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
一阵风吹过,发黄的梧桐叶打在了窗棂上,然后缓缓滑下,留下一道潮湿的印记。雨丝斜斜地飘了进来,落在刀锋上,晶莹剔透。
一只手指拭去了刀上的水珠。
那柄刀很小,不过一掌长度,精巧锋利。雨水被擦去之后,银亮的刀身上重新映出了一个人的容颜来。
——妩媚潇洒,天生风流,眉宇间却带着许些凛冽意味,仿佛把一个人一生的刀意都刻在了里面。
苏妖孽看着锋利到摄人心魄的刀锋,怔怔出神。
这柄刀跟着他很多年了,熟悉得就像自己身体的一个部分一样。顾曾经多次劝过他不要用这么短的兵刃,都被他开着玩笑推脱过去了。
苏妖孽觉得,自己可能在兵刃上也有某种偏执,就像他十分讨厌污渍沾上自己的身体一样。
他看着自己的刀,默然想着——
要不要刺杀肃王呢?
肃王死后,裕王不成气候,鲁王必然坐大。而圣上断然不会看着某一位王爷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展壮大,最终的结果很可能是天子的几位兄弟死的死废的废……
萧随意如果足够机警的话,可以趁着肃王死后的乱局接手长江水运。随意楼明面上虽然毫无地位,暗中动手脚的空间还是很大的,萧随意如果能籍此立足,离他那个俞长歌第二的梦想也就不远了……
而如果萧随意不幸错失了这次机会,京城局势稳定之后,圣上重新将无上的权力集中到自己手里,就绝对不会允许随意楼这个不安定因素继续存在下去。而以萧随意的野心,他有两条路可选,一是明着与官府对抗到底,二是投奔北方的敌国,直到入主中原的那一天……
苏妖孽想象了一下某一天萧随意和颜玉华在战场上相见的场景,心头微涩,却又觉得十分滑稽,竟然笑了出来。
权力面前,只有生死,没有对错,活着才是最大的道理。苏妖孽倒不太担心自家头儿的安危,以萧随意丰富的暗杀和被暗杀经验,他就算想死,估计阎王都懒得收……
——最关键的一点还是,刺杀了肃王之后,他苏妖孽就可以死了。
欠师父的账他没法清,欠随意楼的账更是一团乱麻,肃王就像悬在他头顶的一柄利剑,劈下来的那个时刻,他只能在两本账之间选择一个,怎么选都是错的。
……那不如他抱着那把剑一起去死好了,如此世界清净,天下太平。
在他的推算中,如果刺杀成功,萧随意一定能在乱局中走出一条路来,甚至一飞冲天;如果失败,以萧随意的心机,大可往买|凶|杀人上一推,或者干脆指出这是肃王府内斗,随意楼也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
至于他那倒霉催的死鬼师父……肃王要师父死不过一动念间,师父无论如何都逃不过去。他要是有那能耐去肃王府救人,也不至于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不过他反正就要死了,身死债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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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在这时,一双手从苏妖孽肩头越过,关上了窗户。
苏妖孽还未回身,便听萧随意在背后说道:“淋雨很好玩儿?”
苏妖孽伸手往窗外一指,“通风透气。”
“关着窗也能透气。”萧随意不悦说道:“现在什么时候你又不是不知道,万一有人从窗户里跳进来杀你你怎么办?”
苏妖孽觉得自己的专业水平受到了质疑,“我不会躲?”
萧随意皱眉说道:“我走到你背后你都没发现,如果老二从窗口跳进来杀你,你躲得过?”
苏妖孽面无表情:“刚才那是意外。”
萧随意摇了摇头,正想与他商讨最近的计划,突然发现面前的苏妖孽看起来有些不对。
苏妖孽察觉到萧随意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你……”萧随意踌躇半晌,终于说道:“你……好像瘦了。”
——此时苏妖孽披着一件宽大的正紫色外衣,华美尊贵的颜色,竟是被他穿出了萧索的味道来,容颜愈发的白皙消瘦,梧桐秋雨里空荡荡的憔悴。
苏妖孽刚想说些什么撇开这个话题,却见萧随意上前一步,说道:“裕王那个饭桶确实让人头疼,鲁王跟颜老先生也不是好糊弄的人,要么你先歇两天,反正……没几天就差不多该动手了。”
苏妖孽拜访鲁王府的同一日,萧随意去找了颜玉华,费尽口舌才说服这位德高望重的前辈——然而萧随意回来之后,却没有任何喜悦的神色。
“颜玉华同意了。”屏退属下之后,萧随意仰面靠倒在椅子上,苏妖孽给他弄了一杯热茶醒神,“但是他只是看不惯三王窝在京城里不走而已,他觉得那些都应该是陛下的东西。我敢打赌,就算这事儿能成,颜玉华也绝不会放任长江落到我们手里。”
苏妖孽把茶杯搁在他面前,也是叹息一声,“颜老先生那样的人,想来也是这样。走一步看一步吧。”
萧随意只当他是在说眼下的局势,没有想到其他地方去。
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萧随意和苏妖孽一边假装与鲁王爷探讨具体的行事方法,,一边追查碧落黄泉帮的旧案,还要想办法让鲁王留些痕迹下来。而那张签着三个名字的契约字据,更是一早就送到了颜玉华手里。
两天前,萧随意在一次宴席上,隐晦地向肃王暗示鲁王和裕王已经掌握了俞长歌案的全部证据——俞长歌固然是叛贼余孽,然而肃王在其中动的手脚也不怎么光彩,在加上冒充吴世敏的一笔,就算圣上能够一笑置之,肃王府的门也会被前来寻仇的江湖人踏烂。
可惜肃王府这些年来只上随意楼买过两次情报,并没有借他们的手杀过人,否则萧随意的威胁还能更加有力。
——这也是常理之中,有肃王妃这样的高手在,请随意楼动手还不如自己动手来得稳妥。
而萧随意开出的条件便是长江水运。
在那次十分隐秘的交锋中,萧随意给了肃王十天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十天之后,是放手长江水运,还是面对无穷无尽的寻仇,肃王大人必须得有个决断。
决断的地点定在鲁王府上。
肃王自然不能光明正大地拜访鲁王,所以随意楼和鲁王原本的计划是委屈肃王大人乔装成王妃的侍从而来——而事实上,肃王和鲁王的私下的会面,也会成为二王不臣的证据之一。
——如萧随意所说,再有八天,这些事就该做一个了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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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妖孽摇了摇头,“就算明天就能解脱,今天的事情也总得有人做。”
萧随意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这段时间里,他们夹在颜玉华、鲁王、肃王、裕王之间周旋,随意楼原本的生意也不能搁下,他和苏妖孽把自己掰成两个都不够用,更别提休息了——目光落到苏妖孽手里的小刀上,突然问道:“老三,你喜欢什么家伙?”
苏妖孽不明所以,扬了扬手里的小刀,“这个啊。”
萧随意哦了一声,知道苏妖孽一向不喜欢别人碰他的刀,于是盯着那柄一掌长的小刀左看右看,恨不得把这把刀的样子刻到自己心里去。
苏妖孽有些奇怪,“这是做什么?”
萧随意迅速移开目光,“没什么。”
——等到八天之后,肃王鲁王和颜玉华那老鬼被我一脚踹飞,我就送你一把趁手的家伙做礼物,顺便告诉你我喜欢你,然后我们一起走上人生巅峰,难道这也要告诉你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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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祝生奉萧随意之命去京城最著名的铁匠铺子把刀拿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家楼主似乎陷入了某种奇怪的情绪之中,因而愈发小心翼翼。
“……楼主。”在萧随意第三次把短刀出鞘又归鞘之后,祝生终于忍不住试探问道:“这刀……有问题?”
“没有。”
“那您……这是要去杀人?”
“不杀。”
祝生小心翼翼说道:“楼主啊……你这样属下很慌,真的。”
萧随意又“呛啷”一声把刀拔了出来,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看,连刀柄和刀鞘上的花纹都没放过,最后第十八次挥刀,十分流利地把桌上的一叠废纸从中劈开,断面整整齐齐。
萧随意十分满意地点点头,显然没砍过瘾,目光又落到了面前的书案上。
“头!”祝生抱头惨叫一声,“别砍啊!桌子很贵的!”
萧随意这才抬起头,看着祝生,点了点头说道:“不愧是老三的人,思路都跟他一样。”
这不废话吗,苏妖孽每次报账,都让祝生先算一遍,他自己再对一遍,思路能不一样才有鬼了——祝生腹诽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偷眼瞟了萧随意一眼,见他神色如常,这才问道:“楼主……你这刀,该不会是给我们头儿准备的吧?”
萧随意诧异道:“这都能看出来?”
——看你表情就知道啊,白痴。
祝生心中哀叹,面上还要特别一本正经地点头,说道:“楼主英明。我们上上下下,除了头儿,没人用这么短的刀。而且他那刀也确实该换了。”
萧随意看着他,意外问道:“你也这么觉得?”
祝生拼命点头:“是。”
“那你说,”萧随意把短刀在指尖转了几个花儿,觉得自己确实无法理解苏妖孽对兵刃的偏好,“他会喜欢吗?”
祝生发誓,这是他这辈子遇到的最难回答的问题。
他跟着苏妖孽的时间不比萧随意短,因此愈发地清楚,自家头儿看起任性潇洒,其实骨子里是极冷淡自律的——坐在他那个位置上的人,一个不慎,可能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甚至知道苏妖孽在外的时候连喝茶都要先用他的银刀试一下毒,只不过他的动作太快,绝大多数人都看不清楚而已。
苏妖孽喜欢喝酒喜欢赌钱出千喜欢不看剧本瞎演戏唱到哪算哪,但是祝生这么多年来,还未曾见过苏妖孽对任何一个人动心过。想象一下自家头儿和某一个面目不清的人卿卿我我搂搂抱抱……祝生觉得,头儿一定不是在套他的消息就是在偷他的东西,或者萧随意那边的杀手不够他临时接一下活儿。
但是萧随意之前说过……
那刹那间祝生脑子里转过无数念头,转瞬过后,他看着萧随意,义正言辞说道:“楼主,只要你告诉他这把刀值多少银子,他就应该会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