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云,顾渚,惠安三人在书斋内。
庆云特地吩咐了不许人进来,再小心检查门窗紧闭,方才坐到圆桌前。
“西北王庭的人在追查去年北疆武士在晏河城那事,”顾渚忙不迭地说,“他们要亲自前来,说是要找到北疆人带来的宝物。”
庆云说,“那三个北疆武士被误杀,凶手已正法,不是了结了吗?”
顾渚摇头,面色愈显冷峻,“他们不信。”
“这是何意?”庆云的声音骤然低哑。
顾渚下意识地再张望,确认无人窃听,方才说,“他们访查到那日是我们和那三个北疆武士最后在一处,此次邀我西行实则是为了那晚的事。”
惠安疑惑说,“那三人身份普通,竟然能惊动西北王庭。”
“我也有疑,”顾渚说,“他们的小都督为此事已经启程东行,我不过是赶在他们之前到了。”
惠安觉得蹊跷,却也说不出对策来。
庆云冷冷说,“本来那晚发生的事就匪夷所思,如今看来,事情远未平息。”
顾渚指着惠安说,“大哥新婚燕尔,此事事态复杂,不宜在晏河城久留。”
惠安说,“去年已先行,如今再走,有违义气。”
庆云深思半晌,徐徐说,“大哥务必离去,”之后再解释说,“他们已请了顾渚去西北,而我长居晏河城,于西北王庭而言,我等都脱不了干系。而他们的所图仍然不明,大哥现在若能置身事外,我们便多一层回旋的余地,对后事有益。”
见惠安仍有犹豫,庆云又劝说,“去年大哥涉事最少,当下也最容易全身而退。”
惠安默默颔首,随即说,“若是西北王庭的人要来晏河城追查,那娉仪须当好生安抚。”
庆云说,“已过一年,且她已有子嗣,想必不会生事。”
“整个陆府都不容她……”惠安说到此处,庆云打断他说,“我自会妥善处置。”
顾渚从柜中取出一个灰布木匣来,朝庆云使了个眼色,再将木匣交给惠安。
惠安知道那匣子内装的物件,面色顿时疑狐,低声说,“还在这里?”
顾渚点了头,“大哥带去吧。”
庆云从旁附和,“若是西北王庭的小都督真要来,倒不如大哥带了去更安全。”
三人又简略说了几句,惠安便带着木匣从书房出去了。
他刚开了门,恰好又见娉仪经过。
惠安尴尬地点头施礼,娉仪讷讷地,也朝他笑了一下。
又过片刻,庆云和顾渚也从书房走出,只闻御孤在庭院里耍玩,发出阵阵笑声,而娉仪就坐在长廊上看着。
顾渚上前喊了一声,“嫂子”,见娉仪无意搭理的样子,便从林中随意捡起几片长叶编成小物去逗弄御孤。
御孤喜欢他手中的玩物,就同顾渚玩闹。
庆云站在娉仪身后说,“顾渚和御孤有缘。”
娉仪瞪了庆云一眼,警觉地上前抱起御孤,历历地瞥了顾渚一眼,怒说,“别碰我的孩子。”说完,快步走开。
御孤手里的玩物掉在地上,又见顾渚离自已渐远,不禁嚎啕大哭,挣扎着要从娉仪怀中下来。
而娉仪丝毫不理会,迅速地,拐过庭院离开了。
顾渚拾起玩物,本想给御孤,见状只得自讨没趣地苦笑一下。
庆云结过那草编的玩意,细看是一只虫,经不住笑了,“你竟也会哄小童。”
“我会哄的可不止孩子,”顾渚得意地仰了下嘴角,单纯又邪气,再努嘴说,“你可要学?”
庆云继续把玩手中草编小虫,看了会也端详不出做法来,只得说,“这我倒不会,教我如何做。”
顾渚说,“村野玩意,公子可学不来。”说完,又是一声讪笑,飘然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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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薄西山烟霞晚,渔火江风映迟暮。
顾渚走进南乡住处时,侍女正将廊台上的灯笼卸下,燃起红烛后再一一挂上,却唯独留下门前一盏他走时送的不去点燃。
见此情景,顾渚会心一笑,快步走过廊道,见有数盏木风铃挂着就拨弄出声响来,算是打个招呼。
立即有侍女从屋内出来,见果然是顾渚,不由地露出喜色,敞开了门迎他。
室内一片明亮,好像点起了所有的灯,富丽如城中彻夜繁华的乐坊。
南乡在内室坐塌上心不在焉地摆弄棋局,她分明在等他,知道他来了也不起身,故意地,佯装静淡。
顾渚在布帘前,他知道南乡察觉了却偏偏也不作声,倚着廊柱看了良久方才戏谑一句,“这棋士的棋路当真古怪,一手执黑子,一手执白子,看架势是高手,可棋局上既不成攻势也不去守,想来是我才智不足还看不透门道,还请高手指点……”
南乡暗自觉得好笑,又笑不出声来,微微抬头瞪了一眼,“倒是还没开春就来了。”
顾渚上前凑近她耳旁低语一声,“要叫小哥哥,”再一手执黑色棋子在棋盘上摆下颠覆全局的一步,然后伸长了腰坐上木塌。
“口出狂言,”南乡嘴上责怪,又看一眼棋局,迟迟难以落子,只得怏怏说,“我下不过你。”
“再想想,想出了赏你新鲜玩意,”顾渚不让她认输,饮下一盏茶,就先入席饮酒去了。
南乡也无心再棋局,也去酒桌入座了。
“怎么不点上那盏灯?”顾渚突然问。
南乡答说,“蜡烧尽了,懒得换。”
顾渚用手指在南乡鼻尖上碰了一下,说,“可不是怕坏了舍不得点?”
一旁伶俐的侍女抢先说了去,“今日少侠要来,自然就不用点那灯了。”
顾渚注视南乡脸颊绯红,适时递上一杯酒去。
两人相互玩笑着坐了长久,直到午夜更声隔着幽夜响了几回。
走时南乡问说,“今年可还要去别处?”
顾渚沉思着,不知如何作答,只含糊其辞,“许是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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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云同惠安,顾渚散了之后便回屋去了。
他的屋子已是就不见日光的阴寒,往来的人少了,仆从也避之不及,唯恐沾上陆府大宅内最敏感的是非。
庆云在厅内煮起水,隐约瞥见聘仪在偏室内对着纱窗静坐。她像是永远置身陆府冷眼之外的人,视若无人又宠辱不惊地活着,她只照管御孤,吃一些饭食,除此之外,便再无别的动静了,即使言语也少有。
庆云看着她,心里觉得说不出的不自在。说是亏欠,分明待她不薄,说是她冷若冰霜的咎由自取,公子,又明明不曾尽心。
“外边好雪景,”他悄声走到她身后,推开窗说,“你来有阵子了,也不见你出去过。”
聘仪木然回首,见庆云将方才御孤落下的玩意放在案上,惆怅说,“我又有哪里可以去。”
庆云取过一件披风给聘仪围上,再扶她站起身,拉她走出厅堂。
路遇两个老婆子来卧室换暖炉,庆云指着两人吩咐,“晚上照顾好孩子。”
婆子面有难色,庆云厉声呵斥,“只管照看,”便拉着聘仪往外走。
众目睽睽之下,聘仪被拉搡着走出了陆府大宅。
庆云扶她上马,再坐在她身后,一手从她腰间穿过抓住缰绳,一手策马,在夜色中朝城外远去。
夜风中,他问她说,“喜欢骑马吗?”
她背对着他,露出从未展露过的笑颜,面色微红,唇角舒展。
“只管坐着,”他在她耳畔关切说,“这马性温,没事的。”
她转过头来,见公子一脸专注,小心地护着她身,忍不住问,“要去哪里?”
“听闻寻常人家婚配之后,有女子归宁的习俗,”庆云说,“你来的日子也久了,我竟疏忽。”
聘仪脸色突然沉了,“我哪里还有家可以回。”
庆云说,“怎么会没有家呢,心里想念的地方自然就是家。”
言语间,已行至城外,道路渐窄,人迹更寥,一片荒凉袭人。庆云下意识地更靠近聘仪,用身体温存彼此。
公子在郊野行了数里,拐进一条羊肠小道。那几乎都算不上是路,两旁野草长了出来,将原本狭小的曲径渐渐占据,若非熟悉,是寻不到这一处地方的。
聘仪见到此处,一下子百感交集,不知所措地张望,眼眶已是泪迹斑斑。
往前路更难辩,庆云索性下了马,亲身探路,往一座孤山上登高。
“公子,”聘仪喊他的嗓音开始颤抖,“你不必如此的。”
庆云只是和蔼轻笑,伸手扶她下马,一路搀着她,寻山间小道步行。
直到登上山顶平台,面前一座荒废已久的草庐,屋檐漏雨,破落不堪。外有庭院,虽然久绝人迹,院中红梅却长势繁茂,凛霜而开,又有暗香浮动,宛若秘境。
聘仪在庭院里走了几圈,又在家徒四壁的房舍里驻足,心里有万千感慨,只说一句,“竟如此荒凉。”
庆云寻出些碗碟和陶器,从井里打水上来洗净,再生火煮水,待水热了,倒上一碗递给聘仪。
他就坐在院中看着聘仪,看她心内翻覆又平静下来,也坐到院中来。
他解下裘衣给她披上,两人就此在一树红梅下静观远处灯火阑珊,不言不语,也听不见半点人声鼎沸和古寺钟声,心绪静和到极点。
过了许久,庆云打了一个寒颤,聘仪将他的裘衣还他,他不许,推脱了机会,她忍不住说,“公子,我冷待你,你又何苦待我始终如一。”
庆云仍是给她披好裘衣,又与她隔着一段距离坐定,停顿片刻说,“人心匪石,岂能不转。”
聘仪说,“你天性雅和,可是对我怜悯,又或者愧疚。”
庆云微微一点头,接着说,“除此之外,人亦有情。”
聘仪说,“而我,耿耿于怀,放不下心结。于我,放下就像是背叛从前的婚姻。”
“不要紧的,慢慢来,”说完,庆云摊出手到她面前,想她也伸手来握他手。
聘仪迟疑后摇头,“公子,我做不到,尤其在这里。这里每一处,都有我和扶青的痕迹,我不能在这里,背叛他。”
“不是背叛,”庆云说,“扶青最希望的,莫过于你过得好。”
聘仪掩面低头,走进屋舍内,闭了门,久不出来,却听见她放声哭泣,哭得撕心裂肺,痛彻五脏。
庆云在外坐着,等她哭音渐止,再推门进去,拭尽她眼角泪水,掩去她一身狼狈。“夜深了,回吧,”他说,“以后想来只管来就是了。”
聘仪抬起脸凝望着他,“我还能来?”
“那是自然的,”庆云说,“这里,算你娘家,随时都可以来的。”
那天,聘仪在她从前居住的山顶寒舍里呆到夜深,庆云陪着,待远方晏河城上的灯火渐渐熄灭方才喊她回去。一路上,寒露更重,庆云骑在马上,护着聘仪,信马由缰,回到城上时,小城已无人迹。
从那时起,聘仪幽闭的心思仿佛隙开一条缝,透进丝毫柔软悱恻的烟火气息。
庆云也觉得舒心,他手里那一把以优雅锻造的钥匙,又一次,灵验地开启娉仪的心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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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理三更天时,陆府内应是一派寂静,而今夜,却有许多人丝毫没有睡意,等待公子归来。
庆云刚从角门进了府,就有贴身仆从迎上来,说是陆兰生在等他。
他不觉看了一下天,晨星静谧,皎月悬空,心里略定了一下,让聘仪先行回房,便随仆从走去正厅。
厅内只点了几盏灯,陆兰生身旁站着南乡和管家,气氛庄严又压抑,再看众人脸上皆是肃穆,庆云长吁一口气,突然一阵如释重负地轻松起来。
仆从退出去后乖觉地关上门,庆云走到兰生面前,行了一个礼说,“父亲还在等我?”
兰生给管家使了一个眼色,管家躬着身,用极其缓慢的语调说,“经人查访,聘仪在嫁给那个被处死的武士前,是临村一名女子,父母早亡,借宿远亲之家,不曾学过礼仪诗书,也无一般女子的才能……”管家言辞间,不时窥察庆云表情,深怕说重了,就得罪了他。
庆云朝他一摆手,示意他出去,之后突然徐徐跪倒在地。
兰生见他行此大礼,不禁大惊,未等他张口,庆云已先说,“父亲先听我讲一个故事,再做定夺。”
聘仪的丈夫名叫做扶青,原本是被贩卖到别处做苦力的男子,他路过晏河城时,庆云怜他身世遭遇,便买下了他。那时扶青还是十来岁的孩子,除了些体力就别无谋生的本领,于是庆云资助他去寺院学些武艺,好日后有所报复。多年后,扶青学成归来,因感念公子恩德,便住在晏河城,想着能投身陆府门下做事。庆云赏识扶青,给他钱粮让他另寻出人头地的门路,谁想他也不走,就在此娶亲要长居。
兰生不动声色,庆云缓了一下继续讲述。
扶青娶了聘仪之后,开始做一些武士的营生,收人钱财,替人办一些看家护院,远行跑腿的事。然而,有一日却受了不白之冤,硬被人说是他杀了人,要即刻处死。
兰生听到此处,冷笑一声,“你倒是知道他受得是不白之冤。”
庆云点头,“扶青没有杀人。”
兰生厉声问,“你怎知道。”
庆云淡淡说,“因为,是我亲眼所见。”
兰生怔了半晌,嗓音略有颤抖,“你看见了,为什么不给他作证?”
庆云说,“因为那天的事实在蹊跷,没有人相信我的证言,而我又当真看到了。”
兰生许久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再三确认,“你当真瞧见了他是清白的?”
“是,”庆云说,“我当真知道他蒙冤而死又无力护他,他有妻子和遗腹子,由我来照料她们,也在情理之中。”
兰生望着庆云,他深知他性情秉性,沉默良久,又说,“你是搭进去了我陆府后嗣。”
庆云说,“待我和聘仪有了子嗣,便妥当了。”
事出突然,兰生一时也难以接受,南乡在旁打了圆场说,“表哥心怀大义,悲天悯人。既然事出有因,舅舅又何必气恼一时,不如从长计议。”
庆云仍旧跪在地上说,“求父亲宽待聘仪。”
兰生一言不发地走了,他同情庆云讲述的故事,只是不愿拿体面去成全。他的独子,风度翩然,气韵温良,美誉公子,而今因婚姻蒙尘。
南乡在庆云身旁俯下身,万般怜悯,“表哥,你是有多难。”
庆云冲她笑了一下,“哪会有过不去的难事。”
她搀他起身,苦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