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渚和兰生辞行了。
他呆在陆府一日,南乡便撕心一日,远走成了最周全的选择。
庆云为他端起践行的酒杯,在高台的最高处,醉笑世事无常。
夜来风疾孤狼哀嚎时,两人都喝得酩酊大醉,万千隐忍与相知,尽赴酒杯中。
顾渚执意连夜就走,庆云一骑飞马送君到远郊。
归时天气骤变,一时紫电破黑云,瓢泼大雨从天而降,将一座晏河城洗刷一遍。
庆云冒雨夜行,衣衫湿透,瀑布一般的雨水将他全身浇遍,熄灭最后一丝离别的愁情。他愈行,愈发冷静,回到陆府时,酒淡了,人格外清醒。
刚踏进陆府,只见南乡就站在面前,虽撑着伞,身上也被斜雨打湿,冷静又哀伤地望着他,如从前一样给他遮雨,温柔地问他说,“表哥从哪里回来?”
犹如一记重雷劈下,庆云哑然失声,接过伞来,同她走入室内。
南乡默契地递给他新衣,待他更衣之际点上暖炉,煮水备盏,递给他新沏的清茶,一如旧时。
庆云调整好情绪后说,“我送顾渚去了。”
“顾渚走了?”南乡平静地说,“想来是因南乡才要走的。”
庆云说,“他是游侠,哪里会在一地久住。”
南乡自持地静坐着,待炉火烧尽了,才轻叹说,“南乡生来无父母眷顾,遇良人而不能成好合之事……”说着幽幽地望着庆云,“若是没有聘仪,南乡会与属意之人成婚。而今,生犹如死,每过一刻,恨多一分,满心都是复仇的斗志,为顾渚,也为自己。”
庆云哀默于此刻而不能助,坐近了一点握住南乡凉透了的手。
南乡抬头相望,青梅竹马的公子雅和依旧,然而再细腻的柔情也暖不了一泓寒潭秋水。
庆云说,“如若当时,我没有找扶青去担下罪责,娉仪会和她的丈夫自在逍遥,顾渚仍是中原最潇洒的游侠剑。”
“然而昌平还是会来,”南乡打断他说,“陆府是赫赫有名的世家,顾渚是首屈一指的侠士,昌平有心要将表哥,顾渚拉入他逐鹿中原的谋略里,定会寻出别的事来引你入局,逼你们屈从,又或者除掉你们。”
庆云点了点头,“所以我等注定要被卷入这一场世事变迁里。”
南乡说,“表哥是说,大局之下,南乡命如草芥浮萍,躲不掉,避不开。”
“何止是你,任谁都是一样的,”庆云说,“最后的赢家也未必能随心。”
南乡忽然觉得庆云平淡的语气里涌现热血,疑声说,“表哥是有想法了?”
庆云嘴角扬起一丝笑意,“如今昌平步步紧逼,我等疲于应付,如若是我占了先机,兴许就不那么无奈了。”
陆家的儿女,深谙乱世里的长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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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数日,当君侯的铁骑仆仆归来时,南乡身着起正装,坐上华贵的马车,像是要向世人宣告她行踪似得走进了王庭府邸。
君侯见到庆云带她来时眼神闪烁,露出了淡漠的意外之情。
庆云冲着一旁面无表情的昌平露出狡黠一笑。
南乡向君侯庄重跪地,行过大礼,喊出父亲二字。
君侯本欲扶她的手迟迟没有伸出,面上柔声说,“怎么今日想着来了?”
南乡说,“上次见过父亲后,有一个问题困扰南乡。”
君侯示意她明说。
南乡继而说,“父亲说,西北王庭的后嗣,生男种下忍冬树,生女栽下太平花,为何母亲所居的后山上,有一株忍冬树?”
君侯面色又冷一层,铁青着脸不言时,一位蒙着面纱的妇人衣衫款款,从门外步步走近,令他惊得目瞪口呆。
是兰成蹁跹而来,众目睽睽之下质问君侯,“万回呢?”
君侯答,“万回死了。”
兰成不惊也不悲,冷冷说,“你逼死了他。”
君侯面不改色地说,“我送他去了战场。”
南乡听着疑惑,追问,“万回是谁?”
见兰成黯然,君侯解释说,“万回是你亲生的哥哥,所以,你母亲的居所附近,会有忍冬树。”
南乡错愕,不可置信地盯着面无表情的君侯和兰成,失声说,“你们说,南乡还有哥哥已死?”
君侯平静地点头,“当年你母亲诞下一男一女后与我分别,我们各自带走一个孩子。我带走的那个男孩是你母亲起的名,叫万回,意思是重回她身边。而我将你留下时,给你起名南乡,愿你以南国为乡,不复再见。”
不仅南乡听罢,久久不能平定,庆云和昌平也都面面相觑,无不慨叹君侯的隐忍与决绝。
君侯长叹一声,苦笑着看了看兰成,坐在王座上,重述往事,“昔年,我还是西北王庭一名武士时,来到晏河城,与陆府大小姐兰成相识。那时,我倾心于兰成才色,她也爱慕我,却不为陆兰生所容。陆兰生因我是北疆人,还是武士,断不同意我娶兰成,于是我带着兰成私奔。期间,兰成怀上我的子嗣,生育之后因我执意要带那男婴回王庭而与我渐生隔阂。后来,陆兰生找到我们,与我再起纷争,兰成不堪压力与我决裂,此后便在没有相见过。我带着那男婴回到王庭后,悉心栽培,希望他能有所建树,为王庭效力,不料他不能承受武者之重,最终横死。”
“所以,母亲同南乡疏远,是因为对父亲怨恨?”南乡颤颤说。
此言正中君侯软肋,他尴尬地望着兰成,对南乡说,“不要苛责你母亲。”
众人不知所措之际,门外响起一阵骚动,正是陆兰生提着剑闯入王庭府邸,气势汹汹地一路推开拦路的武士,径直走进正厅。
见了兰成,兰生也不顾及君侯颜面,冷冷说,“既然问过了,就该回去了。”
兰成点了一下头,一句话也没有,利索地离去,好像她来一趟就是为了来听万回的死讯。
君侯失落地望着兰成走远,转瞬就对兰生露出凶狠之情来,“陆兰生,你管得也太多了。”
兰生一双犀利的眼睛转过来盯着君侯,凛然说,“当年,我若是不加拦阻,舍妹此刻怕是受尽了屈辱。如今,事已至此,少见一面少生一事,岂不是明智。”
君侯此刻已情不自禁地握住佩剑,“我如今是王庭的君侯,你凭什么说兰成跟了我就是委屈?”
“敢问君侯有妻妾几人?你和兰成的孩子有魂归何处?”兰生句句尖锐,直戳要害,“若是当年兰成跟你去王庭,迟暮之时是沦为姬妾还是暴死异乡?”
“陆兰生,休要妄加论断,”君侯一时愤怒而惆怅,“若非你从中作梗,兰成岂能家不成家。”
兰生说,“兰生家一直都在陆府。”
“她可曾再回去过?”君侯所言,也字字见血。
南乡在旁听着至亲之人争锋相对,心中苦痛,忽然悠悠说,“所以舅父臂上的伤当真是父亲所为?”
兰生听见南乡的声音,愣了一下,方才想到南乡处境,不再多言。
君侯也觉得在南乡面前有失典雅,使了个眼色让昌平先带她到别处。
当厅堂内只剩下兰生,君侯两人时,剑拔弩张的气氛也清减下来。两人之间,虽有解不开的恩怨,却也因为都失去了兰成而莫名地惺惺相惜。二十年前的年轻气盛变成此刻的熟虑,他们明明懂得了彼此而迟迟不肯放下,空有长叹与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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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石亭中,昌平和南乡相互嫌隙地对坐,庆云背倚柱子站着,心不在焉地假意观花。
火烧扶青旧宅那一夜之后,昌平愈发憎厌南乡,连表面和气都不屑佯装,摆着一副威不可犯的面孔闭目静坐。
南乡漠然置之,从袖中掏出两枚半月黑镖来,放到桌上。
昌平眯眼看着,心里咯噔了一下,面不改色。
“这是小都督的暗器吧,”南乡讥诮说,“烦请管好自己的暗器,别留在不该留的地方。”
昌平也不甘示弱,说,“天下都在我囊中,哪里有我不该去的地方。”
南乡说,“陆家的地方就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昌平冷笑说,“我不曾将这两枚暗器留在陆府。”
南乡说,“当年扶青清贫,表哥仁善替他买下一块地来生活,如今娉仪又入我陆家门,你说,那地方可是陆府的地方?”
昌平也反唇相讥,“你倒是认了聘仪是你嫂子。”
南乡面不改庄严,正色说,“南乡随舅父的意,只认她做侍奉表哥的妾。”
此前,庆云若听了此言定是定要替聘仪正名的,而此刻,他也不再反驳,任由南乡说去。
倒是昌平打抱不平,冲着庆云说,“扶青拿命来和公子做的交易,公子是要失信了。”此言一出,他义正言辞地扫了庆云一眼,半点不觉得僭越。
庆云观其言行,再想到他救聘仪和御孤之事,心里大约也觉察出异常来,只是他面上仍旧不动声色,温和如常。
又是一阵对峙的沉默,直到君侯走近。
昌平机敏地上前,庆云和南乡起身朝他略躬了一下身。
“姑父,”庆云突然出人意料地喊了一声。
君侯怔了一下,狐疑地打量了一眼满目诚挚的庆云,随即展露笑颜,抓住他手臂欣然说,“是我侄儿。”说着,一边细细端详庆云,一边赞誉,“都说爱侄知大义,果然是明理之人。”
庆云说,“姑父既然和陆府渊源颇深,何必大费周章,直接使唤小侄岂不省事。”
君侯听这一番话,虽有疑心,却也着实喜出望外,“是姑父忌惮从前是非恩怨而多虑了。”
昌平看他曲意奉承,隐隐感觉到威胁却也也插不上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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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云在王庭府邸呆了一日,和君侯饮酒畅谈,直到暮色苍茫才离开。
送庆云和南乡坐上马车,君侯回头就上马,孤身匹马绝尘而去。
昌平恍惚觉得自己和君侯生疏了。君侯南行他至今不知所谓何事,庆云造访又在如同横插进王庭中心的一柄利刃,眼看要搅起下一场风云变幻。他望着那个盛年王者的背影,忽然想给自己再打一个赌,就赌他是否还与他心意相通。
他在空旷无人的广场上凝神伫立,待星月当空之际,命人牵一匹马来,朝兰成下榻的客栈飞驰。
当他到客栈,瞧见君侯的坐骑停于马厩时,心里情不自禁地欢喜,仿佛回到从前自己与君侯最默契时。
君侯果然来找兰成。
夜幕初临,一个精神烁然的中年男子,身披幽蓝色的长袍,腰配闪金弯刀,缓步走进这间位置隐秘的客栈。这是一处布置雅致而生意冷清的地方,只招待风雅的贵客,因此看到他的仆从虽惊叹他气度,也都可以回避,不敢正眼打量。而当他走进兰成居住的西楼时,所有人都能暗自赞叹也只有这样风姿霸道又雍容的男人才配得上那样恬静清绝的女子。
兰成已经吩咐了人收拾行装要回去了,忽然见君侯来了,像回了自己家一样推门进来,解下披风后坐在正厅,自己倒上茶来喝,宛如他正是这里的男主人,出入自然,丝毫不避讳。
兰成不惊也不喜,仍旧架着脚倚在卧榻上,放下书卷来,淡淡地看着他,“你来做什么?”
君侯侧过身子去,浅笑着说,“你都来王庭府邸了,我能不来瞧你?”
兰成说,“庆云传我书信,告诉我南乡被劫,我当然要来。”
“南乡都出落得典雅大方了,”君侯说,“没有想到兰生会养她,我以为他不会让南乡活着。”
“哥哥有恻隐之心,面上无情而已,”兰成说。
君侯低叹了一声,“万回死了,你自然是要怨我。”
而兰成却说,“你带走他那一日,我就当他死了。”
君侯说,“那为何还要特地来提到他?”
兰成答,“想听你亲口说。”
君侯听着她冷言冷语,陷入一阵悲戚,想要解释也力不从心,索性就不说了。
两人之间无声地彼此对视,兰成觉得不自在,又举起书来心不在焉地翻上几页。
君侯喝完杯中茶,四下踱步,突然说,“再教我写几个字吧。”
兰成顿住了,迟迟应不出声来,一本书掩盖这一刹那的仓皇,但是她心里,已然一阵心潮起伏,搅动心绪万千。
君侯走到她面前,拿开她手里书卷,情意绵绵地对她说,“我很后悔当初你产子,陆兰生带人杀进来之时没有带你走。”
兰成说,“我若跟你走,哥哥必定追到西北王庭,那时,岂不一样。”
君侯说,“除非我杀了陆兰生。”
兰成说,“你若杀了哥哥,兰成必是要复仇的,岂不是陷我于万难之处境,又要南乡如何存活于世?”
君侯摇头,“你们陆家的人,总想那么多。”
兰成叹说,“陆家长存百年,当真不易。”
两人越说隔阂越多,说得不欢而散,仿佛又沦入从前无解的局。兰成回卧室里歇息了,君侯熄灭厅内最后一盏灯,颓然地在黑暗里坐了许久,重整了衣衫,方才离开。
独步下重楼,满庭桃花锁风露,离人行更远。
昌平等在马厩旁,见君侯面无表情地走来,摸不清情状,恭肃地行下礼,喊了一声,“义父。”
君侯点了一下头,别无他言。
昌平说,“庆云今日来,突然态度献媚……”
不等他说完,君侯冷冷说,“陆家的人,一个德行。”
昌平说,“我除了他便是。”
“不,”君侯说,“他屈膝于我王庭,无非是为护陆家长存,只要王庭如日中天,他不仅逆势而为,还能助我。”
绝顶的武士往往信仰纯粹,即使心机似昌平也情愿相信庆云要么因为畏惧而屈从,要么因气节而抗争,不想公子长着一副因势利导的心性,瞬时觉得索然无趣。
见昌平有些失神,君侯吩咐说,“速回去打点,南地的人将至。”
昌平不解,君侯说出此前南行正是屠戮了数个南地望族,以为王庭造势,多数大族都顺服王庭武士的刀下,唯独惠安那一族,誓死抵抗。
此言一出,昌平骇然,他想不到,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君侯一夕之间,轻描淡写地就完成了。
若世间有一人能令昌平胆战敬畏,必是眼前这位天涯新君。