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渚被安顿在客栈最大的卧房内,侍从为他清洗了身子后大夫来诊治。来了三个大夫,皆是城内有口皆碑的,一番诊脉验伤后,三人都神情滞重,商议再三后也只含糊其辞地说了几句,大意是顾渚性命危在旦夕,纵有神医方士调理得当,保性命无虞,双腿也是残废了,此后再不能站立行走。
庆云听罢,骤然憔悴下来,望着床上不省人事的顾渚,除了吩咐尽力医治外,还特地嘱咐说,“不要叫南乡知道。”
此言一出,却见南乡就站在门口,她已重新梳洗过,换了新装,妆容也补过了,正满目凄凉地望着他,缓缓说一句,“不必瞒了。”
庆云当即哑然,迟疑了一下说,“先去歇着,我自有主张。”
南乡跨过门栏,冷冷说,“表哥,对于武士而言,活命和江湖比,孰轻孰重?”
庆云明白她话中意思,答说,“宁可潇洒而死于江湖,不愿苟延残喘。”
南乡说,“顾渚已经死了。”
庆云听着此话愈发觉得悲痛,门口两个向内张望的婆妇恰好被他看到,被他一阵训斥,“看什么,还不快去搜罗药材,不够的速速派人回晏河去取。”
婆妇施礼回话说,“已经派人去了。”
庆云再训示,“那就将这楼宇清扫一遍,务必纤尘不染。”
陆府众人从未见过公子有这般严厉的时候,个个都提心吊胆起来,唯恐稍有不慎就遭惹了他。
南乡望了众人一眼,颓然说,“我出去走走。”
庆云给家丁使了眼色示意跟上。
两个家丁跟了几步,南乡说,“不必了,”说完,在众目睽睽下缓步离开,一阵风起,吹起她身后衣袂翩跹,庆云从她身后看着,觉得她整个人仿佛被掏空了似的,瘦弱的身体只剩下了骨架,灵魂和风姿都要随风消失了。
冥冥中,他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抓住她,身后大夫的话语骤然将他拉回现实,“顾渚少侠醒了。”
庆云猛然回过神,回头见顾渚果然醒了,双眼睁着,直勾勾地看着他。
“回来了?”顾渚沙哑地吐出几个字来。
庆云点了一下头,“醒了就好。”
顾渚环视房内,见庆云手里还拿着药方,突然笑了出声。
庆云顿时莫名其妙,说,“笑什么?”
顾渚打趣说,“你媳妇生孩子,也不见你亲自陪护,这等好事倒是被我赶上了。”
提及聘仪,庆云脸一下子阴沉,哀叹了一声,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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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客栈里很平静,除了鸟走禅鸣之声,便再没有丝毫声响。
顾渚时而清醒,时而浅睡,庆云只告诉他脚伤了需调养,对于双腿残废一事,只字不提。所幸顾渚身体虚弱不堪,倒也不曾察觉,纵然腿脚没有知觉,也只当是一时伤重所致,不加多想。
庆云陪了他一日,直到他用过晚膳,服下汤药深睡过去方才离开。
深深庭院,绵绵细雨,庆云走过天井时,在微雨中驻足,凭空地,仰头望一眼灰白天空,重整了一下衣衫,才走进前庭。
众人正聚在一处说话,见庆云踱步进来,即可散开。
公子问说,“南乡呢?”
一名侍女说,“还不见回来。”
庆云再问,“一天都不曾回来?”
侍女答说是。
庆云特地嘱咐说,“人回来了来告诉我。”说完,四处看了一遍,实在无事了,才上了楼梯回卧室去。
层楼一千层,终须到尽头。
聘仪在卧房里呆了一日,此时已安顿幼子入睡完毕,正神情涣散地坐在椅子上。一整日,她都是神态萎靡,不吃也不喝,除了抱孩子,其余时候就呆傻地坐着,仿佛心内余悸久不能散。
当庆云推门进来,她动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窗外一眼,方知天色已晚。
庆云走到她面前,扫了她一眼,气场冰冷得令人觉得深陷寒潭,接着吐出几个字来,“你可有话说?”
聘仪一时丧失了察言观色的能力,像失了魂似的,她感受不到这种愤怒后的失望,愣愣地看着庆云,惊惶地说,“我不想这样,可是,我不甘心啊。”
庆云说,“你凭什么认定是顾渚?”
聘仪声音出现一丝颤抖,“我以为,会是他。”
庆云说,“上次惠安来时,你故作热情,实则试探,见他处事沉稳,自然就不会觉得是他。你与我相处多日,未察觉出破绽,料想不会是我。最终觉得顾渚行为最不羁,武器高强又血性十足,所以就断定是他。”
聘仪听罢,微微颔首。
庆云极尽克制地叹一声,“你错怪顾渚了。”
“啊……”聘仪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那是谁?”
庆云狠狠瞪了她一眼,厉声说,“我同你讲过,没有人杀了人。”
“不可能,”聘仪反驳的声音弱了起来,转而变成伤心欲绝的啜泣,“你骗我,若是没有人杀人,又怎么会……”
庆云听着厌烦了,突然动手抽了她一巴掌,怒斥说,“顾渚双腿废了,你害了他一生。”
聘仪也顾不得惊讶和反抗,呆滞地望着庆云,嘴里喋喋不休地喃喃,“我不想害他的,若当真不是他。”
庆云脸上已显雷霆之怒,眼眸里凶光毕露。
就在这一刻,侍从敲响了卧室的门,隔着门说,“姑娘回来了,淋了些雨。”
庆云也觉得自己冲动了,背过身去深吸了几口气,待渐而平定下来,去开了门,跨出门的一刻对侍从吩咐,“再收拾一间卧房送聘仪和孩子去住,从今以后,都是这样。”
侍从也惊了一下,无人知道在远岛上发生的事,因此众人更觉怪异,陆府内最是谦和文雅的人,也开始轻贱他冒大不韪娶进门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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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乡回来以后,斜倚在前厅的椅子上,胭脂落了,腰上环佩也碎了。香粉华服掩不住酒气与落拓,她如折戟的将军一样,黯淡又消沉,彻底地,心灰意冷。
庆云在楼梯上看见她背影,停了一下,折回楼上取了自己的披风来,给她盖上。
南乡苦涩地望着他,相对无言。
“顾渚醒了,”庆云蹲在南乡身前说,“性命无虞。”
南乡伸手拽着庆云衣角,问他说,“南乡想不明白,表哥为什么要娶聘仪,她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对顾渚下狠手。她进入陆家,可是为了要害人而来的?”
“不会的,”庆云安抚说,“是个意外,她是紧张孩子,失手推到顾渚的,又恰好顾渚不擅夜行,滑了一下。”
“不是,”南乡摇头说,“南乡觉得蹊跷,去码头查问船家,有人说我们出海前夜,见过像是聘仪的人同船家在一起询问潮汐之事。”
庆云嘴上说,“别多想,许是她从未到过海边,好奇问的。”心里却明知道聘仪式蓄意而为。
南乡又说,“去年岁末,顾渚去西北王庭之前,曾在陆府回廊同南乡嬉笑时提及他怕走夜路一事,那日聘仪在暗处也曾听到此言,想来是她记下了。”
庆云闻言脸色又青了一层,嘴上仍在说,“没影的事,你又牵强附会了。”
“南乡也但愿是多心了,可恰恰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太异常,叫人不得不生疑,”南乡又问,“表哥就没有疑心过?”
庆云尴尬地站起身,也扶着南乡起来,说,“去看看顾渚。”
家仆都睡去,一座庭院内只有两人伴孤灯,穿过黑暗厅室,行至顾渚房前。
房内熄了灯,做夜的侍女和大夫也趴在床边睡迷了,万物寂静得咄咄逼人,叫人觉得呼吸都压抑。
庆云怕吵扰了房内的人,只在门口张望一眼。
待庆云关上门,两人行至走廊尽头,南乡压低了嗓音说,“回晏河之后,就给南乡成婚吧。”
庆云神色骤变,惊讶得说不上话来,许久才一字一顿说,“顾渚双腿已废。”
南乡倒显得平静,“南乡要嫁顾渚,和他腿脚好不好有什么关系。”
“此事关系你一生,不可义气,”庆云说,“顾渚身残,再不是从前的游侠,而婚姻一事责任重大,务须深思熟虑。”
南乡说,“表哥成婚时,可曾熟虑?”
庆云只得苦笑,“所以,更愿你能成百年好合。”
“南乡决定了,不后悔。”她轻松地,就此许下婚姻的重诺,对一个刚刚残疾的男子。
决定了,不后悔。
庆云无力反驳,突然想到当日娶聘仪过门时,立顶举家阻挠之举,又见今日南乡,不禁感慨。陆家的儿女,婚姻坎坷,皆不遂家人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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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几日,南乡都陪在顾渚病榻前。
起初顾渚病势沉重,说些不着边际的胡话,调养一阵子后,渐而好转,神志清楚了,作息也规律起来。唯有外伤未愈,遍体缠着包扎伤口的白布,身子仍旧动弹不得。
南乡拿来铜镜给他看他此时样貌。
顾渚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忍俊不禁,“没想到,我也有这样的时候。”说着,试探着抬动手臂,一条臂膀缓缓举到半空中,再移到南乡身前,抓住她手,轻语说,“还算灵便。”
南乡佯装气恼,甩开他手,坐得远了些。
顾渚将手伸进被褥,挪到腿旁,发觉腿上竟毫无半点知觉,惊厥之下,用力去抓腿上肌肉,要弄出一丝痛觉来,却无半点反应。他脸色骤变,再要去挪动腿脚,才觉得双腿根本不由自己控制。
“干什么,”南乡意识过来,一把抓住他手,“安生些。”
顾渚沉默至极,再试着动一下腿而不成,又见南乡目光悲伤而闪烁,恍然觉悟。他想要开口问,却连启齿都难,身体瞬间冷了一截,最后只说了一句,“往后,不能走路了。”言语间,喉间尽是颤抖之音。
南乡不接话,默默地替他整理被褥。
顾渚确信了自己的推想,转过头去,不再看南乡一眼。
侍女叩门,送药汤来。南乡开门的一瞬间,顾渚朝门外望去,见庆云和大夫在外窃窃私语,想来应当个自己的伤势有关,便喊了一句,“有话可以进来说。”
庆云回望见顾渚醒了,从侍女手中接过药,和大夫直接走到他卧榻前。
见庆云等人神色凝重,讳莫如深,顾渚心领神会,令南乡出去了,方才说,“我已经知道双腿废了,若是还有别的,不妨直言。”
大夫仍然避重就轻地说些不得要领的话,顾渚听了几句便不耐烦地指着庆云说,“你来说。”
庆云沉重地说,“还需截去坏死的双腿。”
顾渚闻言犹如晴天霹雳,当即有眼泪夺眶,再是故作坚强,心理也崩溃了。
大夫都退了出去,留庆云一人在房内。
顾渚问说,“什么时候截我腿?”
“明日,”庆云叹了口气说,“没有想到,竟弄成这样。我从此绝不善待聘仪一日。”
足过了半晌,顾渚低声喃喃说,“也怪不得她。”说完,又停了许久,动了一下身子,示意要起身,又说,“我想再看看我的腿。”
庆云托着顾渚坐起,恍然发掘他的身子没有丝毫力气,素白的布衫里是一幅瘦削的身体,软软的,靠着床栏,若是没有能借力的床柱,只怕他连坐都不能。他用力扯走锦被,露出一截紫黑色的腿来,血脉不通,脚上的肉也开始坏死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双废腿良久,麻木地僵坐,直到庆云替他盖上被子,才重新躺了下去。
庆云在他背后说,“以后就住晏河城,我们去喝酒,和从前一样。”
顾渚摇头,“不要管我。”
庆云说,“这话连南乡都不能同意。”
顾渚听到南乡二字,心里愈发滞重,不复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