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川打了满满一盒粥,两个馒头,又让老李新切了半个咸菜疙瘩,弄成丝,看着菜还是有点少,觉得王娇在兵团吃的第一顿饭太过寒酸,就跑到后厨把剩下的一根本来留做明天自己吃的红肠用半张油纸一包,然后快步走回了指导员办公室。
“指导员还没回来?”进屋时,屋子里还是只有王娇一人。
“还没。”王娇赶紧迎上去,容川双手一躲,示意她坐下,说:“你就别管啦,这饭盒烫着呢。”
“谢谢。”王娇忙从一旁又搬了一把椅子过来。容川把饭盒放在桌上,把筷子和馒头递给王娇,然后从兜里掏出那根红肠,“这是哈尔滨红肠,李师傅亲戚带回来的,可好吃了,你尝尝。”
看见肉,王娇真有点想哭,原先在家时天天嚷着减肥减肥,看见肉如同看见敌人,如今穿越回七十年代,又是冰天雪地的大东北,几天没吃肉就觉得全身酸软无力,整个人打不起精神,刚才回连队正好经过猪圈,王娇当时鼻子就一酸,想起外婆常做的腊肉。此刻,她好想吃巨无霸烤羊腿烧乳猪啊。
“王娇,你咋啦?”见她盯着那截红肠神色呆滞,容川纳闷地问,“快喝粥啊,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喝了。”顿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又问:“你们上海人不爱喝粥吧?记得跟我妈回上海,我外婆总炖鸡汤,熬糯米莲子羹给我喝,这大碴子粥吧,刚开始喝时确实不好喝,玉米粒子太大,堵嗓子眼儿,你慢慢的喝,等喝习惯就好了。”
王娇眼圈又红了,刚才是想家想父母,而现在是为了容川这份单纯美好的热情。如果他对自己的好是建立在“有好感有意思”的前提下,王娇绝不像现在这般感动。正是因为他对自己没意思,只是出于战友情谊,觉得王娇一个人从上海来这儿不容易,作为老知青理应照顾她,让这份“好”显得更加质朴难得。
“容川,我不爱吃肉,红肠你留着自己吃吧。”王娇看过那个时代的书,知道兵团吃一次肉不容易。这红肠肯定是人家大厨师傅特意给他留出来的。他们男孩子干活猛,体力消耗大,理应多吃肉。
容川皱起眉头,看着王娇有点不理解的样子,说:“你这人真奇怪,世界上居然还有不爱吃肉的?咋的,是嫌弃这肉脏,还是你信佛啊?”
“不是,不是,我——”
容川一扬手,脸色沉下几分,打断她道:“哎呀啥也别说了,赶紧吃饭吧,这粥都凉了。红肠愿意吃就吃,不愿吃就扔了,再说别的,我可真生气了。”说完,不再理王娇,低头呼呼喝着粥。
他吃饭鲁,以前在家时老娘就总说他吃饭想抢饭,一点斯文的样子都没有,可来到北大荒后,不抢饭根本就吃不着啊。老李就曾开玩笑说:“你们哪里是知青,明明就是一群饿狼!”
容川正就着咸菜丝吃馒头,忽然,半根红肠递到他眼前,啥意思?
王娇笑笑,“容川同志,一根红肠实在太多,咱俩一人一半,帮我消化半根呗。”
她笑的纯真又可爱,让他忍不住扑哧一笑,接过半根红肠,把咸菜丝往她面前推了推:“这咸菜疙瘩腌的可好了,你快尝尝,用馒头夹着吃。”
王娇照做了,确实好吃,就当是中国七零年代的汉堡吧,两个馒头一饭盒粥,十几分钟就消灭干净。指导员还没回来,容川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儿,就陪着她聊天,王娇低头沉默一瞬,想一会儿如果就离开这里去独立三营,还是赶紧跟容川做个告别。
“容川,我可能不会留在这里。”
“你说什么?”容川正喝水,一口呛到。
王娇赶紧帮他拍拍后背,顺便将下午指导员说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容川。
“那怎么行?你可不能去独立三营!”容川把杯子往桌上一放,水花四溅,眼睛都瞪圆了。指导员到底咋回事?王娇这么好,他为啥不要?再说了,去哪儿也不能去独立三营,那帮人……
容川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总归是一位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遇到突发情况,心里还是乱的不行,他急得满头大汗,王娇看着心疼,以为他是舍不得这位新交的朋友,就笑着劝道:“容川,你别着急,虽然咱们不在一个连队,但可以常联系啊,我会给你写信的。而且听指导员说,两个连就隔着十几公里,不算远,有机会我还能回来看你。”
她纯真的笑,让容川心里更加七上八下,这个傻姑娘,哪里知道三营的险恶?不行!就是挨处分他也不能让王娇跟那帮孙子生活到一起去。
“你坐这儿等着,我去找指导员!”
“哎——”王娇还没来得及拦住,容川已经戴上帽子跑出了屋。
……
容川问了一圈,总算在粮仓后的一间新盖的准备用来做女生宿舍的小瓦房里找到了刘指导员,还有齐连长。两人神色凝重,似乎正商量着什么,地上已经堆了十几个烟头。连长是老八路,警惕性很高,瞅见有人影晃过来,猛地停住谈话,一抬头,正瞧见容川笑眯眯地俊脸。
“你小子啊。”齐连长招呼他进来。
“你怎么来了?”指导员也诧异。
容川知道他们正谈要紧事,不好打扰,就礼貌地站在门口说:“您俩先谈,我在外面等。”
“哎呀,有事就赶紧说!别磨磨唧唧跟个大姑娘似的!”齐连长是山东人,说话快人快语,性子也直,最讨厌人磨叽。
“说吧川子,到底啥事。”指导员招呼他进来。
得!既然他们让说那我就说呗,容川走进来,看了齐连长一眼,然后才询问了指导员王娇的事。
“指导员,您不会真要把她送到独立三营吧?”
其实指导员直到这时才想起办公室里还有一个人在等他。
“王娇是谁?”齐连长在旁边听得糊涂。
指导员说:“就是下午你在办公室看到的那个小姑娘,上海来的知青。”然后又吧啦吧啦介绍了一边王娇的情况。
“噢。”齐连长点点头,脑海中浮现出一位眉清目秀的女孩。“怎么,你要给她送走?”
“不是我要给她送走,是咱们连实在没地方接待女知青了,你也知道,农活很累嘛……”指导员半是为难地点出重点。共事多年,齐连长立马领悟,确实,看那姑娘体型单薄肯定不是干活的料,早前,连里来过一位苏州女知青,也是这副病怏怏的模样,结果刚来第一年,就因得了痢疾死了。
其实知青得痢疾的很多,但死人只有那一次。因为这,上级还给了他跟指导员一人一个处分,说他们办事不利,不够体恤知青,齐连长觉得冤,还怎么体恤?连里一百多号人,那又是个大姑娘,关心过度恐怕会遭风言风语,况且,谁也没想到那病来势汹汹,仅一天时间就夺走了一个人的性命。
直到现在齐连长还记得那个眉清目秀的苏州小姑娘上午还活蹦乱跳跟其他女知青一起调皮筋,晚上就躺在床上不行了。后来开车送她去了县卫生院,没几个小时人就死了,医生也说,什么病都专拣病鸭子咬,这姑娘本身体质就弱,苏州跟东北天气差异又大,饮食也不一样,得病一点也不意外,只是可惜了十五岁如花的年纪。
毕竟是死了一个人,还如此年轻,两年了,齐连长心里一直就没解开这疙瘩。后来,他与指导员就形成一种默契,女知青,尤其是南方来的女知青,能送走就送走,省得再闹出人命。
齐连长点起一根烟,说:“容川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从村子里带过来一个人,怎么也不提前跟我还有老刘商量商量?你跟她熟吗?”
“不熟。”容川实话实说。
“既然不熟,你咋就敢往连队里带?”齐连长严肃道。
容川不卑不亢,“现在不熟,以后做了战友天天在一起劳动就熟了。”
“胡闹!”指导员忍不住批评,“川子,你最近可有点不把我跟连长放眼里,是不是觉得在知青里威信高,就可以胡来?上次你带人跟独立三营的纪北平在密山附近的小树林里打架,别以为我们不知道。”
“……您,您咋知道的?”这么秘密的事,居然都瞒不住?谁通风报的信?
“别乱猜了!”齐连长知道容川在琢磨谁是叛徒,这帮孩子啊,自以为是大人了,其实幼稚傻得很。“今天独立三营的领导给我来了电话,说他们营有个知青前几天胳膊折了,以为是劳动时受的伤,结果仔细一问才知道,是跟你们打架弄伤的!”
容川想起了那个人,脸色蜡黄,上粗下窄长得像跟萝卜,不禁撇撇嘴,“那是他笨,举着榔头自己在雪上摔了一跤,跟我们没关系。”
“川子!”指导员指指他脑袋,“越说越来劲,这是跟领导说话的态度?”
容川赶忙低头做忏悔状,“连长,我错了。但是,王娇的事跟我们打架没关系,一码归一码,您别把她送走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