尚发全住在丈人的家中。前几年,尚发也添置了一处房产,只有我……其实这房子是属于明理的,我们一家住在这里是反客为主,原先明理住在小寒娘家没觉得什么,如今要寄人篱下真过意不去,爹在地下准不乐意。”
“也怪我,从来没考虑过房子之事。”月娇也沮丧地说,“孩子小时,要吃要穿要上学,后来娶亲又花了一笔钱,这几年才宽裕一点,可要买房还差得远,生意都能像眼下这样红火,再过五六年也许能买得起。”
“还有,”小鹏瞥了一眼,“小寒也应该再找个男人,年纪轻轻的不能就这样过一辈子,还有几十年哩。”
“明理回来怎么办?”
“闭着眼睛讲瞎话,**、国民党势不两立,明理回得来吗?回来也要被当作国民党特务抓起来。”月娇哑口无言,“睡吧,要面对现实,别多想了,睡吧。”小鹏温存地说。
月娇扇了几下扇子,迟疑着说:“你看明理活着吗?”
“你相信他活着吗?”
“我……我相信他活着。”
“我坚信他一定好好活着,有出戏叫四朗探母,说的是杨家将里的杨四郎,杨家的人全以为他已死在战场,其实他没死,还被番国招为驸马,后来寻到机会偷跑回来探望老母佘太君。”
“我没有那奢望,只求能报个平安就知足了。”
“凭他的本事,他一定平平安安,睡吧。”
七月八日这一天,吃过早饭后,振华就上灯笼巷去了,二妹夸振华对明理真是肝胆,慧芬撇撇嘴没吭气。振华在路上拦了一辆人力车,多给了一点车钱,车夫才答应把车子拉进灯笼巷停在小寒家门前,振华要先送晚月和若男到福井弄去。若男穿着浅蓝色绣花连衣裙,扎着同色的蝴蝶结蹦跳着跑出来,振华把她抱上车,她以为要去叔叔家作客,双手抱着一鞋盒,里面有十几头快要吐丝的蚕儿,她要带去给姐姐看。小花似乎嗅出什么不客气地蹿上来蹲在若男脚下。片刻后,晚月缓缓走了出来,她一脚踩着车前的踏板又放了下来转身回眸,泪珠儿在眼眶中打转着。小寒明白母亲的感受,她何尝不感伤。这几晚,往日情景不时浮现,虽是陋室,却也充满了温馨,它记载了母女俩相依为命的日子,目睹了她与明理短暂幸福时光的点点滴滴。房子是实实在在的,看得见摸得着,是逝去岁月的无声见证人,明理的笑声、口哨声、二胡声全留在房子里,房子没了,一切随之消失,何处寻觅踪迹?守着房子就像守着明理般。现在连这唯一的慰藉也要被剥夺掉了,这是否意味着……那小井,那墙角的三角梅、那门、那窗是那么亲切,以前浑然无觉,要消失了才恋恋不舍。昨天振华用镜头在屋里屋外给祖孙三代拍了好几张照片,往后怀旧与回忆只能看照片了,小寒心情沉重走到母亲身旁搂着她。振华理解俩人此时的心情并不催促,车夫也瞅见了老人眼中的泪花,识相地耐心等候着。只有不谙世事的若男一声又一声叫着外婆,她很高兴去叔叔家跟姐姐们玩,可外婆怎不上来呢?小花附和着小主人喵喵地叫着。晚月抹了抹眼睛说:“好了,都过去了。”她转身坐上车,车夫拉起跟着振华的脚踏车往福井弄去了。
一个钟头后,振华返回,阿俤的两儿子大壮、二壮也拉着板车来了。大壮、二壮不是拉人力车的,怎么拉起板车?说来话长,大壮媳妇老是埋怨公婆偏心小叔子,小叔子有自个儿的人力车,大壮却要租人力车,家中为此闹得很不和谐。有一天,阿俤的老婆在大街上遇到尚发,因尚发跟阿俤俩口共住在七拐巷有四年多,阿俤的老婆对尚发很亲,她对尚发诉苦,边讲边掉泪。尚发听了跟她一块回到七拐巷,同阿俤商量把人力车卖了,再凑一笔钱买两辆板车,兄弟俩一人一辆上码头拉货,赚的钱不会比拉人力车少。阿俤听从了尚发的主意,卖掉了人力车,拿出全部积累,尚发再添点钱,兄弟俩一人一辆板车,赚多赚少各凭本事,家里才得以平静了。此回搬家,“肥水不流外人田”,小鹏又叫上兄弟俩。振华看到二壮,像看到老朋友似的热情招呼,得知他上个月刚成亲,立马掏出五元钱塞过去,大壮很是羡慕,当时的婚酒人情一般是五角到一元。
振华和小寒指挥二人把家具装上车,兄弟俩拉了两趟把大件的家具全拉了过去,小寒给工钱时,兄弟俩说小鹏叔已给了,小寒心里很是感激。送走了两人振华又帮着小寒收拾零碎的东西,放在脚踏车后架上拿到白家去。
在白家,二妹、泉妹帮着小寒摆放家具,比起白家老式的家具,这些家具的款式又简单又新颖好看多了。最令俩人好奇的是风琴,她俩上下打量看不知这是啥玩意,偷偷地问了振华,振华说这叫风琴,俩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时月娇来了,一脸歉意说她脱不开身帮不上忙,但午饭和晚饭一定要去她那儿吃。不待晚月开口,慧芬就说这什么话,两餐饭我都请不起?振华笑着对丈母娘说,讲好了,今天就在我这儿吃。月娇又说要带男男走,慧芬说两个姐姐早带着她上后院玩去,你一人带四个孩子还嫌不够?话音刚落,健英跑来说妹妹拉屎了,月娇一听急忙走了,慧芬直笑。
到傍晚时,房间拾掇得差不多了,前房大些,是小寒母女的卧室,晚月住在后房,饭桌和风琴摆在外面厅堂上,晚月坐下来歇口气。她环顾周围,她们只借用了右边的房间,左边的房间还空闲着,里面放满了旧家具,振华讲多是老掉牙的,放着占地方,扔了又可惜,就蛮放着。小寒告诉母亲:“以前我和明理就住这边,小丽姐住对面,谁料会旧地重游。不,旧地重住,上面有一层隔热层,夏天不热。后面是后院挺大的,明天我带你去看一看。”
“安分点,不要太随便,我们给人家添麻烦了,趁着放暑假你多跑跑,如果跟文铁柱事能成,妈一人只须一间就行了。”
“妈——,上哪儿我都带着你。”还要往下讲时,听到上楼的脚步声,小寒住了口。
上来的是泉妹,来请两人下去用餐。
饭桌上,慧芬热情地说:“中午没怎么吃,晚饭要多吃点。”
“叨扰了,我们来住会给府上带来诸多不便,实在不好意思,只要找到稍微合适的房子马上就搬。”晚月说。
“不急不急,房间也是闲着,人也不多,振华他爹前天又回南洋去了,家里更加冷清。振华东挑西拣的一点也不急娶个老婆进来,我正巴不得找个人来住热闹点。初来乍到可能不习惯、不自在,过些日子就好了,有什么怠慢之处,请多担待。”
“哎呀,您太客气了,您是雪中送炭,我铭记在心。”
小寒站起说:“给各位添麻烦了,我代表我一家谢谢了。”小寒行了一个躬。
“快坐下,别客气。”振华说,“住在一块就是一家人了,不要这么见外。”
“没错,”慧芬点头说,“太见外反而累人,虽说是两家人,现在楼上楼下住着,还该随便点才是。你们别客气多吃点,也不知合不合你们口味?”
“挺好的,二妹手艺不错。”晚月说,“这鱼片炒得真嫩。振华,你自己吃,她碗里的菜够多了。”
男男跪在椅子上,用调羹舀着吃,振华不时往她碗里夹菜。吃了半碗后,她问:“叔叔,金鱼真好看,它们吃什么?”
“吃小虫子。”
“它们有妈妈有外婆吗?”
“有,都有。
挨着振华坐的嘉敏一听立马问:“那谁是妈妈,谁是外婆?”
振华忍住笑说:“最大的是外婆,不大不小的是妈妈,小的全是孩子。”
“那爸爸呢?”嘉聪问。
“黑的是爸爸。”
桌上的人全忍俊不禁。男男又开口:“叔叔,给男男一条好吗?
“叔叔把一缸金鱼全给男男。”
“谢谢叔叔。”
慧芬夸男男有礼貌,而男男却迅速地把饭菜往嘴里送。
“妈妈,男男吃完了,咱们回家吧。”
晚月、小寒脸上的笑容顿时僵硬了,振华赶忙说:“男男不要金鱼呐?”
“要,男男带回家。”
“不和姐姐玩了?”
“明天再来。妈妈,走吧。”男男拉着小寒的手。
“乖,今晚就住在叔叔这儿。”
“不,男男要回家,男男要回家。”
“乖,明天回家。”小寒把女儿放到地上,“妈妈给你洗个澡,然后妈妈弹琴,男男唱歌,妈妈教你唱新歌,男男唱得可好听了,让奶奶、婆婆、叔叔、姐姐听一听。”小寒哄着,晚月低头抹了抹眼睛。
哄女儿睡着后,小寒同母亲相对默默无言坐了一会儿,晚月进后房去了,小寒也上床歇息。虽说腰酸背痛,眼皮也很沉重但就是睡不着,房间并不陌生,可心情跟那时是天壤之别。身旁的男男发出均匀的鼻息声,孩子尚小不知烦恼,只要有妈妈在,有外婆在,便能安详入睡,也幸亏还小,心灵不会受到创伤。可那直白的童言“男男要回家”却像一根针扎进她和母亲的心窝。听声音妈妈也没睡着,自己无能,不能让母亲过得舒心点,因房子之事母亲老了不少,唉,为了母亲自己对文副局长应该积极些,唉……唉!
小寒连声叹气思绪万千,几乎一夜没合眼。近六点时她起了床,头有点钝痛,握拳在头顶捶了几下,听见后房有声响遂走入,见母亲也起来了。
“脸色不太好,再躺一会儿嘛。”
“唉!”
“妈,搬都搬来了,你要定下心来,若病倒了那才是给人家添麻烦了,再去躺一躺,我下楼做饭去。”小寒拎起热水瓶走了。
厨房里,二妹已在忙碌。
“昨晚没睡好嘛,换个地方都会这样,来,喝口水。”
“谢谢。”小寒接过喝了几口,“厨房里多了个人给你添麻烦了。”
“哪儿的话,有个伴才好。米下锅后,我帮你看着,你上去再睡会儿。”
“也睡不着,还是跟你说说话好。”
二妹帮忙生火,小寒把米下锅后,二妹跟她聊起市场在哪儿,那个摊贩卖的东西价格公道,那个摊贩秤称得好,从鱼、肉、蛋到青菜、萝卜如数家珍,这都是过日子需要的,小寒专心听着。
振华走了进来:“眼皮有点肿,不习惯嘛。”
“还好,你也这么早起来了。”
“打小我爷爷就不让孩子睡懒觉,说一天之计在于晨,清晨就要打太极拳、练毛笔字,你也到后院走走,呼吸一些新鲜空气对身体有好处。”
小寒点点头,这时若男一蹦一跳下来了。
“妈,回家嘛。”
“乖,吃了早饭就回家。”
小寒给女儿洗脸、嗽口,又让她喝了一杯温开水。振华说:“来,叔叔带你到后院玩去。”他牵起男男的手走了出去。二妹对小寒说:“他很能哄小孩子,两个女儿都跟他很亲,可惜美林没福气。”小寒点头:“美林是可惜了。”
当粥和小菜摆到桌上,小寒去后院叫女儿吃饭,只见女儿跟振华在玩纸球,一人托一下,男男玩得很高兴。
“男男,吃饭。叔叔也要吃饭。”
“男男乖,吃了饭叔叔再和男男一起玩。”振华俯腰说。
男男点点头,忘了要回家之事。
孩子适应能力强,两天后便习惯了新家,楼上楼下、前房后院欢乐地跑来跑去。而嘉聪、嘉敏则对猫感兴趣,放学回家便“咪咪,咪咪”地呼唤着。六个月大的小花像幼儿一样活泼可爱,振华在它尾巴上绑一截红头绳,“咦,什么玩意?”小花想咬住红头绳又咬不到,急得歪着脖子不断转圈儿,逗得老老少少哈哈大笑,最后是二妹担心会累死它,摁住它解下红头绳才罢休。而对晚月来说,故园难舍,吃不下也睡不宁,过了两礼拜,情绪才得以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